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網路 -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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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無數蟲子在紙上奔騰，一行行文字扭曲變形，令人頭暈目眩，少年草草掃了幾眼，便翻到最後一頁找準欄位簽上大名，推向前。

　　「先生確定看過了嗎？」溫文儒雅的服務生接起規則同意書，稍做整理後舉在少年面前。

　　「確定確定，可以了嗎？」少年不耐煩的推開。

　　「過度沉溺虛擬將喪失自我，請先生注意。」男子起身，「那麼，請跟我來。」

　　「時間快到囉，時間快到囉——」

　　熟悉又令人厭惡的女聲突兀出現在全罩式耳機裡，循環敘述著令人煩躁的事實，陳以飛快瞥了時鐘，皺著眉，睜佈滿血絲的雙眼緊盯螢幕，洩憤般的大力敲擊著鍵盤。

　　當秒針搖擺著跳到整點數字上，螢幕無情地失去了顏色，陳以抗拒的拍打鍵盤，唉聲嘆氣足足半晌才冷靜下來。他大力眨著酸澀雙眼，胡亂搔了搔頭，掏出皮夾倒扣在電腦桌上，敲出零零落落幾個銅幣。

　　陳以嘖了聲，緩緩撐起身體，伸個懶腰，將零錢交到吧台窗口後搖搖晃晃的走出網咖。突如其來的冷風使他嗆了口氣，咳嗽幾聲。室外光線明亮些許，他瞇著眼滑手機，螢幕幾乎貼在臉上。

　　走在車水馬龍的小街，七彩霓虹燈不停閃動，手機的螢幕反光驀地映出一行看板。

　　——開幕限定，使用網吧機台全館五折。

　　陳以頓時清醒幾分，猛然回頭望向看板，頓時喜上眉梢。

　　五折——借一借就有了！

　　他二話不說便折返來到新開幕的網咖前，興奮的推開大門。

　　平平無奇的簡潔擺設，櫃檯收拾的乾淨整齊，溫文儒雅的服務生站在櫃檯前，朝陳以點了點頭，問道：「歡迎光臨，開一臺電腦嗎？」

　　靠著抵押在櫃檯的手機，陳以如願以償的坐在電腦桌前。四周的男男女女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的聲音此起彼落，沉溺在遊戲裡快節奏刺激的機動感，像是嗑上毒品，所有人都專注的忘我，他喜歡這種氛圍，激動點開遊戲享受著這份預支的快樂。

　　指針滴滴答答的跑動，陳以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了尿意，他拔下耳機，吐出一口氣，左顧右盼，找尋服務員的身影。

　　「怎麼了？」鄰座的男孩將耳機放在手邊，正在大口灌水，他側身看著陳以，友善地詢問。

　　「你知道廁所在哪嗎？」陳以眨眼，頓了片刻後回答。

　　「服務生大約還有四分鐘後會來巡邏，你可以問他。」男孩點點頭，理解道，「我也不知道，這裡的人不怎麼上廁所的。」

　　「啊？你不尿急的嗎？」陳以看著男孩手上的水杯，遲疑了一下。

　　「為什麼會尿急，還有很多事物沒看過呢，沒空。」男孩敲了敲桌子，指向電腦。

　　男孩單調的螢幕畫面裡是風光明媚的山景，遠山雲霧繚繞，山嵐隱約透出幾絲白紗般輕柔光彩，景色快速的流動，朝陽浮出雲海邊線的過程被濃縮成幾分鐘的精華，被人們敬仰。「朝霞，很帥吧。真想去看看，可惜我媽不允許。」

