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突然有事,不能過來了。」他有點愕然地看著手機這個訊息。明明兩個小時前,他們才敲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他全遷就了她的意見,說好了去黃埔的素食餐廳進食,然後於海傍散步。
這是他們的第三次約會,他們總會相約於近海的地區進食,然後飯後於海傍散步。他其實並不在意吃什麼,他最享受的是與她漫步於海傍,互相分享的光陰。
「不要緊,下次再約。」他手指反射性地打下了這句答覆。其實,他很想問,是什麼事,令她把他拋下,但他不敢,他就是這樣懦弱的人。
就像那次初次約會後,對她產生好感的他,很想很想再次看見她,不斷地找藉口想邀約,但她總以忙碌為理由婉拒,使得他有點質疑自己的主動而停了好一段時間沒去找她。
在那段時間裏,他因著她的興趣,他開始看詩集,開始寫詩,開始手繪,開始享受散步,開始看本地文學,開始創作。他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孩,有那麼多特別想法的,所以在那次散步中,她說的話,他都有記著,然後嘗試接觸。
或許是被他煩得太久了吧,她終於答應了他的第二次約會。那次是約在她家附近進食,然後飯後,再到海心公園散步。
「廖偉棠,那本書很有趣呢,解開了我很多對詩的誤解。而且,跟著他的導讀,我發現了很多好詩,像是嚴力的還給我,北島的一切等。多謝你的推薦。」
「你喜歡就好了,想不到你真的會找來看,很多時,我向別人推薦完,他們皆會說稍後看,但其實只是客套說話。通常,一兩次後,我不會再與他們說這個話題。」
「對啊,我也很介意別人這樣,雖然我有時也會因為忘記了,而找不回別人推薦過的,但所有我記得的,我都是真的感興趣才會說要看。我不太會說客氣話。」
「我與你不同,我很會說客套話,我喜歡的話,能隨著別人的喜好,與他聊很久。只是這樣太累人了,除了工作需要,我很少再這樣做了。」
「難怪與你聊天這麼舒服,原來是你一直在遷就著我。」
「也不算啦,至少你有把我的說話放在心。之前我確實有點像與空氣說話似的,哈哈。」
那天,他們就是這樣地分享著,他甚至把她送回她的住所樓下才離去。他以為這是某種程度的暗示,所以隔了幾天後,便又再次向她邀約,而她很快地便答應了,他滿懷希望,甚至在心底猶豫著應否告白,因為他最近看的那套電影說,如果約會三次還不告白的話,便只能當朋友了。
現在,他不用煩惱這個問題了,她間接地給出了給案。他現在要想的是,如何打發這段因被放飛機而閒置出來的時間。
坐在85X 巴士上的他,有點沮喪地看著手機螢幕,思考如何利用這段時間。這輛巴士既會駛經黃埔,也會經過她居住的社區,他在猶豫著要在那下車,巴士駛過貴州街,經過落山道,而在他終於下決定要在鴻福街下車時,車子卻駛過了鴻福街,最後他只能在庇利街下車。
自小習慣走路的他,從不介意路程的遠近,只要時間許可,他就可以一直走到累為止,特別是今晚他有特別多的時間。對於地理沒有太多概念的他,在走路找路時,總會多走遠了一點,然後以在吸收經驗作為安慰的話語。這樣的好處,或許是,他變得不太害怕走錯路。所以在下車後,他沒有想太多,只是漫無目的地向著土瓜灣的方向走。走著走著,然後想起那間她提起過的,手工腸粉做得特別好味的小店。在他記憶中,她說過它是在十三街附近的,是她在幫手帶工作坊時,帶那些進行城市拓印試驗的學員去吃的,她說過他應該也喜歡吃,那裏的醬油味道很淡,很適合不喜歡濃味的他。
他打開手機的地圖來看,發現原來海心公園就在附近,他決定沿著海傍走,那樣,便不用常常看地圖,也找到路。他不擅長記路,特別是那天,他只是留意著她,根本沒有理會過那些路過的風景。
走進海心公園,感覺就是一個比平常大一點的公園,除了多了那個大大的魚尾石,但走到公園更裏面的位置,他看見有圍板把近海的位置圍封起來,他要踮起腳尖,才能稍稍看見那海景。這是只有一個人散步才會留意到的景象,因為人很易把自己的悽慘投射在被圍封起來的東西中,興起一種被隔絕的同病相憐感覺。
要看海景,便只能到公園的海濱長廊位置,或者那像置於海心的涼亭,他不記得那天是什麼原因,她並沒有帶他走近海心亭。他有點驚奇現在看到的畫面,那裏有三個像望著大海傾吐心事的大叔,看著他們,他腦海中忽然有了一些模糊的聯想,然後想寫下一個想像中他們的故事。自從他參加了那個寫作班後,他寫作的意欲越來越強了,即使他從中明暸到自己以往所創作的故事是多麼粗淺而沉悶的。他試過寫下他與她首次相遇的經歷,雖然她對那個故事一直不置可否,但卻一直珍藏著。
