直到孩子將生的那一天,小王子才被准許回到自己的寢宮去見一眼他名義上的王妃與子嗣。再度踏上寢宮鋪陳的絨毯時,那與藤草編織的鞋面全然不同的觸感令他感到些許恍惚。
剛當上母親的女人身心極度疲憊,見到小王子風塵僕僕的模樣時,慈悲又敏感的母性讓她忍不住淚落如雨。
「是我害你變成這樣。」女人不住撫摸他消瘦的雙頰。太陽將小王子的皮膚炙烤成了棕櫚油般的色澤,在女孩柔軟的摩挲下微微發燙。
「葡萄園的生活比我想像的要有趣得多。」小王子彎起眼睫,「沒有什麼地方比妓院更像地獄,只要不回去那裡,我就活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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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誘拐處女,小王子被逐出了王宮。然而他神職者的身份不可拋棄,失去了貞潔又不能繼續留在神殿侍奉。幾番權衡之下,國王將小王子趕去了離神殿不遠的葡萄園,命他看管那些用於釀造祭典用酒的葡萄樹,和園中飼養的七十頭山羊。
除去夏收祭典獻上祭品的時候,小王子皆不被允許踏入神殿半步。他的王叔在親自前往他的寢宮之後,也沒有再與他相逢。
住處遷至葡萄園的泥屋的那一天,小王子為神殿祭司送去了一封謝信,他知曉自己得以被從輕發落少不了神殿祭司從中斡旋,後者甚至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孩子的生父安排進了他的寢宮。
『我已是一無所有之人,您長久以來的照顧,我無以為報。今後,您對我的要求只要我能夠滿足,我都會十分樂意為您辦到。』
小王子在信中如是寫道。在他還不知道何為善惡之前,他就已經熟諳買賣交易的道理。一杯苦酒換一個擁抱,一枚銀幣買一夜春宵,而他就坐在層層破爛的紗帘裡,看男人一個接一個探進母親的床帷。
只有他的父親什麼也沒有付給母親。有權力的人是不屑於也不需要花錢尋歡作樂的。朱庇特奪走伊奧,豈會需要徵求後者首肯?雄獅吞噬自己的獵物,人人都將視其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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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園立在溪畔。偶爾臨水,小王子會訝於自己的容貌變化之大。他的女伴曾說他是永遠長不大的阿多尼斯,他的母親一定十分美貌,可如今他的外表看去雖然與他鼓腹縮頸的父親相去甚遠,卻也已經十分像個男人了。
或許這就是他的王叔不再見他的緣由。現在的他並沒有什麼值得阿波羅追逐的價值。畢竟除了一副母親賜予的皮相,塵世的榮華富貴都已離他遠去。
小王子展開對方寫與他的回信,若有所思。
『我無需您的感恩,亦非全無所欲。我只是擔心您會經此一事,便覺難以自處。但您若自認一無所有,那麼我也不會對您有任何要求。』
「這不是太荒唐了嗎?」小王子嘆了口氣,將信小心翼翼疊好,藏進自己枕中。
只有被風推舉於天空的人才會因為無著無落而受怕擔驚。因為如若風停了,迎接自己的就只有粉身碎骨這一個結局。曾經,母親是一雙總在等待著接住他的手,可這雙手已經永遠沉沒在了冥河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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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的女兒再度懷有身孕的消息暗中傳到小王子那兒時,結冰的溪水剛剛解除了封凍,乾枯的大地上冒出嬰兒胎髮似的幼青。
他已經有兩年未入宮中,此刻卻不得不去懇求國王允許他與妻子再續舊情。
兩歲多的孩子已經能自在地跑來跑去,又兼好奇心旺盛耐心缺失,每日都能使孩子的父母忙到焦頭爛額。但宰相的女兒精神看上去格外好,她將小王子抱進臂彎的時候,那微微發福的手臂和身軀令他彷彿身處一片溫軟的海潮。
他們坐在一處聊著天,像他們都還年少的時候一樣,小輩的降生完全沒有成為他們之間產生隔閡的契機。小王子接住撞在他懷裡的孩子時,後者抬起臉定定地看了他三秒,隨即轉身跑向自己的父親,用軟糯的聲音撒起嬌來。
孩子的母親有些無奈地搖頭,「分明說話含糊得要命,還是天天鬧個不停。」
小王子回想著孩子望向他時,澄澈而專注的眼睛,安慰道,「總比一言不發強。」
「我只想這一個是女孩,男孩太能折騰了。」
小王子看著她邊哀嘆邊伸了個懶腰,安靜地笑了笑,「長大了會好些。」
宰相的女兒自幼衣食無憂,性格過分天真爛漫,在鼎力婚約前從未學習過如何為人母。小王子看著孩子的父親抱著孩子朝花園的方向走去,有些惘然,「孩子都會離開父母的,只是他們還小的時候,需要被人保護。」
女人看向小王子,猶豫著開口,「你說實話。大祭司真的沒有找過你的麻煩嗎?他好像很久以前就不喜歡你。」
小王子感到些許意外,「平日我們各司其職,祭典上我們也不會交談。我又這麼規矩,他何必為難我?」
女人面露愁色,卻不再說話。他們沈默了許久,直到夕陽照亮離別時分,女人惆悵地理了理小王子的鬢髮,像是愧疚,又像是釋然地感慨。
「這麼久了,你好像還是誰都不愛。」女人的聲音像籠著霧的花朵,「總是一個人,怎麼讓人放得下心呢。」
聽了她的話,小王子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她,目光如河流般繾綣。那是孤獨的靈魂被安撫,暫時淡忘了悲傷的神情。
他輕聲道別,「願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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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王子久違地夢見了母親。
他常做夢,但母親極少出現在他夢中。就像在現實中,母親為了他的未來而狠心撇下他那樣,哪怕在夢中,他也幾乎沒有機會感受舊日溫存。
他夢見自己伏在母親混亂的床榻上,迷迷糊糊地聽母親唱歌。紅寶石般的葡萄酒盛滿母親的杯子,將她的聲音染得醉醺醺的。
