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 息
『確實,人一旦離開這個世界,他進入風。風為他敞開車輪般的孔穴。通過這個孔穴,他上升,到達太陽。太陽為他敞開蘭拔羅鼓般的孔穴,他上升,到達月亮。月亮為他敞開冬杜毗鼓般的孔穴。通過這個孔穴,他上升,到達沒有煩惱、沒有霜雪的世界。在這裡,他居於永恆的歲月。』
--《大森林奧義書》
早晨,當升起的陽光經過位於城市東邊的風動機與摩天輪,會讓其鋼架結構所折散,再以不同的角度廣撒進到城市,也許落在居家屋頂,也許彈到街道路面,也許直接跳進正眷戀著臥鋪而抗拒醒來的市民夢裡。日光同時賦與了萬物生命。那被人合稱為「眼睛」的風動機與摩天輪,因為有了炯亮的眼神而甦醒過來。然而,基於疫情的緣故,作為其中一隻眼睛的摩天輪早已荒廢,不再為孩童帶來歡樂與美好;風動機則輸送著那作為失敗品的若有似無微風。
這天,城市卻反常吹著強風且飄盪著一股異樣的氣息。因為,在商辦大樓林立的街區,矗立著一棟僅剩焦黑鋼架的詭異建築,遠遠看去儼然就像是巨獸殘留下的骨骸。一群市民圍聚在鮮黃色的封鎖線外,對著那駭人骨架,交換各自的情報,試圖釐清真相。那憑空冒出猶如異時空生物的赤裸鋼架,來自於昨日午後的那場爆炸。宛若神蹟的大火侷限了自身,僅摧毀特定建築留下了其鋼筋支柱。周遭的建築卻意外地毫髮無傷。整起事件從那群市民口中聽來,似乎與信奉病毒為神的新興宗教「The One」有關。
從組織創辦人One在跨年夜以干擾電波的方式,將身影呈現在全聯邦人民眼前,說明其宗旨並以密語般的內容廣招成員開始,各地城鎮便陸陸續續開設了招募組織成員的專屬會所。深受疫情折磨不再相信世界有所美好的人們,絡繹不絕地前往會所報名,成為會員投身於組織,其中甚至不乏有政商名貴或能人異士彼此呼朋引伴加入。
隨後,The One運用他們所招攬到的種種勢力,在聯邦各大城市尋覓起絕佳地段以建立「城池」,也就是用來供奉與修行的道場。同時,街頭隨處可見偶有民眾取下口罩,過著病毒降臨之前的往常生活。因此,漸漸地有謠言在社會間謠傳,他們都說組織那不可知的神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能讓所有的成員免疫於病毒。
在諸多撲朔迷離的謠言之中,更提及到了一個暗地裡對抗The One的反抗勢力。有人說,近來各地不斷傳出的那些火藥襲擊建築的消息裡頭,所有宛若廢墟的現場都留有「Reset」的字樣。甚至,經過閒人刻意地打聽和統整,意外揪出了所有被毀壞的建築都與The One直接或間接關聯這項驚人事實。
再加上,其爆炸焚毀的過程是如此地怪異,光靠一人之力實難達成,因此有了Reset本身必然是人數眾多的團體一說。但除卻留於現場的字樣訊息,他們似乎極其小心地抹除了任何可能的活動痕跡,因而無人能肯定其是否存在。
市民們口中吐出的流言如氣息般,在他們的耳邊徐徐傳遞著。在那些話題中,他們討論社會時事,討論地下組織,討論近在身邊的那場爆炸,卻對當下環境突然颳起的強風持著相當保守的看法。他們眾口一致地裝聾作啞,認為之所以會吹起強風,是由於風動機失控所致。那說法之荒謬,彷彿他們的生命不曾讓自然風所吹拂。直到他們如氣息般嬴弱的耳語,終於敵不過空中所傳來,那越來越為奔放的嘻鬧聲,抬頭一看,那些奇異景象才逼著他們不得不去面對現實,承認那消失已久的風,在這天重新回到了世界。
因為,在那些好事之徒禁不住好奇,選擇抬頭觀望的視線裡,有無數的孩童正乘著風飛翔遊玩。孩子們如空中的游魚般一邊追逐,一邊嘲笑眼下那些捨棄了輕盈的人們。同時,他們受風所託,四處飛翔,以天真的童音向世界傳遞那則重要的訊息。
他們說:「風,帶著新世界回來了。」
同一天早晨,少年T.梵托用了比往常還久的時間,才在弟弟K雜亂無序的房間裡頭,勉強找到一個足以置放餐盤的空位。與其同時,少年在角落瞄到隻表面積著厚厚一層灰的倉鼠玩偶。他看著那失去了原有艷麗顏彩的玩偶,內心不免想起那與倉鼠有關的往事。他略皺起眉頭,跨過地板一堆雜物去到床邊,探身上前,以確認男孩睡夢中的氣息是否有著任何異狀。少年為求安心,最後還是在餐盤上多放了份備用藥劑。隨後,他小心踩著腳步離開房間,避開地板四處如小丘般堆放的零件雜物以及兩到三個製作到半途仍看不出實際用途的小型裝置,深怕將夢中的男孩給吵醒。
少年離開男孩的房間,來到置放在客廳角落的一個收納櫃。少年微皺著眉,從中取出裝有三人各自證件的收納盒,預備前往政府機關領取配給物資。藍白相間的收納櫃,獨具風格且有著俐落的造型,是男孩K如今已完成的一系列木工傢俱中,第一個完成的作品。
