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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地抬頭仰望夜晚的天空,比白天還要美,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像這樣好好地欣賞街景,都市裡出現了銀河,雖然盡是人工的星光,可什麼顏色都有,成了另一種風景。這裡本來街上沒有什麼人的,但越到深夜,人群越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彷彿,從某種牢獄中掙脫出來一樣的一群人。這些受了解放的人們中,就有這麼一個「人」,一個誰都看不見的「人」,是許多講究科學的那些傢伙們死也不肯承認他存在的「人」,終於在夜裡可以出來透透氣了。好悠閒,那輕如煙的腳無法碰觸到到柏油路,不過沒什麼差別,現在的他,也不需要腳了,只需隨著風飄來飄去,多麼愜意,真是比活著時候輕鬆太多了。如此想著,平穹靜靜地看著路上的行人,自從自己已經不是這個世間的人了,時間忽然變得好多好多,忽然,閒的發慌,因為從來沒有聽過死人還要趕著上班的那回事。
早知道如此,當初也不用哭著要醫師想辦法救救他,放著給癌細胞咬死就算了,原來死並沒有想像中可怕,只是因為從未接觸過自己的死亡,所以才會如此害怕,畢竟沒有人能夠「死死看」,然後再發表心得的。平穹一手撐著臉頰,飄浮在路邊看著街上的人,想當然,所有人都無視於他,不知為何,平穹竟覺得十分有趣,那種感覺,就像是小時候看著金魚缸裡的魚兒游著,雖說也是要平穹的餵養和換水,但基本上,魚和人是沒有互動的。它們忙著吃飼料,忙著游來游去,忙著,忙著活;他們忙著搭公車,忙著走來走去,忙著,也忙著活。平穹一開始對於身邊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能看得見他感到痛苦,感到難過,但是久了,也習慣了。甚至他得到一個結論:也許他們是看得見的,但是就算看得見,也不會想去看,那麼忙,誰要去管那一縷幽魂?平穹回想還在忙著活的時期,也從來沒有對路邊的死亡車禍多看一眼。呵,我懂我懂,要是多花那個時間去看,自己早晚也變成現在這樣,死,而且是活活窮死。但是活著的平穹,忙到昏頭,只為了別死;現在的平穹,可反倒是閒到不行,早就沒在「活」了,不用忙著活了,倒也輕鬆。好在自己孑然一身,無妻無兒,雖說沒有生個孫子給他們,總是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麼走了,似乎對年邁的父母很過意不去,可是至少少了幾個人傷心。嘖,平穹不屑的想,古代人只想到留後留後,留下來也不知有沒有那個命能「後」,畢竟,活著就養不起了,死了更養不起,就當作逃避責任吧,就看看幾年以後爸媽也來陪他看看路上的男男女女,個個,忙著活的傻樣子。
喔,又是一個忙著活的,而且這個人可是個「努力」忙著活到,大家都想殺了他的,那個討厭鬼,整天跟在老闆身邊當「線民」,茶水間幾乎是他的地盤兼情報收集站,逢迎拍馬只是雕蟲小技,他最厲害的,就是抓人把柄。有這麼想討好老闆嗎?平穹哼了一聲,看著他整天打著同事的小報告,總是跟在老闆身邊奉承,虛偽的嘴臉在來來往往的人中,顯得,特別厭惡。但更厭惡的是,自己也曾經想要這麼作,平穹冷冷地看著他,卻只聽到那人發出一聲嘆息:「呼......。」他帶著疲憊的身子,表情都是憂愁和困倦,跟公司裡見到的那副神氣的模樣大不相同,難道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平穹好奇地跟著他走,這種挖人隱私的刺激感,他多多少少能夠了解了,雖然挖了也沒有好處,閒著也是閒著。只見這位同事慢慢拖著身體走入一家大醫院,好像已經習慣似的,進入,上電梯,直接走入某號病房,一進入,病床上躺著一個清秀的少女。她的體型清瘦嬌小,白皙的皮膚,缺乏血色,輕閉的雙眼,似乎在睡著,睫毛生得又細又長,髮絲也輕輕在枕頭上散開,是一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只可惜是個林黛玉。平穹正欣賞著,少女緩緩睜開眼睛:「爸?」聽到那聲「爸」,平穹不由得感嘆真是歹竹出好筍,這同事長得其貌不揚,沒想到女兒還滿漂亮,她的父親笑了笑,溫柔地摸著她的頭:「怎麼樣?今天感覺如何?」這同事的眼中,盡是深深的、滿滿的疼惜,讓平穹質疑這個人真的是看著別人給老闆罵,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同事?怎麼完全像不同人似的?而少女微笑了一下:「爸,我還好,只是您看起來很累,還好嗎?」「沒事,看到我的寶貝女兒好好的,我就不累了。」雖然,他的雙眼中帶著一點憂鬱還有辛苦勞累的神情,可是卻笑的很溫柔,平穹看著他們的對話,內心感覺一陣暖意,那股對這個同事的厭惡感,好像也沒那麼深了。這時,住院醫師慢慢地走入病房,朝這對父女笑了一下,翻翻手上的病歷:「小妹妹的狀況還不錯喔,免疫系統已經穩定下來了,只是還不能完全放心,還要長期吃藥和追蹤才行。」