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人影不疾不徐地踏在石階上,其中一個伴隨布袍磨得沙沙作響、另一個則是配合腳步發出飾物與武器碰撞的聲音;石塔外的天氣並不是很好,連續數日的陰雨連綿,讓城市瀰漫一股潮濕又憂鬱的氣味,但這並不會澆熄岡格將軍的興致,相反地,自從他接手這個職位之後,好事也紛紛接踵而來。當岡格將軍收到貝爾法斯學士的通知,要求他私下會見國王陛下時,岡格立刻確信自己的好運還會持續下去。然而,這也是他與學士會出現在這座塔的理由。
「將軍大人,我得再提醒您一次,在我們還沒抵達房間以前,我由衷建議您不管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不要露出訝異的表情。」
「又來了。學士,您究竟擔心我會看見什麼?雖然我在公國邊境征戰了好段時日,但帝國內部發生的事情,我可是一件都沒有漏掉。例如陛下與三位王儲之間的紛爭、為了鞏固勢力而把小公主嫁給邊陲沼澤的領主、還有上一名將軍的叛逃……喔?學士,瞧您的表情,您很驚訝嗎?我可還沒說完呢。」
「夠了,你掌握訊息的速度超乎我的預料。」
「很幸運地,這就是我和芬恩將軍的不同之處。芬恩的劍技的確高超,但領導者在決定作戰計劃時,靠的既不是手,也不是腦——」說到這裡,岡格的鐵手套輕輕敲著自己的耳朵。「是這裡。學士。誰掌握了資訊,誰就是贏家。」
「很好,將軍,我也希望您聆聽的時間,能比您開口說話的時間長一點。」學士撇起嘴角,看不出其中的笑意。
他們很快地來到高塔的頂端,沉重的雕花木門旁守著兩名士兵,牆上插著一隻火把,即使如此,還是無法照亮這裡的階梯,讓沒有窗戶的頂樓幽暗無比。
這讓岡格感到有些困惑,他知道國王陛下身體欠佳,躲在高塔內養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但這個地方以患者來說,實在不是太健康的選擇。樓梯太多、陽光透不進來、夜晚的冷風也吹得特別強勁,寒意不斷自石縫處擠了進來。
岡格抱著諸多揣測,打定主意要在宮中多安排幾個眼線來打聽消息;等學士支開士兵後,他們走進房間,而明明還是白天,房內卻因為裝了許多布幔與布簾,蓋住了窗戶與牆面,將黑暗包在房間中。
房裡有一張特別顯眼的大床,國王就躺在床上,旁邊則是屏風、凌亂的書桌與各種擺飾,只有一盞蠟燭發著微光。岡格迅速打量周圍——空氣中瀰漫各種藥草的味道——這是他來到寢室以後最不意外的發現。
「陛下,岡格將軍來了。」貝爾法斯學士的聲音迴響著。
帝都統御者孱弱的模樣,遠比岡格想像的嚴重——頭髮全白的國王正躺在床上,臉上滿佈老斑與皺紋,下垂的皮囊讓他的五官變了型——岡格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但眼底閃過一抹笑意與從容。
難怪國王不敢下床。只要看過一眼,任何人都明白國王的大勢已去。岡格有些得意地想著。他和國王並沒有冤仇,只是一想到接下來要如何接觸其他王儲,好讓自己能選對邊站,就讓他充滿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很榮幸見到您的尊容,偉大的國王陛下。」岡格敬禮,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哀傷。
床上的老人抖了抖指尖,卻沒有從床上坐起身來,而是發出顫抖的低鳴。
學士輕咳幾聲,轉身背對了將軍說道:「很抱歉,國王陛下最近虛弱的速度之快,連說話也無法正常自如了。」
岡格再次吃了一驚,「但、最近幾道命令都是國王親自下達的……」
「——是我替陛下處理的。」
優雅的女聲自屏風後響起,打斷岡格的聲音。
一名年輕美麗的女子走出屏風,她的膚色、髮色都接近蒼白,就連身上的貼身袍裙也是金邊白底,拖曳的長裙擺好似降雪的大地,唯獨唇色與瞳孔艷紅如血。岡格張大嘴,訝異剛才為何完全沒注意到這名女子的存在。
貝爾法斯學士沒有提過這名女子。岡格微微一慌,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女子的身份。
「您並沒有見過我,岡格‧瓦倫,英勇的將軍大人,您稱呼我潔諾彼雅女士便行了。首先,我得稱讚你一聲,這次公國能被順利攻破,全都多虧你優秀的領導能力。」女子忙不迭地接話,慢慢走向國王。她的口音十分奇特,就連自認博學的岡格也聽不出她的背景;這時岡格才注意到她手上捧著白瓷茶壺與杯具,像是準備要替國王沏茶。
「美麗的女士,原諒我的無知,但我在宮廷內並未聽聞過妳的事蹟。」
「這很正常,你在宮裡幾乎沒有眼線。」潔諾彼雅在國王身旁坐了下來,但接下來的場面讓人更加震驚——那杯茶並不是要給國王的,而是被她優雅地飲下。岡格詫異地回頭,發現身旁的學士仍然盯著牆面,彷彿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將軍大人,我叫你來並不為別的,就是要和你談談這件事……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你願意付出多少?」
岡格沒有回應。眼前的狀況實在過於詭異,完全超出他的預期。
眼前的女人雖然有貴族的舉止,卻沒有貴族的裝扮,而是穿著像法師一樣的簡便裝束……而這個女巫控制了國王、掌握了宮中的權力,卻主導整場攻下公國的戰爭?
