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現代〗 前陣子東亞出現零星幾例一種幾乎無法解釋的病症——「花吐症」。 顧名思義,患者在發病時會吐出花來,伴隨喉嚨不適、咳嗽、發癢,偶有患者表示發病時伴隨頭暈、心悸、呼吸困難,也有患者併發花粉症。吐花症狀時間不固定,一般發病會持續三十秒至十五分鐘,也有極少數案例吐花症狀超過一小時,原因不明。 有科學家推論可能是由某種革蘭氏陰性菌突變,患者因被感染導致外源基因植入咽喉部位附近的人體細胞,在某些情況下該外源植物基因被觸發後,會有植物在咽喉處異常快速生長,三十秒至兩分鐘內可完全開花,導致患者發病時會吐出花來,植物的品種並不單一,共通點是皆為被子植物,而莖葉的比例大幅減少,機乎都是花。 關於所謂的「觸發」,在動物實驗方面,遭受感染的老鼠,約有百分之八十確實被植入該基因卻沒有表現出來,似乎該基因在遺傳資訊轉錄轉譯的過程中有所條件限制。 而最近,科學家解出了該病菌的基因序列,但動物實驗仍未找到確切的「發病」條件,不過發現在生殖期的老鼠比起非生殖期的老鼠發病率增加百分之四十。 目前有少數吐花症狀出現後的病人可自癒的案例,但也有兩個月內每天持續發病二十次以上而導致死亡的案例,像謎一般浪漫又詭譎的病症。 「啊…真是的,簡直不可思義,完全搞不懂啊!」穆夕抓了抓頭略微苦惱的對同事抱怨著。 穆夕是某間大學的醫學檢驗生物技術學系教授……的助教。 原本只是苦逼的研究生,現在更晉升為更苦逼的研究助理了哈哈哈,要是不要這麼崇拜教授,當初教授詢問自己是否研究花吐症的意願時多考慮三分鐘就好了,雖然教授沒有虧待自己,但花吐症實在令人頭疼,穆夕心裡感慨萬分。 「哈哈哈,咱們放棄吧,一切交給老天爺吧,哈哈哈哈哈。」助教A帶著熊貓型眼圈瀕臨崩潰。 「喂喂,冷靜點,你先去睡一下吧。」 「老鼠的發病狀況和人類差超多的啊,要是剛好開到比較大的花直接就噎死了還研究屁啊!乾脆自己得病來研究還比較快!」助教A激憤不已,抓著穆夕的肩膀就是一陣猛搖。 「啊哈哈,睡吧,先去睡,你只是累了。」穆夕默默含著淚,想起教授若無其事詢問他要不要當研究助理的場僅場景,悔恨的眼淚差點就要滾滾而下。 「吵死了,你們先來看看這個。」從剛剛就沈默的助教B將手機螢幕轉向兩個崩潰的笨蛋。 那是一則網路論壇。 「『花吐症是因為暗戀、單戀。在思念對方或心跳加速時會發病,只有放下戀情或兩情相悅才會治瘉』……?」助教A疑惑的逐字念出,頓了一下又補上:「這已經變成都市傳說了嗎?」 「可是你看,文章下面有不少吐花症患者認同,點閱率也不停增加。」助教B一臉正經的補充說明。 「有可能是造假的吧。」穆夕皺了皺眉,要是有人刻意將不正確的資訊四處亂傳也太糟糕了,畢竟因為戀愛而發病也太玄了吧。雖然吐花症本身已經夠玄就是了。 「是沒錯,但感覺我們把時間用在搜集花吐症患者的資料會有效率。」 「那……和教授談談看吧?」穆夕做了結論。※ 晚上九點整。研究室。 外面不知道何時下起雨來,現在已經是秋冬時節,微涼的溫度讓穆夕打了下哆嗦,要小心不要感冒啊,他默默這麼提醒自己。穆夕看了看時間,心想差不多該回去了,今天整理資料晚了點。 「暗戀嗎……」穆夕邊收拾東西邊沉思著,如果那個網路謠言是真的,自己要是感染了會很不妙吧,無法隱藏自己的心情說不定會很痛苦。真的要說的話是戀愛相關的賀爾蒙會影響花吐症的表現嗎?苯基乙胺或多巴胺? 忙碌一天已經疲憊至極,他決定暫時放空自己的思緒,一切等回家睡覺以後再說。戶外是滂沱大雨,穆夕走出大門撐起傘,濕潤微涼的空氣充斥鼻腔。 「呼……」吐出的熱氣變成白煙,然後消散,在看得見至看不見之間歷時兩秒。 「咦?你怎麼還在這?」教授忽然出現,在穆夕的思緒反應過來前也是歷時兩秒。 「欸?啊、我正要回去了,教授呢?怎麼會現在過來?」 「我有東西要拿,倒是你,早點回家休息吧。」