平穹看著他的同事露出放心而開心的笑容,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卻還是看著他帶著一絲絲的煩憂,怎麼了?不是女兒的身體狀況很好嗎?就在同事走出醫院,翻開皮夾的時候,平穹恍然大悟那令人煩憂的理由了,因為他看著同事自言自語:「一張、二張、三張,呼,還好,還夠付病房錢。」平穹整個人愣了一下,原來是這樣,那傢伙忙著活,不單單只是忙著要讓自己活,而是忙著讓自己最重要的人活。他的這位同事,為了生存,不停地用自己的方式來忙著活,即使受人厭惡,也要緊緊抓著工作,因為窮人,並沒有生病的權利,甚至沒有活著的權利,平穹就是患了肝癌而離開的。那少女的病,似乎也不好擺平,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看來她的父親還勉強能夠讓她醫病,只是,那是她父親犧牲自己的人格,犧牲自己的人際關係換來的,活下去的代價。
「嘿,帥哥。」耳邊傳來一聲嬌甜的叫喚,平穹愣了一下,轉頭看,一個濃妝豔抹、穿著暴露的年輕小姐堆滿笑容,眼神中盡是些曖昧,平穹心裡震了一下,又驚又喜,正想回應,她卻直接從平穹的身子穿過,輕輕挽起另一個男人的手。嘖,不是叫我喔?平穹停了一下又拍拍自己腦袋,她怎麼可能看得見啊?真是夠了。不過,平穹一看,那個穿西裝的男人,那個胖子,好像很眼熟,再仔細地看,天啊!不是老闆嗎?他老婆不是一個又胖又醜的女人嗎?那這個小姐是?啊哈,有內幕,看來老闆在外面招惹了隻狐狸精,平穹如此想著,當個鬼魂的好處就是,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縱使看到又怎樣,也不關他的事,更不可能向誰去說,但是人性嘛,總是有偷窺慾的,他好歹也當過「人」的。「等很久了嗎?」女人像隻小貓似的靠在平穹的老闆身上,而老闆則是露出色瞇瞇的眼神:「不會,不會!」她裝著假睫毛的眼睛,瞇起眼看了看他,馬上又撒嬌的嚷著:「啊,對了,上次啊,那家精品店裡面有一個包包,人家好想要呢。」他皺皺眉頭:「又來了?」女人以飽滿的胸部磨蹭著他的手臂,連平穹都看得好生羨慕,雖然這女人的香水味聞得令人頭暈,而且妝又厚重到看不清原來的長相,不久前看到的,那位同事的女兒,雖然臉色虛弱了些,但是可愛多了。「好好好,拿去吧。」平穹看著老闆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疊鈔票,真是個混帳,他做牛做馬一個月的薪水也沒這個女人拿的多,平時領薪還得看盡臭臉,這女人卻輕鬆入帳,真是夠了。平穹跟著兩人,看著他們雙雙對對出入吃飯、逛街,其實要不是男方就是他的老闆,別人看他們就像是個老少配的一對,呃,感覺這樣想還是好牽強的樣子,好吧,說實話吧,其實怎麼看都像是援助交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平穹在看著老闆與女人走入賓館的那一刻,他感覺有兩雙好孤單甚至無神的眼睛,那是只有性和交易的互動,沒有感情的眼睛,在都市的燈光之下,輕輕的從平穹眼前這樣消失。年輕時,他喜歡和大家吹噓著自己交過幾個女朋友,對於女人,更是毫不客氣的認為,她們只是一群愛錢的生物,總是嚷著要男人別物化她們,但又常常販賣自己,哼,果然沒錯,女人都是這樣,不過把女人當「東西」的男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只能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那兩雙眼睛,那無神的眼睛,真的,很難看,其實自己也曾經嚮往過交一個能夠談感情的女朋友,甚至共組一個家庭,只是別說平穹自己的想法太勢利,也不完全是天下的女人都要錢,貧賤夫妻百事哀,自己也很清楚,不管是虛假的感情要錢,真實的相處,還是得要錢,只有感情,是不夠的,日子還是得過,久了,內心對於愛情的渴望,就被現實消磨掉了。所以也只好,就這樣當個王老五,直到離開人世,雖然有點遺憾,但是也有點感到輕鬆。
儘管如此,平穹仍然帶著不是滋味的心情飄離,那不是滋味的原因大概是覺得一樣是拿到錢,怎麼女人只要看輕自己,就能大把鈔票,要看輕自己,當然可以,這個世間,是一個沒空講尊嚴的世間。輕嘆一聲,苦笑一下,現在的平穹,什麼都不用考慮,也可以隨自己喜好選擇看重的東西,就因為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也已經不需要去想,幽魂反倒沒有活著的人來的迷惘。