　　「窗台將就一下應該也有吧？」

　　「那能一樣嗎？」男孩沒好氣的反駁。

　　「未成年亂跑還是很危險的。」

　　「她連打球都不讓我去。」男孩點開新分頁，「線上投籃還算不錯。」

　　「這麼嚴？」陳以啊了一聲，「那你怎麼來——」

　　「網吧請勿喧嘩。」管理員小姐驀地站起身，嚴厲的警告他。

　　男孩隱晦的看了門外一眼，聳聳肩，若無其事的轉頭，緊盯著螢幕。

　　陳以不解，順著視線軌跡轉頭，就見服務生面帶微笑的站在電玩區門口，禮貌地詢問：「網吧禁止喧嘩喔。請問有什麼能讓我為您服務的嗎？」

　　「呃，廁所。廁所在哪？我尿急。」見終於來人，陳以鬆了一口氣。

　　服務生靜靜的看著他，然後微笑點頭，「請跟我來。」

　　這廁所設置的位置比想像中遠了一點，繞了好幾個彎才看到影子，服務生鞠躬後離開，留陳以獨身一人。機會難得，在上完廁所離開的路上，陳以被一條分岔路引起了好奇心。糾結片刻，他邁步走往反方向。

　　幾個跨步後，陳以便來到了一間電玩吧前，裡頭的人大多走火入魔般，死死瞪著螢幕，敲擊鍵盤聲顯得機械且用力了許多，一個個像是行屍走肉的乾瘦臉龐被藍光照得慘白。其中靠窗的位置旁是一位褐衣平頭的男子，他如同其他遊玩者般虛弱且病態，只是癡癡的敲著鍵盤。

　　陳以看到服務生走進房間，將托盤上的水杯放在男人手邊，告辭後準備離開。

　　變故突生，平頭男子身體一頓，抽出槍枝向服務生掃射，眼神狠戾。服務生失力而後仰，僵直倒地，血紅色流淌在房間裡。

　　沒有人對此做出反應，連眼神都捨不得施捨，所有人仍然盯著螢幕。只有平頭男人後知後覺的悲鳴，重複陳述著：「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哥哥。」

　　陳以瞪大雙眼，瞳孔飛快顫抖，他想衝上前，想喊110，身體卻突然被扣住。

　　「網吧禁止喧嘩喔。」本該死去的服務生捂住他的嘴，整潔白淨的衣物服貼在身上，笑言和藹。

　　「你——」陳以瞪著房間裡的屍首，倒抽一口氣。

　　只見平頭男人突然激動地呢喃道，「對，重來鍵，還有重來鍵，沒事的，都會沒事的，重新來過就好了……」他顫巍巍的伸手，在鍵盤上胡亂摸索。

　　陳以覺得他瘋了，這裡的人都瘋了，他掙脫了服務生，後退幾步，邁步狂奔。

　　服務生看著他跑遠，維持著的笑靨逐漸消失，漫不經心地轉身。他推開門，面無表情的走進房間。

　　噠噠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沉重且急促，小攝像頭僵硬轉動著，鏡頭伸縮對焦，瞄準了來人。

　　陳以憑藉著印象朝外奔跑，前方的岔路卻在頃刻間龜裂重組，合成一條幽暗走廊，管理員小姐站在走道盡頭，聲音冰冷：「你要去哪裡？」

　　「……」陳以剎住腳步，「呃，去置物櫃，拿、拿東西。」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而畏縮。

　　「喔？那你走錯路了，請回去吧。」管理員小姐的視線和他交會，眼神隱隱透著警告。

　　陳以吞了吞口水，退後一步，「嗯、嗯好……」

　　「麻煩從這裡直走。」她點頭，側身示意。

　　他以咬緊牙關，視線四處游移，沉默片刻後緩步跟上前。

　　「使用者付費，請先生謹記。」

　　管理員小姐的聲音從前方悠悠傳來。

　　陳以一言不發，跟著她來到了置物室前，距離電玩區不過幾個彎。在管理員離開後，他靠着櫃子喘氣，半晌才走出房間，門外的走廊並無異常，他從快走改為小跑，再度向大廳奔去。

　　男孩看著少年從玻璃窗外經過，跑得極其狼狽。他抿唇，將視線轉向櫃檯。

　　「大姐姐，我要一杯水。」

　　漫長的道路久久不見盡頭，相同彎道不斷重複出現，雙腿如同灌了鉛，抑或栓上沉甸甸的腳鐐，陳以跑得喘不過氣。

　　腦袋發脹，視線有些模糊，視線邊角隱約顯現走道的白牆凹陷扭曲，浮上玻璃螢幕，他愕然看見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將臉靠在鏡頭前，瞪大的雙眼佈滿血絲，低喃著沙啞乾澀的聲音。