教授露出無奈的笑容,伸手揉了揉穆夕的頭髮,穆夕只能難為情的低下頭,心跳聲有點大,應該不會被聽見吧? 「嗯。」雨聲嘩啦嘩啦,雨珠敲在傘上的滴滴答答,都讓穆夕不禁稍微失了神。簡直被當小朋友看待了嘛,他的心情有點微妙,大概就像是法式檸檬塔的酸味餘韻那樣。 喉嚨有點癢像是要感冒了啊,要是感冒就糟糕了,穆夕心不在焉的想著,然後又吐出熱氣,讓它成為一縷白煙。※ 山茶花。雙子葉植物綱 ,杜鵑花目 ,山茶科 ,山茶屬。 穆夕正靠著這幾片鮮豔的緋色花瓣殘骸猜測著品種。 就算不是山茶花也是類似的花吧,他盡量維持冷靜淡定地思索,不,現在應該可以不用冷靜吧?發生什麼事了?剛剛只是覺得要感冒,咳嗽一下,那麼花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已經疲勞到出現幻覺了嗎? 在咳嗽之前我有特別做什麼嗎?穆夕不可置信的望著手上的花瓣,怔了好一會兒。 啊,有的,我剛剛在思考今天能不能和教授去吃午餐來著吧。 「騙人的......吧?」思緒完全打結,當機。 穆夕是獨子,他的父親很早就車禍意外去世了,一場浩劫後獨留母親一人撫養自己,母親把一生的遺憾都寄託於他,出息、成就、美好的婚姻,好像他的人生必須替母親完美的重新來過,而他到目前為止也確實是這麼努力的,一步步走向理想的自己,更準確地說,是他人期望的自己,「他人期望的理想人生」在意識到以前就變成自己的目標了。 穆夕是質疑自己的,精神疾病、基因缺陷、人格發展錯誤之類的他都考慮過,只知道自己是別人口中的不正常,但他也無法說所謂的不正常是什麼,就像他也沒辦法解釋什麼是正常那樣。只是他喜歡的人每次都恰好同性別,而這次的喜歡的這個人,身分更是尷尬到極點。噁心,好噁心,真的不是故意的。 沒有吐露過,沒有人知道他的不正常,他知道這不能吐露,因為不正常嘛,那也是沒辦法的。內心喧囂的噪音不斷擴大,刺耳,也刺著心頭,發澀發酸,像被縫衣針的尖刺試探那樣,不安。喧囂擴大到至高點,在一聲像開水燒開的高音炸裂開後,歸於一片空白。 人嘛,再難過,過久了就會變成日常。 穆夕的喉嚨又更加難受,鮮豔瑰麗的緋紅色山茶花瓣傾洩而出。 花吐症,吐啊吐啊,思慕無垠柔情依依。 山茶花,理想之愛。獲得不了的山茶花,傾訴不出的真心,全都成了嘔吐物。※ 上午十一點整。臥室。 穆夕聽著秒針走動的聲音,沉靜了好一會兒,一切都還恍恍惚惚像做夢一般不可思議。他決定先起身梳洗,準備出門,不用思考就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的,但今天穆夕刷牙特別久,在鏡子前像笨蛋一樣憋著氣張開嘴巴,想要看清楚有沒有異狀,但最多就只能把喉頭的懸雍垂,那個水滴狀的小沙袋看清楚罷了。穆夕嘆了口氣,安慰自己不過就是吐吐花,要是不嚴重的話也不會死人,就當感冒吧,卻依然緊蹙眉頭,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症讓他焦躁不安。 踏出家門後,才剛關上門就像是想到什麼,又重新開門去把整袋五入的拋棄式口罩塞進背包裡,順手先帶上一個。幸好現在不是夏天,戴著口罩也不會太悶熱難受,他默默慶幸著。 一踏進研究室就聽到助教B在和教授討論刪減動物實驗的部分,教授略為考慮一下便爽快地答應了。教授望了一下時間,便詢問穆夕和助教B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啊,不用,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就去吃吧。」穆夕愣了愣。 「是嗎?你戴口罩,感冒了嗎?」 「嗯,只是喉嚨有點不舒服,沒問題。」 「那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最近讓你們太忙了啊。」教授又伸手打算摸他的頭。