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踏入陷阱而被囚禁的女孩X.梵托,再度從夢裡醒來,靜靜坐在那張白色病床,看著擺放在床前矮几上的盆火。
火焰隨著空調的氣流微微擺動,彷彿渴望被餵食的舌。
女孩想著那些在天譴計畫裡,被強制綁上鐵架任由烈火焚燒的人們,想像他們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因聲帶灼傷而顯得嘶啞的哀號,想像那些自封為天使或神將的人們,沒能因為替神主持了公道而免疫於病毒,終究受其感染並且一直到死前都不明白為何自己沒讓神所眷顧。
「那是火祭。」一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那人說:「失敗的火祭。低等人種是無法體會烏梵的。」
X.梵托回頭,看到那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如今被人緩緩從外推開。
一名身穿實驗用白色長袍的女子進了門。她的長髮俐落挽向後方綁成了高馬尾,那雙銳利的綠色眼睛直直盯向了病床上的女孩。
「是妳。」女孩X說。
「啊,神諭所言不虛。藥效這麼快就失去了作用。」女人說。「我是One。終於相遇了,親愛的妹妹。」
X.梵托靜靜看向她,維持著平靜的口吻,說:「我知道火祭。但,烏梵是什麼?」
女孩的反應讓One感到意外。她原本預期她得耗上相當多的時間與精力,去解釋梵托家背後複雜的背景。但,她即刻察覺到她並非如外表看來那般地天真無知,於是內心有了不小的震驚。然而,她卻泰然自若地走到矮几旁,十分率性地蹲下,然後盤坐在地上。
One直盯著床上的女孩,說:「看來我的舅舅不如傳言那般沒用。」
女孩X用相同直率的眼神回敬著她。她心底清楚眼前女人的來歷,也知道自己體內所流的血脈有一半與她相同。而這盤宗錯雜的親緣關係,追根究柢來自她那漂泊四海的父親。然而,此刻的女孩卻因女人所穿的白色長袍與那知性的說話語氣回憶起了母親。
女孩想起母親在過往任職兒科醫師的歲月裡,有兩次讓病魔給擊倒。
第一次,反覆的高燒勾搭上她長期積累的身體疲倦,讓她不堪負荷倒下。她整日昏睡在床,市立醫院的診間被迫暫停了近半個月之久。沒想到,這噩耗竟團結了城內所有的大小孩童。他們群起憤慨,在房內揮舞起各自的玩具小劍,好向糾纏媽媽醫師的病魔宣戰。
他們的假想戰爭維持了整整十六天,才終於在一個大晴天喚回她診間大門的重啟。那天,在豔陽的協助下,這消息光速傳遍了整座樂園城市。頓時間,孩童們傳出了足以撼動整座城市地基的歡呼聲,以至於城內所有的道路路面都劇烈地晃動起來。有些過於焦慮的市民驚嚇過頭,將震動誤認為強震來襲,一股腦地衝往街頭。這讓本就混亂的市內交通,在那天更是深陷於黑暗泥沼長達了半日之久。
而在母親病臥的期間,父親克里希那反常接手了家務,甚至親自下廚,負責張羅全家人的三餐。
有次,X.梵托禁不住好奇偷偷溜進廚房,想知道從來不曾下廚的父親是如何像是變魔術一般,將各式各樣的豐盛營養料理端上梵托家餐桌。
「來這。」父親克里希那說。
女孩走到父親的身旁,看著他將切口不怎麼平整,大小甚至不一的食材,相當隨興地丟進那瘋狂冒著水蒸氣的鍋具中。
接著,他蹲下身,眼睛對著熊熊燃燒的爐火凝神注視,口中念念有詞,像是默禱著什麼。
女孩X從側面看向父親臉龐那嚴肅剛硬的線條,也看著那在他綠色眼眸中異常燦爛的旺盛爐火。突然,她看見他眼中的爐火閃現出極其異樣的劇烈光芒。然而,當她急忙將視線轉向爐火,卻早已來不及,只看到了那光芒消逝之前的倏忽瞬間。
這時,克里希那開口問說:「妳覺得世界最重要的規則是什麼?」
女孩沉思了數十秒,然後不解地看向了他。
