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穿著白色醫袍、戴著無框眼鏡的老醫生,長滿皺紋及斑點的皮膚是他經過漫長歲月的痕跡,唯獨雙唇似乎一直保持從出生時的紅潤感。
他身上白色的醫袍讓人感受不出他是醫生的感覺,問題在於他就是醫生,讓這層怪異感更為強烈。這更趨近於無存在感般的幽靈...不對,不如說是『死神』還比較恰當。我感受不出他的雙眼任何一絲活人的靈魂,其眼神能用黯淡無光來形容。或許眼前的他是個沒有靈魂、只懂得思考的蒼老空殼。
「我的名字是...」
而之所以稱他為死神的原因...是因為他手上病歷表的資料,掌握住我的生死。
他看著病歷表的資料,明明上面一清二楚地有我的照片及名字,卻刻意問我的名字?要不是我知道,這是為了做再度確認是不是本人而問的制度,不然我可能懷疑眼前的老醫生已經得了老年癡呆了。
不,我或許小小希望他真的是老年癡呆,還把我的病歷搞錯了,接著還說:『你沒病。』。
「你已經知道你自己的情況了嗎?」事與願違,醫生仍舊盯著病歷表,完全不朝我這看一眼。或許對他來說,我只是個眾多顧客之一,他則是販賣生與死的店員,僅僅交易關係罷了。這對他根本不痛不癢。
或許吧!這純粹是我的猜想。
「我知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將會是我人生最後一口,混雜著藥水及消毒劑的味道,令人感到不安。
「我得了『樹人病』。」無論是哪種方面上。
心情格外的平靜的回答,看似接受自己的生死,其實是自暴自棄不做抵抗也說不定。不知道我是屬於哪一種,但我不願在這方面多想。
「那你對這疾病瞭解多少?」
老醫生拿著原子筆,在病歷表上準備寫些什麼。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好寫的,對於一個已經得了『樹人病』的病人來說,這只是浪費筆墨而已。
所謂『樹人病』,不知道是病毒、細菌還是寄生蟲哪一種病原體,也不知道是怎麼感染方式,可是得了樹人病的人,其過程完全沒有異狀,很難發覺自己得病了,唯有透過檢驗即早發現...然而在沒有任何治療方法的前提下,發現了又有什麼用呢?
而病人最後的下場,是毫無感覺、痛苦地,變成一顆佈滿綠葉的青樹,紮根在地面上,就這樣迎接自己的結局。
「大部分是從新聞上得知的訊息。『新世紀黑死病』、『某國家研發的生化武器』及『助於地球綠化的疾病』,都是些蠻適合當閒聊家常的題材。」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不知道老醫生是否聽得懂我這『不懂裝懂』的玩笑,他仍舊面無表情地看著病歷表。他可能是聽得懂,只是不想多作反應。
「看來你目前的心智還蠻穩定的。」
「真的嗎?」我懷疑著。
「誰知道?」他沒趣地把筆放在桌上,那雙空洞的眼神仔細地端倪著我,有那麼一瞬間那雙眼帶點人味,可是很快又消失,不到十秒他又再度拿筆起來。
結果,根本沒有發現什麼值得吸引的事物存在。
「像你這種即使知道病情,仍會開玩笑的病人,」他敲著原子筆,叩、叩、叩...敲出帶有旋律卻令人煩躁的單調的聲響,如同心臟般的跳動感。
「我已經看多了。」叩!最後一聲,強而有力地,把一切敲醒了。同時,也把我心中的某一塊給敲掉了。
「...是哦?」我隨口應答,身體彷彿被抽空一樣。
「有些是自暴自棄,有些是欣然接受,又有些是覺得沒有什麼。無論是何種人,到最後好像領悟出什麼人生大道理似的自我滿足,結果都是變成一顆樹,根本沒有什麼不同。這樣的情況我已經看多了。」老醫生嘆了一口長氣,彷彿讓他所剩不多的存在感消失殆盡。可是他依舊坐在書桌椅上拿著病歷表,真實存在著。
「我不懂,醫生。」平常的話,我大概只是把這些話當成是一個,既憤世嫉俗又愛高談闊論的老頭子所講,點頭稱是應付就好。可是他那番話,讓我目前為止以為臨死前才懂的一件事,現在卻被搞得充斥著矛盾無法理解...
