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皮斯卡在寢室看著油畫中橙紅一片的天際。
被安格爾救走後,皮斯卡從安曼城被帶到帝都,又輾轉軟禁在安曼城。八年歲月,當日的小孩已是青年,一頭金髮瀟灑飄逸,眼神帶著孤獨成長的深沉鬱悒。
這幅油畫是他的作品。一株巨樹佔據油畫大半畫面,寬及畫框,挺拔向上彷彿要穿破天際。樹上開滿淡紫花朵,幾乎把綠葉都遮蓋,象徵了巨樹繁衍的意志,與天空被日落餘暉染紅的慘淡成了極大的對比。皮斯卡很滿意這一抹餘暉,尤其他用了隨意的厚塗,襯托精緻勾畫的巨樹,刻意強調了這株傳說生長在精靈鄉的生命之樹。
皮斯卡正自看得出神,一隻白鳥飛到窗沿,腳趾抓著一束紅色鮮花,定睛望著皮斯卡。
「想去精靈鄉嗎?」白鳥側著頭說。
皮斯卡把頭轉過來,向白鳥微微一笑:「拉芙,你回來了。」
白鳥縱身躍起,在半空旋轉幻化成十六七歲的少女,輕跳兩步,欠身對皮斯卡問:「你,想去精靈鄉嗎?」
「當然想,不過未知何年何月才有這機會。」
「我回來時發現這花開得燦爛,」拉芙說著,一邊遞給皮斯卡那束鮮花:「只要你想,我們隨時可以離開安曼城,往精靈鄉去,精靈王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知道的,我的身份怎能⋯⋯」皮斯卡本來無奈地說著,可是細看手中鮮花,不禁令他呆住。
拉芙看著不解,卻見皮斯卡把花遞回來:「這是山茶花。」
「這名字著實夠簡樸,怎麼了?」
皮斯卡復把目光轉回油畫上,嘴裏卻說著:「這花鮮紅如血,凋零時會從花萼整朵掉落,有個惡劣的外號叫『斷頭花』。」
拉芙聽罷一驚,忙不迭把花藏到身後,眼神充滿歉意,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
皮斯卡因這花而心神不安起來,幸好卻不怪責她,試著轉移話題:「你今天飛到哪裏去了?」
「對了!我在山地那邊見到克勃爾將軍他們⋯⋯」拉芙還未說完,就被皮斯卡擺擺手截住了。
「你今天怎麼了,儘弄出這些令我煩心的事,」皮斯卡剛說完,又覺得好奇:「將軍他們怎麼會在山地那邊?」
拉芙見皮斯卡想她說下去,心裏微微暗喜,走過去靠著他的椅背悄聲說:「他們在山地那邊殲滅了帝國的運輸隊。」
皮斯卡當下大驚站起,轉身傾到拉芙面前,雙眼瞪得斗大。拉芙只覺他的鼻息就在面前,臉上立即泛起一抹紅暈,不自覺後退半步,低著頭繼續說:「 我在上空看著,直到他們把運輸隊都殲滅了,才敢飛到將軍旁邊,向他問了個明白。」
拉芙稍稍一歇,繼續說:「帝國王子卡拿斯不是要往這裏移居嗎?原來帝國派了運輸隊先來,好作打點,卻在山地遇上了克勃爾將軍和我們的獸人弟兄。」
皮斯卡心想太離奇了。面對帝國,八年前諾茲王國尚且不敵亡國,如今即使只是運輸隊,克勃爾將軍和他的舊部又怎麼能夠敵得過呢。
拉芙把聲音壓得更低:「將軍說,他們奪走了運輸隊帶來的武器防具,會在卡拿斯到埗前,先喬裝潛進安曼城,乘著帝國軍驚訝運輸隊未到時,刺殺卡拿斯, 擁護你然後一舉奪回城內的控制權。」
這消息太過令人震驚,皮斯卡聽著心裏七上八下,一時發不出聲,更想不到怎麼應答。拉芙說罷見他盯著自己不言不語的,不禁害羞起來,把頭別過,又忍不住斜眼偷看,看他有何反應。
皮斯卡當然明白這一切是為何發生。當年的十歲小孩如今已有足夠心智去理解家國破滅與仇恨是怎麼一回事。靜默良久,他慢慢伸手輕撫油畫畫框。畫中巨樹茂盛繁密卻只是安靜立著,沒有為日將盡而拼命呼息,也沒有因風吹而亂舞,莫如世間的紛擾燥動。窗外簌簌風聲忽爾漸烈,夾雜大街的馬車輪聲輾碎室內的凝靜。拉芙心裏閃過一絲不安,走近握著皮斯卡的手臂,苦苦搜索不到合適的語句。
「我只希望大家平安,」終於是皮斯卡先打破沉默,擠出微笑說:「下週卡拿斯王子該到了,大家平安就好。」
說出自己也不相信的願望,皮斯卡說得心虛,卻無力於自己孤身一人,阻攔不了任何事情發生。
拉芙幽幽地說:「大家?是諾茲王國的大家還是鄂蘭特帝國的大家?」
皮斯卡聞言彷彿被刺痛了,恨恨厲了她一眼,旋復別過臉不肯回答。
「我們獸人就算了,反正被奴役了不知多少年,你們本來是自由的,難道不想恢復自己的國家嗎?」
不知哪來的勇氣,讓一向乖順的拉芙出言詰難,彷彿她也受山地小勝的氣氛感染,對諾茲王國殘部的計劃充滿了信心。
「你不明白,」皮斯卡艱難地吐出這四字,閉目深深吸一口氣,手按胸前緩緩地說:「那一場燒毁王國的火,那些穿過人身體的子彈,都在這裏,為了不受辱不受屈,結果我們讓許多人流血,流盡了,繼續流,一直的⋯⋯」
「叩叩」
外面有人敲門打斷了皮斯卡的說話,拉芙聞聲閃身退後,不等皮斯卡回應,一個穿著整齊的執事推門而入,逕自走近,微微躬身,把一封信遞到皮斯卡面前。
「安格爾司令來信,請少爺撥冗一讀。」
皮斯卡不假思索就伸手去接,半途一頓,目光停注執事手上信件。執事把信件輕輕遞前,塞到他手裏。
皮斯卡速讀一遍信件,眼裏滿是期待地說:「拉芙,我可以外出了。」
原來信中提及卡拿斯王子來訪和安曼城的迎接安排,更詳述卡拿斯王子到訪後,皮斯卡的禁足令亦告解除,可以離開住處,容許在城內活動,不過仍未得到離城許可。
對皮斯卡的限制從住所放寬到安曼城,是意料之外。他站到窗前,對著夜空嘆了一口氣:「八年了。」
自他被軟禁在這位處安曼城東北邊陲的三層大宅,除了身邊侍奉的獸人奴隸和帝國派來的執事,沒有再見過其他人。如今不但有機會接見以仁厚著稱的卡拿斯王子,還可以外出在城裏活動,實在猜不到帝國決策者是作何打算。
儘管疑惑,皮斯卡又反覆讀了信件數遍,確定禁足令的解除以及信中提到的各項細節,便把信收到抽屜裏。人在屋簷下,低頭八年,他早已學懂把心情穩妥地藏起。何況禁足也好,解除也罷,即使將來進一步可以離城,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轉到更大的牢籠,唯有精靈鄉才是他心之所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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