克里希那點點頭,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神情。接著,他蹲下身,對著他的女兒說:「我接下來所說的內容,妳要仔細聽好。那攸關你們三個人的未來……」
他說,他出身於終年下著細雪的極北之地。
自古,那裡的人們將火視為生存的至高信仰。燃燒的火焰不僅為寒冷僵硬的身體帶來溫暖,同時在那常年缺乏物資的北方,還有另一項極其重要的用途,也就是「火祭」。
而火祭,是人們用來跟神進行交換的特殊儀式。在北方,家家戶戶除了維持室溫和烹飪所需的爐火,還會在家中某個特定角落放上儀式用的盆火。生活在永凍氣候裡的人們相信,當他們在盆火中獻上了祭品,就能從天神那獲得所謂的祭餘。
「但,神是嚴格的。」他說。
在先祖世世代代所流傳的規範中,唯有年長的家族成員有權利進行火祭。因為,跟神進行交換是危險的,過程是否能順心如願的關鍵,將取決於儀式的目的以及祭品的選用;反之,會被神所具有的強大力量所反噬。
克里希那說,他所出身的家族向來善於謀略,總是能精準衡量祭品的選用與最終交換所得之間是否為平衡。他又說,這強大天賦更是讓其家族在北方擁有舉足輕重的說話分量。
「這意味著,當妳學會了如何去衡量一場火祭,妳就有了神的力量。」克里希那當時刻意壓低了聲量,極其神祕地對著女兒,X.梵托,說:「當然,操控火也是不無可能。」
接著,他將鍋蓋掀開,廚房立即飄散起難以形容的美味香氣。
X.梵托在聽完父親關於衡量火祭的說明後,隨口問了他以什麼做為祭品去燉煮,卻得到他默不作聲的回答。
直到多年以後,前所未見的病毒帶走了母親,帶走了城市裡所有孩童口中的媽媽醫師,X.梵托才間接窺見了當初他選擇沉默以對的真相。
拒絕接受妻子化為風的克里希那,在喪禮後不久主動走進廚房去料理三餐。
剛開始,三個孩子以為父親這項舉動是為了扛起自己該盡的義務。但,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
因為,父親會替病逝的母親額外多準備一份。
他們尾隨著父親且偷偷地觀察,才發現他不僅拒絕接受現實,還固執地將記憶留在了過往,以為母親如同前次那般只是過於勞累而病倒罷了。
他翻出當年他特別拜訪城中知名的營養學家,依據她的病況而量身打造的營養食譜,日復一日重複做著相同的餐點。
在每個用餐時間,父親克里希那會獨自走進那已經失去溫度的臥室,對著空氣打了聲招呼,再將餐點慎重地擺放在小桌上。
然後,他會一言不發地坐在那,等著想像中的妻子用完餐,得到不存在的她所給出的淺淺笑容,才心甘情願將原封不動的餐點端回到廚房。
T和弟妹勸說不動,眼見著父親日漸憔悴。
然而,他們擔心的並非他就著幻象所做出的怪異行為,而是另一個使人感到相當不解的現象。
父親克里希那意圖重現所有的已逝場景,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等到妻子回到她缺席已久的房內。他竭盡全力去重現,卻在端出廚房的那些菜餚中有了失誤。
本該美味的飯菜失去了過往那般誘人香氣,入了口甚至會飄出一陣又一陣食物腐敗後的怪異酸味。
小孩們在短時間內就察覺了異樣,卻基於父親克里希那過往所呈現的威權形象,而少了足夠的勇氣去安慰那他們來說既是熟悉但又陌生的大人。
他們看著他像是那種總是眷戀著舊有歲月的癡情人,一心一意想從死去的時間中撈回某些人事物。然而,他卻忘了那是一旦跨過界線就再也無法回頭的未知國度。
就在克里希那生前的最後那天,他彷彿奇蹟般不再讓那些悲傷風暴所環繞。
他用其慣有的嚴肅口吻,一一詢問他的三名孩子,問他們是否有想吃的,甚至拿出紙筆,將他們的心願一筆又一筆,用他草率難以辨別的字跡,詳實地紀錄在紙上。
女孩X.梵托由於感受到父親所刻意隱藏的不對勁,再次悄悄地跟在父親身後。她見他用相同草率手法處理了食材,接著一樣隨興扔進那熱水滾燙的鍋中。