他把手倚在海傍的欄杆上,遠望著海心亭及大海,海風陣陣吹來,吹散他因步行而積下的汗濕,卻帶來了另一種濕潤,讓他在這裏一直站著,直至他聽見了肚子的叫喊聲,催迫著他繼續前行。
沿著海傍走,他不再望著海,而是觀察著四周的人群,他發現在這裏駐足的人的平均年齡像比其他海傍位置的為高,有很多公公婆婆在那裏三三兩兩地聚集,他在猜想,是因為這裏比較不為人所知?還是該區居民平均年齡較其他地區高呢?他也想起那天,好像沒看過像他們那樣的年輕男女在此散步,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有這樣的一條海濱長廊。
走著走著,他很快便走到了渡輪碼頭,看見她提過的那個被廢棄的平台,她說以前這裏是汽車渡輪用作上落車輛的。他還看見了那條被嚴重腐蝕的樓梯扶手,當時他說這樣也沒有人維修,實在太危險了。她卻對他說,「你不認為這樣很好嗎?每當我走進這個區域,總感覺到發展的巨流在這裏停住了,當四周不斷地改變時,那個殘存的平台,和這個腐蝕的扶手,就停在這個時空,經歷時間的流逝而沒有人為的干預,你不覺得人插手太多事情了嗎?那麼多的規矩,把所有事情都框得死死的,我不喜歡。」。
穿過翔龍灣,看見煤氣鼓,他知道快到十三街了。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個小店,真的很小,店內只有四張枱,他入内時,只有左下的那張坐了客人,是一對母子,四五歲的小孩,一邊吃著粥,一邊看著手機播放的影片。他選擇坐在右下的那張枱,看著餐牌好一會,才決定要吃什麼。他想起她的決斷,總在他猶豫不決時,為他敲定叫餐的選擇,這次沒有她的陪伴,他便被店員催促幾次後,才下單。
首先送來的是豉油皇炒麵,他除下口罩,用紙巾包上,放在桌子一旁,然後再拿出一張紙巾,撕開兩半,一半留待飯後抹嘴,一半拿來抹筷子和匙羹,然後再取出消毒啫喱消毒雙手。這樣的行徑,曾是她取笑他的笑點所在,她說拿紙巾前便要先消毒雙手一次,這才夠徹底,那時,他應說對啊,下次會留意一下,但他卻總在事後才想起這番說話,然後慨嘆習慣果然是不易改變的。
即炒的炒麵,熱騰騰的,特別好味,而且不像以往吃過的那樣鹹,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豉油味,是他以往未曾嘗過的。這時,一對中年男女走進店內,他們有說有笑地看著餐牌,商量要點下什麼食物。
「雞蛋碎牛腸,同紅豆沙。」店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充滿皺摺﹑略帶黃色的白色條狀物,被灑下黑色的雨,像在碟上浮游的生物。看著它,他把匙羹放在紅豆沙內,不斷翻滾著,而他平靜的心好像也因而起了波瀾。
他若有所思地吃著,那未嚐過的美味,是比以往兩次與她吃的還好吃,但不知為何,他在紅豆沙中吃到淡淡的苦澀味,他不肯定這是陳皮所致,還是因著其他因由。
「紅豆沙賣完了。」
「檸檬茶只有紙包的,要嗎?」
雖然有點心不在焉,一些對話還是偶然地傳入他的耳內。望著那個小孩,他想起她說過她的外甥女總愛找她看手機內的影片,而她總會讓她看一首歌的時間後,便與她一起讀圖畫書。
她。在整個閒蕩的過程中,他總會想起她,這時,他才知道她原來已經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裏。結帳離開後,他不想再在這裏閒蕩了,他有點怕會再想起她。
他走到牛棚附近的巴士站等車回家,無聊時,他看著天空,然後發現一點光亮的點,他知道那不是星星,而是人造衛星所發出的光,因為她告訴過他,「我也想那是星星,但你看,它是不會閃的,在土瓜灣要看到會閃的星星太難了。」。
「想念你,在我走過你居住社區的時候。」
在巴士上,他敲下了這個句子,猶豫著應否按下傳送,在巴士快到站時,他才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手指徐徐地落在那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