於跨年夜提出手作傢俱計畫的男孩,僅僅花了一個星期左右,就完成了收納櫃。完工那天,他特地借來簡易木梯,在另外兩人的好奇目光中爬上半空,替原有的樸素燈泡裝上了有著波浪狀弧形的燈飾。他邊用工具固定,一邊用浮誇的語氣介紹著燈飾。他說燈飾來自南洋洲人口不到一千人的小鎮,是他在二手雜貨市集意外尋獲的寶物。
「那裡的海風能捲起數層樓高的滔天巨浪。」他說。「肯定是真正的力量。」
女孩聽完不置可否。她趁男孩還未爬下木梯,手指一按將燈打開。在那剎那之間,光通過燈飾化為巨浪洶湧而出。光浪不僅淹過了男孩,更擴散而出溢滿了整個空間。
只見男孩急急忙忙爬下木梯,從他的房間中推出個龐然大物,再滿是驕傲地向哥哥姐姐公開他新完工的首件傢俱。有著藍白相倚配色的收納櫃,在那浪濤般的光影之中,展現了大洋文化所獨具的簡明直率。然而,就在男孩興奮展示木櫃之時,他的體內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猶如不祥的預兆。但,男孩依然提振起精神,如叫賣般奮力吆喝,好讓歡樂的氛圍持續。
然而,正是那不祥的徵兆,讓少年T從此對收納櫃有了陰影。因為,就在男孩介紹完木櫃後的那頓晚餐,命運又再次出手,為梵托家帶來意料之外的變化。餐桌上,男孩對於他精心策畫的展示過程被姐姐刻意干擾而耿耿於懷。他以不滿語氣碎嘴抱怨,卻因聽見她誇讚櫃子設計上的微小細節,遂又轉換了情緒,不斷點著頭表示認同。
當時少年看著弟妹,心中暗自希望如此安然的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卻沒料到生命果斷拒絕了他的想望。因為,就在他飯後收拾好廚房,重回到餐桌時,發現妹妹彷彿失去生氣般趴在桌上。同時,向來逞強的弟弟看似若無其事,卻罕見皺起了眉頭。
從那天起,身為兄長同時兼具一家之主的少年T.梵托,肩上有了更為沉重的壓力。雙胞胎弟妹的確診,使別無選擇的他咬緊了牙根,犧牲自己所有的一切,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將時間全數奉獻給了這個家。但,光靠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生活終究難以為繼。最後,也只能仰賴聯邦政府所發放的物資度日。
而這天,是每個月能領取物資的日子。少年T走在樂園城市的街頭,頂著豔陽,仔細感受強風一吋一吋刮過皮膚的觸感。由於風再次吹撫,重回到空中,環境到處都有著微細的變化。這種改變對少數仍存活於世的風民來說,心中有了像是重逢故友般的喜悅。而那樣的情緒徹底療癒了少年,使他難得有了輕鬆自在的感受。
然而,隨著他和政府機關間的距離越是靠近,那些不舒服的過往就不由自主地再次被想起。最後,少年不免陷入極端地焦慮之中。我終究無法適應人群,他想。
由於少年天生的溝通障礙,以及過往在校園所經歷的那些嘲笑,使他極其地不自信。他以為那看似是缺陷的情況,他未來一輩子的牢籠。但,事實上,在不久後的未來,少年會因為理解到自己因克復了那些缺陷,因而相較他人有著不同的強大力量,從而幻想著去改變世界,試圖成神,創建屬於「他」的王國。
而,這天少年正準備踏上的,是他注定不會成功的成神之路。那作為旅程起點的大樓,也就是那被烈火焚毀僅剩焦黑鋼架的建築大樓,此刻命中注定般,出現在他的眼前。
其實,他從遠處就留意到那龐大的殘骸,想起了昨晚妹妹提及的爆炸事件,決定前往查看。交織的鋼架結構將日光切成一道道細小光束,打在堆滿焚毀餘燼的地表,照射出了大小光斑。地面那些來自消防水柱所產生的積水,吸收了陽光的熱量,轉換型態,緩緩散為蒸氣飄進了空中。隱沒在飄渺霧氣中的鋼架,帶給了少年潮濕又荒蕪的原始意象。在那片飄渺中,彷彿有著什麼正要啟動或正要萌發。忽然,他的眼角餘光瞧見有個物體在遠處地面微微晃動。有些灰燼隨著那細微的動作飄上了半空,浸了光,成為一粒粒發著光的浮塵,或者是有著無數顆星球的光塵宇宙。少年被那光景所吸引,於是,決定跨過封鎖線走進廢墟。此時,世界的齒輪再度轉動,帶來了他生命中注定會前來的導師。
「孩子,如果是我,我會謹慎些。」一個來自他背後的聲音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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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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