『國王擔心別人愛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權力財富。美女擔心別人愛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青春花容。』母親唱得荒腔走板,還要拍著他的小屁股打節奏,『我問你,塞浦路斯的女王啊,你愛我的什麼呢?你愛我的什麼呢⋯⋯』
他忍不住伸手揮開母親的魔爪,『您打得我好痛!』
可他的手只揮中了自己的床頭。一陣劇痛後,母親和她的歌聲都如朝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茫茫然從床上坐起身,窗外晨光熹微,群鳥依然寂靜。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福至心靈,下意識地順著那首歌唱了下去,「你愛我的什麼呢⋯⋯」
他突然徹底驚醒了,掀開被子換上衣服就向屋外衝去。半途中似是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回到自己的衣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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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來了?」
「我說葡萄園旁的溪流解凍氾濫,守衛就放我通行了。」
神殿祭司的目光跟隨著小王子一路行至自己身邊,「⋯⋯你不該穿成這樣。晨禱快開始了,從祭司們馬上就會到神殿來。」
小王子見神殿祭司面色不豫,不似往常賠笑道歉,只是將手中的純白法衣放在潔淨的地面上,像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明白。」
神殿祭司見他這副模樣便要說教,小王子卻粲然轉向神殿祭司,「您知道這件衣服的來歷,對嗎?」
神殿祭司不曉其意圖,沈默片刻後頷首,「這是你母親的外衣。」
小王子注視著他的臉,眼中倏地盈滿了光芒。他輕聲嘆息,「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可我還是想要留下她,哪怕只是一片影子。」
「是她保護了你。」對小王子這種幼稚的懷舊心理,神殿祭司已不再苛責,「她用生命換取了你如今的一切。」
「她覺得這樣對我最好,我卻只想要她在我身邊。」小王子攏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這世上唯有她說愛我,是我願意相信的。」
神殿祭司抿了抿嘴唇,小王子看見他的反應,目光閃爍著,彷彿下一秒便會化作淚水。可他沒有流淚,面上笑容反而愈發明朗,像是喜不自勝,「」但是後來又覺得,如果要以死來證明他人愛我,那不是太殘忍了嗎。」
「⋯⋯有很多人,願意為你這麼做。」神殿祭司平靜回應,「只要能被你認可。」
小王子搖了搖頭,睫羽如蝶翼般顫動,「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
日光透過鏤空的穹頂灑在兩人肩上,此起彼伏的晨鳥啁啾傳入殿內。神殿祭司將紛繁的思緒趕出意識,「你先去換上法衣。」
小王子將疊在身旁的白色法衣捧了起來。神殿祭司看他將法衣捧到自己眼前,疑惑地伸手接下。
小王子什麼也沒說,脫去了身上的衣服,小心翼翼疊好。隨後他走到了祭壇的聖火前,猶豫片刻後,把衣服舉到了火焰上方。神殿祭司驚訝地瞪大雙目,眼睜睜看著小王子鬆開了手。絲綢如落葉燎上火舌,立刻消失在灼熱的金紅色光中。神殿祭司看著小王子被火光照亮的側臉,卻讀不出喜悲。
然後神殿祭司看著小王子轉過身,正面站在他眼前,沈默著伸開了雙臂。他如蒙神啟,將法衣展開套上了小王子的手臂,裹上小王子纖細的身軀,又繫上赤色的衣帶。
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顫抖得像害了熱病,這讓他更加慌亂,不禁抬起頭看向小王子。
他對上了一雙眼,漆黑濕潤的瞳凝注於他,目光如新生的厄洛斯對這世間的第一瞥,懵懂無知卻已飽含深情。
神殿化作廢墟,祭典湮於沈寂。他只能看見他的天神。
年輕的從祭司捧著祭品魚貫而入,薰香的氣味彌散開來,而他只想予他的神以親吻。
「我一向不覺得我的命屬於自己,也不覺得它屬於任何人。」小王子對神殿祭司耳語,「可若您要我用它去證明什麼,我十分樂意。因為這是它唯一的價值。」
神殿祭司紅著眼眶,一言不發。他們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神殿祭司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開始誦禱。
他聽見小王子最後一句淹沒在誦禱聲中的話語,「我與您是一樣的,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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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擔心別人愛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權力財富。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2DrHYbFRv
美女擔心別人愛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青春花容。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HDvhUK1VY
我問你,你愛我的什麼呢?啊,這是個無解的問題。若你愛我,你便會用吻,用淚,用發軟的膝蓋回答我,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FxBAeZ5MC
「哪怕你希望我用死向你證明,我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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