這次,由於沒留意到女兒的窺探,克里希那面對著爐火將禱詞唸出聲來。
他說:「崇高的火,作為交換,將我所剩不多的生命都拿走吧。作為祭餘,我祈求我的孩子們都能順利長大。」
克里希那說完禱詞後,依然沉默地望向爐火。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空間中瀰漫著一股凝重氛圍,隨後,那高大的背影開始有了些許晃動。
初始,那副身體只是輕微地顫抖。
但,隨著一陣又一陣從體內湧出的強烈情緒,他終於承受不著,抱著頭蹲下身,像是回到男孩時期般,一個人無助地蜷縮在那。
「失去她……我就什麼也不是了啊……」他哽咽說著。
從門縫偷看的女孩,這次,終於清楚看到了爐火那瞬間閃耀而出的綺麗光芒。
她從父親曾囑咐過她的衡量火祭要領中,領悟到遠在天邊的神是極為嚴格的。然而,她的心底卻浮現了愧疚。因為,她無心瞧見了父親扔去過往那些武裝,回到內在男孩的那幕。
於是,她懷著歉意悄悄走離。
但,往後每當她看見或想起了弟弟K.梵托,她的腦中都會同時想起了那天廚房裡的父親而不甚唏噓。
因為就在她轉身之後,嚴厲的神信守了火祭規範,二話不說帶走了父親克里希那這一世的生命氣息。
想到這,回憶起父親與弟弟在性格上的雷同,女孩X.梵托才意識到,她以自身為誘餌好接觸姐姐的計畫,肯定會是個嚴重失誤。
她透過了雙胞胎之間所特有的連結,清楚感知到了此時遠在他方的弟弟,正面臨著一場巨大風暴,而她身為姐姐,卻因為這項愚蠢的決定被One所囚禁。她心中不免浮現了對一切感到厭煩的不耐情緒。
這時,盤坐在她面前的One,突然開口說:「啊。沒想到那女人特有的神韻,也遺傳到了妳身上。」
正在煩躁情緒中的X.梵托更感到不耐。她不喜歡身著白袍的她總是刻意忽略問題。
於是,她再次地問說:「烏梵是什麼?」
One對於女孩總是那麼從容不迫,而有了些許的畏懼。尤其,當女孩的臉上竟浮現與她的母親相同,那般對世界極其厭煩的神情,她內心的慌亂隨即提升到即將崩潰的界線。
然而,長大後的她已經不同於孩提時光。
如今的她,不僅能輕易地接受生活恆常的變化,更勉勵著自己去擁有可調整的彈性。她明白這些練習與磨練都只為達成她的最終目的。而,她眼前這名看似有著成熟心智的女孩,即是她心中極其渴望的目標,是完成她計畫的必要所需。
此時,One的眼角餘光瞄見了那正搖曳著的盆火火苗。
她的腦海中浮現了那些藏於火祭之中的準則與衡量,那像是在提醒她,為了能換來女孩的同盟,她過去做了多少的努力。為了讓理想中的新世界能來到,她得不斷拋去自我,突破既有的極限,目標才能順利完成。
於是,她臨時更動了心態,決定利用她還保有的好奇心態來說服。
「看來妳比我想像中知道得還多。」她說。
同時間,她感受自己的內在正重新找回原有的自信。
她接著說:「但如果說,世界從頭到尾都只是謊言,被深埋的真相遠比想像還要來得驚人呢?就像妳剛才所不斷強調的烏梵經綸,其實,只是世界一小部分未被揭露的真相而已。」
One說完後,刻意保留了一段空白,好讓聰明的女孩能有時間衡量所有利弊得失的可能。
「一起走吧。」她再度開口:「所有的框架都是人為。就算是那足以含括全世界的框架,說起來其實也是。妳知道神諭吧,我們就是那分裂的火。只有當我們攜手合作,新的世界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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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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