「女士,您究竟是什麼身份?」他伸手握上自己的劍柄,聲音帶著警戒——剛才那兩名士兵忘了取走他的武器,簡直是太大意了。
「哎?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呢。將軍大人,拉開你背後的布簾,隨便一片都行。」潔諾彼雅放下杯子,雪白的杯口印下完整的唇色。她的笑容彎起,豔麗的五官竟又帶著幾分稚氣,完美的容貌讓岡格反而感覺極不真實。
岡格猶豫了幾秒,才側過身去隨手掀開簾幔,一道道魔法符咒的粉筆痕跡,清楚地刻在上頭。接下來不用想也知道,昏暗的燈光、重重的布幔,都是為了遮掩這些攻擊用的魔法符文,如果岡格剛才做出任何一個錯誤的決定,就算手上有十把劍,他的下場終究只有死路一條。
他輕輕抽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指尖發麻起來。就算沒有看見這些符文,早在潔諾彼雅坐在國王身旁替自己倒茶時,他就應該要明白女子的地位了。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將軍大人,我待在宮殿裡的時間太長了,長到連外頭的世界變化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她伏下身來,將臉貼在國王的胸腔上,白色的髮絲爬在床上,像極了將獵物捕獲的蜘蛛網。「……只要願意成為我的雙眼,今後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女士、不……大人,」他乾澀地嚥下口水,才顫聲說道:「我很樂意為您服務。但您究竟是聽命於哪位王儲?這我總得知道……」
「你要聽命於哪位王子,將由我來決定。但是在這之前,你還是必須回到戰鬥的崗位上,聽從我的指示。」
她的地位難道真的比王儲們還大?天殺的!岡格知道自己很少回來王宮,但也不至於孤陋寡聞到這種地步吧?
「可是、大人,公國已經被佔領了,沒有地方不屬於帝國領土,我接下來還要去哪?」
「往海的方向去,我要你確實地將整片海口的逃亡者殺光,直到法師學院出手為止。」女子笑了起來,一只手在國王的被褥下輕輕撫動,那悠揚的語氣隱藏著一絲興奮,好像恨不得岡格現在就實現她的願望似的。
「夏茉莉學院!但那……那座島、不可能的,大人。暴風雙子島是一座會自己移動的島嶼,難道您要我攻下那裡?和法師正式開戰?我——我不認為這合乎效益。」
「你誤會了,將軍大人,夏茉莉學院一直是我的目標,只是礙於公國擋在中間,我才會先對公國出手。只要法師島還有存在的一天,人類的版圖就不算統一。」
一名法師要我攻下法師島,還有什麼會比今天的遭遇更荒謬?岡格險些失笑出聲,但也害怕得快哭了出來。
「但這作戰的難度,可能遠比面對公國更險峻……」他小聲地說。
潔諾彼雅將頭抬了起來,露出沉思的表情,並以一根手指抵上額際,安靜了好一會兒。
然後,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岡格瞧,血紅的目光使他毛骨悚然。
「岡格大人,你之所以能成為將軍,並不是因為你的實力出眾,而是職位剛好空出來了,如此而已。你知道其中原因嗎?你為什麼能夠取代上一名將軍的原因?」
岡格感覺自己汗流浹背。「因為芬恩追捕殘餘的反抗軍失敗,所以傳言他……叛逃了。」
「你渾身散發出恐懼的氣味——噢,對不起,將軍,但那使你看起來更加可愛了,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你不介意吧?」潔諾彼雅輕笑一聲,接下來便沒再說話——岡格已經完全明白了女子的用意,那威嚇的意味過於明顯,光是嗅著這片空氣都能輕易感受到。
芬恩當然不可能只是「叛逃」了而已。
而他才不會讓自己步上芬恩的後塵,死在這面愚蠢的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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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盡我所能……潔諾彼雅大人。」
「很好,你的表情已向我證明了你的決心,現在,去做該做的事吧,岡格將軍。從今以後,有什麼問題都先聯絡學士。別忘記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帝國的付出——為了人類更加美好的未來,我向你表示感謝。」為了讓自己多幾分誠意,她甚至笑著向岡格鞠躬。
「我也感謝您賜予的機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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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格低下頭,心中卻對潔諾彼雅的話抱持不安。
——如今人類的未來又是為了誰,他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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