忽然,他聽到一大群人吵雜的聲音,他轉頭一看,發現聲音的來源是在一棟高樓的底下,許多的人都聚集在那兒,頭抬的高高地往上頭指指點點,平穹循著大家的目光往上一看,發現高樓的樓頂站著一個少年。他身穿制服,看上去應該才國中吧,少年往下看,然後,毫不考慮地,縱身一跳,在路人驚叫聲之下,少年的腦袋就這麼地開了花,鮮紅一片,摔得淒慘。「喂,看夠了沒?」平穹被身後的聲音叫住,少年,應該說已經化為鬼魂的少年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平穹大概了解到這當場自殺身亡的少年成了他的同伴,平穹指著他:「你怎麼會?」「我不想活了,就這樣。」依舊是冷靜的回答,平穹皺起眉頭:「現在的小孩子真是,活的好好的就要去尋死。」少年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已經快瘋了,不,我已經瘋了。」他看著隨人一起墜落在地的書包,裡頭的東西全散了出來,全是參考書和測驗卷,少年好像在唸課文似的,說話沒有任何情緒:「我說我好累,沒有人相信我,大家只相信我的分數,爸媽、老師永遠只問我的成績。」平穹看著少年,一副想要說教的語氣:「所以這樣就要去死?真是草莓族,我們這種出來工作的,才知道學生才是幸福的。」「我覺得你很幸福,因為你不用為生活奔波了不是嗎?」少年回了一句有點不合他的年紀的老成的話,平穹愣了一下,又反駁:「小鬼頭,學生唸書跟工作差很多的,況且我可是跟你不一樣,我又不是自殺死的。」沒想到不等平穹回話,對方只是冷冷的笑:「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唸書不比你工作辛苦?」少年指著地上八九十分的考卷,這小子其實成績很好嘛,平穹如此想著。少年看著平穹,無奈的開口:「我們兩個一生中都在為了數字過活,只是你是為了薪水,我是為了成績,也許考不好不會死人,沒錢會死人,但是過的不快樂,是我們的共通點。」平穹完全無法回話,這孩子才幾歲而已,說起話來簡直令人毛骨悚然的成熟,每一句聽來都似乎有那麼點道理,害他的立場都快站不住了,也只能照一般人的說法:「可是,年紀輕輕的,只為了成績,這好像太......。」少年不理會平穹,瀟灑地轉身準備飄走,不知道是不是平穹的錯覺,在這年輕的幽魂離去之時,他似乎聽到一點點哽咽的聲音:「我們家是低收入戶,我死了,就不用再付學費了......。」一直在找藉口嗎?一直把理由推給自己承受不住課業壓力嗎?結果,也是一個忙著活的孩子,但可憐的是,為了忙著活的家人,自我了斷嗎?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平穹沉思著,下意識的飄到自己的家,一個破爛的小公寓,年邁的父母,只剩他們在屋子裡看電視,不禁對這副景象感到鼻酸。「還真是安靜呢。」突然一句話打破沉默,母親看著電視中絮絮叨叨的藝人,但是根本沒有將心思放在上面:「自從那孩子走了,家裡也只剩我們,呵,我以為我們會先離開呢。」而父親將老舊的煙斗移開唇邊:「沒想到,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不過,心裡卻鬆了一口氣。」聽到自己的過往父母反而是輕鬆,平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大概是知道他的父親與母親大概是什麼意思,只是面無表情地,淡淡地,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但是可真奇怪,老先生與老婆婆的聲音,又細又沙啞的聲音,無力的、虛弱的聲音,卻讓平穹的胸口感到極度的痛楚。「連健保都付不出來,作再多化療又有什麼用?也真可憐,操勞一輩子,最後連救命的錢也沒有。」母親的眼眶漸漸的紅:「走了,好歹不痛苦,我們兩老也不用煩惱支出。」父親吐了一圈煙圈,慢慢地,慢慢地在平穹手邊消散:「他也不用每天辛苦工作,奉養我們,反正我們年紀那麼大了,日子不多,早一點放他輕鬆享樂也好。」但是在平穹耳中,聽到的真心話卻是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平穹在這樣的對話裡,感受到的,依舊是父母對孩子的不捨,那是一種矛盾的不捨,不捨的是孝順的兒子離開人世,不捨的是,為了家,為了生存,為了站在都市的柏油路上,一生沒有輕鬆過的兒子。他看著兩人說著哽咽,然後咳嗽,卻連,輕輕拍著他們的背都做不到,平穹沒有痛哭,只感覺,眼前視線很模糊、很模糊,真希望那層濕潤的朦朧就這樣完全遮住他的雙眼,什麼也不要看到。
幾隻小小的金魚依舊什麼也不知道,在魚缸裡,努力的游來游去,努力的活;馬路上的行人依舊忙著走來走去,忙著,忙著活。如同魚缸裡的金魚,與自己的世界無關的事,一概看不見。魚缸其實很小很小,但是忙著生存的金魚,卻不認為它小,忙著活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的「世界」,只是那個「世界」是一個非常渺小的「世界」。平穹只知道,原來當自己脫離了屬於自己的「世界」,身邊的「世界」是那麼廣大,那麼多不知道的事,很大、很大,大到令人痛苦,那是一個,由無數的,無盡的渺小世界凝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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