穆夕默默地覺得這真是教授糟糕的壞習慣,他這次躲開了。心臟還有喉嚨都像被掐住那樣,緊揪發疼。 「我沒問題啦,你們快去吃午餐。」穆夕連忙將他們推走。 然後又是每日例行,繼續成為理想的樣子。只是喉嚨發癢的感覺揮之不去。※ 時間過得很快,冬季已經快結束了。而暗戀、單戀會導致花吐症發病的那件事已經被眾人所認同和接受了,統計數據呈高度正相關。而穆夕得到花吐症的事情也曝光了,他原本以為可以再瞞一陣子的,但吐花症狀的頻率增加了,被發現是在意料之內。就算被發現是花吐症患者,只要咬緊牙關不說出思慕的對象,誰也不能知道。無法隱瞞心情什麼的真是讓人難堪的病啊,穆夕內心惆悵不已,這些日子小心翼翼謹慎隱瞞自己的花吐症、忍耐著刺痛發癢的喉嚨、戴著口罩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真夠把他惆悵成一個假文青了。 「教授,我這次的論文還可以嗎?」 「我剛剛看過了,沒什麼問題還不錯,辛苦啦。」被稱讚了,喉嚨很痛。 「那我先回去了。」不能把花吐出來,不能不能不能。 「等等,你的花吐症還好嗎?」 「沒什麼問題,只是偶爾會吐吐花而已,教授不用擔心哈哈。」太會關心我這種不重要的人也是教授的缺點啊,這樣一想,教授的缺點也是很多呢,穆夕不禁苦笑出來。 然後花瓣也跟著不小心吐出來,隔著口罩,很悶,雖然對方應該不會察覺花瓣,但依然讓人覺得難堪,穆夕一心想著快點逃開。 「是嗎,那……」 「教授那個......我等等有急事要先走了,抱歉。」穆夕已經顧不太到禮貌問題了,敷衍地苦笑了笑又補上:「明天見。」接著轉身就快步走開了。目標是廁所,去吐花。 吐花症狀越來越嚴重了,原本只是喉嚨癢,現在有時沒吐花也會痛,吐花的頻率也率來越高,而且難以控制。應該不會死吧,穆夕有點不安,這是今天第六次吐花,發癢、刺痛、咳嗽、乾嘔,這也是每日例行事項之一。真是超級狼狽,要是因為暗戀吐花吐到被花噎死,這種死法是浪漫的成分多一點,還是可笑的成分多一些啊?※ 早上六點半,臥室。 方才穆夕收到了舅舅的消息,母親在昨晚辭世了,心肌梗塞。穆夕有點錯愕茫然,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懂了剛剛的電話內容。 秒針的聲音有些急促,穆夕抿了抿嘴唇,看到自己發顫的指尖讓他有點暈眩,他決定先回老家。 他是愛著母親的,她是他唯一的親人,縱使他們並不互相了解多少。母親亦是愛他的,穆夕知道。 穆夕是思考過自己是如何成為自己的,照著母親的、他人的、自己的理想一路走來,究竟有沒有走到正確的路上?穆夕對每個重大決定都是極為重視的,能夠得到什麼、改變什麼,他明明都仔細衡量,卻總有自己是是矇著眼睛在走的感覺,還是看不太到自己究竟走向何處,大家都想要的東西、母親的理想,大概自己也會想要吧。 有時會覺得自己就像是木偶,好像被什麼操控,有時又覺得不只自己是木偶,大家彼此操控──「去成為我希望你成為的樣子」。 不許哭、不能撒嬌、不能示弱、不能依賴、要堅強、勇敢、要了解男性的本能是喜歡女性。而只要你成為了那樣的男性,這個世界會讓你的地位比別人更高一些,在看的到的地方、也在沒人發覺的地方。 只要照著這個框架走下去就好了,要是框架不見了,我們這些木偶好像就有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即是框架壓迫著誰的血肉,他們的不安、惶恐、痛苦都是沒辦法的,誰讓他們不照著世界的潛規則走,那麼一點聲音,木偶們聽不到,即使聽到了,恐怕也不容易去改變的吧,他們更需要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或者說──別人希望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而穆夕是知覺到的,可是知覺到了,然後呢?