「那人還有什麼『最後的生存價值』可言?」
「哼。」老醫生輕蔑地哼鼻,彷彿再說:『果然現在年輕人都這樣。』讓我有點感到怯意,卻隱隱地惱羞成怒著。
「你是否有聽說過,哪些即使知道自己活不久,仍作出被世人讚嘆的偉大成就,所謂生命鬥士嗎?」
「有聽說過一些。」但我現在連一位都想不起來...我把這段話吞回喉嚨裡。
「也是。」老醫生抿著嘴,接著露出具有嘲諷意味的冷笑。「這世間不缺是那種人,隨隨便便就可以舉例一、兩個還算小有名氣的。」
「...醫生,你對那些人有什麼看法?」我委婉地把『看來你很討厭那些人。』 轉換成問句。
「『可悲』,這是我的看法。」他收回了笑容,冷笑所帶來的低溫仍舊讓我冷顫。
「可悲?」
「啊啊,就是可悲。但不是指他們本身做的豐功偉業, 而是他們所作所為帶來的某些對他人影響,好幾次讓我差點笑掉大牙。」老醫生的口氣,既沒有狂妄自大笑意,也沒有怨天尤人的怒意...這是無論怎麼想,都很難以想像會跟這段話配對的口氣—悲傷。
「…他們的故事給別人的影響,不就是『努力活下去』嗎?」
「…你真的那麼想?」
「呃…」我頓時啞口無言。明明應該是這樣,明明只要回答是,我卻覺得哪裡不對勁,卡在我的喉嚨裡無法回答。
「還是這些故事的聳動標題告訴你的?」這句話結束的瞬間,身體比聲音更快反應—我點頭表示:『沒錯。』
等到察覺自己這麼說時,額頭流下一滴汗珠,滴落至地面上,我右手摸著額頭,掌心沾滿著汗水。
「那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全世界的人類都變成樹,只有你還活著,你會怎麼樣?繼續孤獨一人活著?還是了結自己生命呢?」老醫生把病歷表放回桌上,雙手握合一起,用他幾乎能用裝飾品來形容的雙眼,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答覆。
這等待時間非常很久,我花了十秒在想,單單十秒來想這不需一秒思考的問題…且這其中的最後一秒,是我不想再多想而中斷,也就是『我還要花比十秒還要久的時間來思考。』
「…我想,我會繼續活下去吧。」
「即使知道自己以後都是孤單一人?」
「沒錯,」我露出自嘲的笑容,空虛感漸漸佔滿著身軀。「因為我想活著。」
至少,這算是我的真心話…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老醫生從病歷表撕下一張紙,把其折起來只留下空白表露,交給了我。其實就算不看,我很清楚上面大概寫的是什麼了。
「喏,這是你『最後的生存時間』的報告,上面有寫你何時會變成樹人,一秒不差。至於要不要看是你的自由。」
「謝謝。」我把報告放進口袋裡,手緊緊握著讓其沾滿著汗水。
「你知道嗎?」就當我要站起來時,老醫生叫住了我。
「這問題會回答想繼續活著的人,」老醫生把身體背對著我,轉向電腦螢幕打著鍵盤「我已經看多了。」
我沒作任何回應,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也轉身背對著他,走向了出口。
「可是,」老醫師突如其來加重音量,讓人懷疑真的是從他口中發出來的音量,讓我停止腳步回頭看向他。
「會回答了結自我的人,我也看多了。」他依舊背對著我,打著他的鍵盤,彷彿剛剛的音量是幻覺似,一切恢復了沉寂。
「醫生,謝謝。」我向老醫生點頭致意,即使他沒在看,接著走出了看診室。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好,或許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一兩句話其實就夠了。
等候室沒有多少人,僅僅兩位老人跟一位中年人,號碼燈上亮了起來顯示『2號』,中年人跟我擦身而過走進看診室。
我走出了醫院,來到了外面...
街道佈滿著落葉、大樓被藤蔓包覆著,不少青樹雜亂無章地長在人行道、天橋甚至是高樓屋頂上。
沒有喧囂車聲也沒有嘈雜人聲,只有細微的鳥叫聲清晰地傳進耳朵,明明是都市叢林,卻是充滿著綠意盎然的都市叢林。
沙—沙—沙———樹葉被風吹響著,是說曾有聽說過樹可以靠樹葉溝通。如果這是樹的語言,那它(還是『他』?)們想傳達什麼?那就可以用『樹聲鼎沸』形容了吧!
「繼續…活著吧。」
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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