　　「你真的要走嗎？」

　　「影片還沒播完吧？」

　　越來越多螢幕上扭曲變形的臉龐在四周浮現，猶如天羅地網，此起彼落的低喃聲吵雜嘶啞。

　　「你有一則新訊息。」

　　「更新了喔。」

　　「再玩一下沒事的。」

　　漸漸地看到幾張似曾相似的臉孔，曾在那瘋魔房間匆匆瞥見。是櫃檯附近昏睡的男士，是靠窗不停低罵的女學生，是平頭男人對面眼神空洞的青年。

　　「不然多無聊。」

　　「你要去哪裡？」

　　管理員小姐的身影乍然出現在前方，隔著一道玻璃擋板，碩大紅瞳死死瞪著他。

　　「你要去哪裡？」她說。

　　陳以搖頭，擺頭的弧度越來越大，瞳孔放大顫動，神情裡寫滿恐懼。他跌坐在地上，惶恐的向後拖動身軀，卻驚駭發現四肢緩緩下沉，深陷泥沼。縱使如何使勁拉扯掙扎，皆是徒勞，他絕望的大吼大叫。

　　他感覺到一隻纖細有力的手緊緊攥住他的領口，將他向後拖去。

　　失重感稍縱即逝，癱坐在實質地板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他大口喘氣，劫後餘生的慶幸湧上心頭，頗感荒唐而不真實。撐起身子，重新打量著空曠潔白的走廊，他幾步向前，推開盡頭的大門。

　　那是充滿未來感的空間，四處懸浮著監視影像，中心高臺陳設一座扶手椅，除此之外再無多餘擺設。銀白色流暢線條，連接著機械設備，俯視著眾多螢幕的形象，宛若王座。

　　陳以不敢碰。

　　他收回視線，望向監視影像。

　　不同的的螢幕穿插重播著不同的影像，皆是零散的生活畫面。

　　有青年對家長發怒，指著新開的手機店；有女學生戴著耳機，低頭穿越車輛來往的馬路；有網咖裡酗酒的少年拍打著桌機，大聲嚷嚷粗俗字句。

　　更多的是幾乎將臉貼在螢幕上，雙頰乾癟眼神空洞的人們。

　　陳以看到母親站在門外看著他，看到冷掉的飯菜，看到望向螢幕的自己，他別過臉，不願關注。

　　他倏然看見鄰座男孩出現在畫面。

　　「媽，我能出去看日出嗎？」

　　微胖婦女瞪了他一眼，「去什麼，Google就有了。」

　　畫面一閃，婦女朝著年邁醫生發怒：「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買那些遊戲和電子設備，你竟然鼓勵他丟掉？你知道嗎！」