他可以學會看起來很有勇氣,但他依然沒能勇敢到坦承去面對母親與母親的理想,他選順從,那一條路看起來輕鬆許多。母親的理想穆夕大概這輩子都無法完成,所以他還是順從,但卻一點一點地去避開和母親的交集,面對至親之人,他選擇逃避。 而逃避至盡頭。 穆夕不禁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心臟彷彿被人緊緊掐住,為什麼直到最後他也沒能說出口,到了最後,他依然沒能理解母親,而母親也依然沒能看見他,在什麼時候他們開始形同陌路? 好像有什麼滲入了心臟,穆夕再也按耐不住悲痛,指尖顫抖不已,心臟一陣一陣的抽痛讓他心塞,靈魂被撕扯是那樣的感覺嗎,穆夕的眼淚無法控制,如豆大的淚珠就這麼滾滾而下,哽咽、猛烈的換氣、呼吸困難,好像被誰掐著脖子似的,崩潰而讓人窒息,長期的吐花讓他的喉嚨更容易受刺激,吞下碎玻璃的感覺是這樣嗎,他就這樣像個孩子一樣地痛哭著,難以自持。 他已經忘了上次在母親面前落下眼淚是什麼時候了。 能夠原諒我的懦弱嗎? 誰來救救我。※ 中午十二點整。研究所走廊。 「啊,穆夕你在這啊,我正好要找你,順便一起吃午餐吧。」是教授。 「呃,我……」喉嚨又是一陣乾癢刺痛。 「你應該還沒吃吧,走啦。」教授像是知道他想逃走的意圖,不留空隙的就將穆夕逮住,至少穆夕有這種錯覺。 「你還好嗎?什麼都不說,其他人很擔心喔。」這樣的關心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狀況,都讓喉嚨更加刺痛了,像傷口被徒手觸碰那樣,既不暴力也不粗魯,可還是疼。 「我沒事,不用擔心啦。」 「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啊。」教授稍稍嘆了一口氣,然後,像以往一樣伸手揉了揉穆夕的頭。 穆夕反射性地低下頭,心臟彷彿受到了強烈的重擊,加速的心臟鼓動聲一次又一次,被擴大迴響在他的腦海裡。打從心裡蔓延出來的甜膩,讓人發顫彷徨不已,並且一寸一寸淹堵至喉頭。 很痛。喉嚨很痛。山茶花開,傾訴理想之愛。 是否有人可以告訴我何謂正確的理想。 逃走,一定要逃走,太丟臉了。穆夕沒有說話,直接就打算跑走,焦慮不已,每次教授的一言一行都不斷撩撥山茶花開,喉嚨刺痛難受,哽住無法發出聲音,艷紅的山茶花瓣已經快要傾出了,要逃走! 教授察覺了穆夕的不對勁,在發覺穆夕逃跑時就趕緊抓住他。穆夕慌亂至極,心慌,人慌,慌得花開無措。瑰麗的艷紅色是令人如此焦慮,就像所謂理想一樣,一樣讓人不安。 然後一切都失控了,崩潰。艷紅色,大紅色,血紅色,被發現了。 說不出口的理想,傾瀉。※ 穆夕原本以為他的世界會崩潰,但日子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大概就是那樣。因為是人嘛,所以痛苦也可以過得很日常。啊,不過最近吐的花變成白色的山茶花了,只是吐花頻率還是一樣。 那天之後和教授的關係沒有變化,但我很確定教授是知道的,只是裝作沒發生。視而不見,這樣的狀況對他們是最好的吧,穆夕在心裡苦笑。 沒有反應,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教授只是看著,然後和往常一樣過著日子。 所有人的愛都是一樣的,也都不太一樣,如果我不是男性,我的愛是不是會不一樣。 正常的;不正常的,道德的;不道德的,正確的;錯誤的,他人的;我的。 何謂理想?何謂愛? 單純虔誠的喜歡,也可以如此卑微。 穆夕的喉嚨突然難受起來,純白如雪的白山茶花瓣傾洩而出。 花吐症,吐啊吐啊,傾慕無垠情思綿綿。 白山茶,你怎麼能輕視我的愛。傾訴而出的真心,全都成了嘔吐物。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