　　醫生錯愕的回覆，「他的精神問題和電玩有直接的關係，也許參雜其他因素，但能肯定的是電玩對他沒有任何益處。」

　　「對，但他現在居然想要去外頭玩，他想去球場打球！天知道外面會發生什麼事！」

　　荒唐。陳以皺眉，接續的畫面裡浮現熟悉的身影。

　　平頭男人相比如今稍顯青澀，癡狂的盯著螢幕，沉醉裡頭生存槍戰的刺激感，隨著節奏用力敲擊鍵盤，在房門打開的瞬間暴怒的一拍桌子，抄起手槍，扣下扳機。

　　「吵什麼吵！」

　　面前驟然一暗，所有螢幕在同時失去電源，滋啦閃爍幾聲後，螢幕重新亮起，顯示畫面卻詭異的如出一轍。

　　螢幕上，青年服務生拉著平頭男人，表情森冷的環視前方。

　　「嘖，差一點。」

　　黑色代碼圍繞在前方，纏繞成不詳的螺旋，一襲黑影的中年管理員站在半空，居高臨下的俯視兩人。

　　「哥、哥，你果然活著，我們回去，回去。」平頭男人拉緊他的手，語無倫次的說著。

　　「你瘋了！我早就死了，被你一槍崩了，科技救不活我，網路更不行。」服務生咬牙切齒的罵道。

　　「不，跟我走，檔案刪除就可以了，會沒事的……」

　　「出去，不要執迷不悟了，那只是沒有意義的輪迴。」服務生的身體一行行轉化成數字代碼，融入虛空。程式連接成壁，封在身前。

　　「為什麼要出去，這裡可以重來啊，只有在這裡我才有價值。」平頭男人猛烈搖頭，大聲吼道。

　　「出去！我沒有機會了，但你還有家人還有朋友，你得回去替我孝順父親母親，去還你的債！」

　　「在這裡，你只會死——」

　　所有螢幕齊時龜裂，化成數據消散在空間裡。

　　「嘶——咔、嘶——」

　　資訊數據跑動的聲音環繞在陳以耳畔，亂碼般的字符在身旁竄動。詭譎藍光明暗閃爍著，尖銳地打在他慘白而僵硬的身軀。社交平台畫面與遊戲場景本該在閉上眼時便輕易映在腦海，卻在此時被刺眼冰冷的跑條數據覆蓋，越絞盡腦汁越揮之不去，意識昏昏沉沉，像被霧霾埋葬。

　　陳以數著心跳，只覺得全身渾身冷若置身冰窟。

　　會死嗎？

　　他死死盯著空間裡僅存的銀白王座，虛實數字整合成一抹身影，人型身軀，沒有五官的頭部上釘著一面鏡子，映出陳以憔悴病態的臉龐，又不斷扭曲重組。

　　「想離開嗎？」稚嫩的聲音在空間迴盪。

　　陳以倏地回頭，鄰座男孩站在門口，朝他揮了揮手。

　　「想、非常想。」他顫抖的聲線，「求求你，我想離開。」

　　「我也想。」男孩點點頭，「就在剛才，我死了。」

　　「嘗試了好久呢，還是沒能出去看日出，沒能打球。」他有些沮喪，聲音壓抑著，沙啞的。

　　「啊……？」陳以瞪大雙眼，「死了……？」

　　「猝死。」男孩聳聳肩，「不過現在我是管理員了。」

　　「幫我看看日出吧，會很慢，但很值得。」

　　「絕對比贏了遊戲，還值得喔。」

　　男孩向陳以遞上一座獎盃，「拿這個，砸爛鏡子後放到上面去。」

　　陳以半信半疑的接過獎盃，在看到榮譽字時頓了頓。

　　籃球盃冠軍。

　　謝過男孩後，他深吸一口氣，走上高臺。咚咚的心跳急促發脹，熱血自心臟擴散，四肢回溫，陳以高舉獎盃，咬牙奮力一砸，

　　鏡子緩緩消散，他鄭重的將獎盃遞上。

　　飄渺的虛影化做實體，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鄭重回以一禮。

　　陳以看到平頭男人朝自己奔來，他身後身體逐漸消散的服務生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平頭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好不悽慘，卻還是埋頭向光源跑去。

　　陳以有些發愣，似乎想起了什麼。

　　於是他轉身，毅然決然的踏進光圈。

　　少年抽搐一瞬，醒了過來。

　　手機跳出一則新聞通知，「網癮少年猝死」幾個腥紅關鍵字，映在臉上。紅光在眼底拉長，如一缸滅頂冷意，沁的他全身發涼。

　　他環顧四方，然後沉默的望著螢幕。

　　耳邊環繞音響吵雜，遊戲畫面顯得刺眼且危險。他脫下耳機，周圍霹啪的鍵盤聲一擁而上。

　　他揉了揉眼，起身走向櫃檯。

　　「提早結束時間嗎？」

　　「嗯。」

　　熟練的將零錢遞向窗口，他應了聲，便頭也不回的走出網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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