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套男

凌晨两点半，刘瑞将身上厚厚的皮套脱下。

正值7月，是沙町最热的季节。在狭窄、堆满道具的充满各色异臭的更衣室，热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扩散。皮套吸满了汗水，重重地贴在身上，有好几次在片场他险些昏过去。

剧组正在拍摄一部名字其长无比的特摄片，内容了无新意，直接取材于上世纪在日本大火的一部特摄剧，只不过是将名称和背景巧妙地更换而已。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皮套被主角踹倒，导演还特别叮嘱他“被踹倒的姿势要自然”。这样的剧竟然还有不错的收视率，所以才能够一季又一季地拍下去。

凌晨二点收工，刘瑞来到熟悉的摊位前吃宵夜。来吃宵夜的人不少，一个个面孔掩藏在一团团热气当中，五颜六色的小吃车和流动餐位海浪般一直延续到街道尽头。

入夜，沙町的天气凉快了不少。远处是小镇的点点灯火，一闪一闪像是黑暗之中的眼睛。

这家店他几乎每天都来，他习惯吃虾子和面条。

他点了一盘小龙虾。鲜红的虾壳，虾壳上的颗粒状突起，长长的触须，这些都令他想起今天的皮套角色“龙虾怪男”。“龙虾怪男”绑架了无辜的路人少女，最后被赶来的铠甲超人打翻在地，在这一过程顺理成章，“龙虾怪男”没有被赋予一句台词。他要做的仅仅是嘴里发出“呼呀、哎呀”的怪叫以及熟练地倒地。

刘瑞把小龙虾的头部拧掉，将虾尾的壳剥掉，此时他突然体验到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脱掉皮套时一样。他无比熟悉这种卸下外壳的感觉。

手机屏幕开始闪烁，紧接着微信对话框弹了出来。

刘瑞开始打哆嗦，剥虾的右手连虾子也拿不稳了。

“你到底要不要娶我？”屏幕上“宝贝小雅”说。

小雅是他的女朋友。

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是“到底要不要买房”。因为不买房就意味着“不爱我。”

刘瑞缓慢地调整呼吸，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在模糊之中他看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缓缓转向他，他暴露在众人地视线之下，他觉得浑身发热，犹如放大镜下灼热的焦点一般。他们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嘴唇上下翻飞，或者讥笑，或者叹气，而每个人他都见过—他看到了导演那张长期熬夜布满痘印的肥脸，他看到了男主角那张擦满粉的精致的脸，他甚至看到了那个被他绑架的临时演员，最后他看到了小雅。他问道了小雅身上的脂粉味，他知道她在夜场工作。

“你到底要不要娶我？”小雅说。小雅的红唇令他联想到小时候掀开潮湿的石头后看到的千足虫。

他感到恶心。

他开始勃起。

“哈，哈，哈。”刘瑞笑了起来。

第二天天气依然很热，刘瑞今天的工作仍旧是扮演“龙虾怪男”。

剧组的经费有限，所以怪人的皮套换了换去也就那么几套。进组大半年了，刘瑞扮演次数最多的就是“龙虾怪男”。此外他还穿过“水藻怪”，“蟹男”，“剪刀男”的皮套，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无脸男”—那是一个面部光滑扭曲却没有任何五官的角色，但“龙虾怪男”皮套是最紧最不合身的，每次穿这个皮套都有种身体被压缩的感觉。

当他来到衣帽间时，他的皮套正在等待他。似乎是幻觉使然，他闻到一股类似海鲜的恶臭。他茫然地四顾，发现恶臭的本源正是他的皮套。但他并不反感，反而产生了一种“所谓的龙虾就应该如此”的感觉。

他换好衣服后，场记从背后拍拍刘瑞的肩膀。

他是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习惯性地堆着讨好般的微笑。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他特别能出汗，总是用一块蓝色手帕擦拭自己不断流汗的脸。

“今天也要麻烦你了。”他说。

他这么说似乎是出于一种羞愧。

他是刘瑞的同乡，刘瑞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与他脱不开干系。当时他告诉刘瑞，自己能够在片场为他争取到一个有台词的常驻角色，并且向他允诺了一笔可观的工资。生性木讷的刘瑞被他的言谈打动了，本来就喜欢看电影的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成为职业演员的想法，直到他来到片场见到各色各样的皮套。但那时已经晚了，因为他已经签订了合同。合同中的不利条款巧妙地隐藏在密密麻麻字句之中，而他当时已经被场记灌下了几瓶啤酒，所以这份合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签订了。

“小瑞，抽时间一起喝酒去啊。”场记说。一脸横肉几乎要掉在地面上。

今天的戏比昨天还要简单。“龙虾男”混在一大群海鲜妖怪中，高举着一对不能运动的大钳子为戴着面具的恶人BOSS壮声势。

恶人BOSS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而又傻里傻气的台词。正义的铠甲超人依旧可以绝处逢生。

这一天就这样草草收场。

晚上他依然去吃宵夜，但今天没有吃虾子。今天扮演了一天的虾子，要他再吃虾子他就要吐出来了。

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而又带着丝丝凉意。月亮掩藏在薄纱般的层云后面。

刚刚坐定，刘瑞就注意到场记正在前面一桌被一群人簇拥着喝酒。这群人他都认识，正是今天扮演“蟹男”、“怪鸟阿基德”、“触须怪”的一众群演。他们的嗓音很大，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有场记尖锐的笑声不断传出来。

场记摇摇晃晃地朝刘瑞走来，满身的酒气，脸颊红彤彤的。

他像往常一样拍拍刘瑞的肩膀，看了一眼刘瑞的桌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然后大声说道：“这样可不行啊，老板给11号桌上一盘虾子！”

这一次刘瑞没有笑，平常他都会挤出笑脸的。笑是一剂良药，他知道。面对再怎么恶心的人，他都逼迫自己笑出来。

他听到雨滴在湖面的声音。滴答，滴答。有点像那种老式的台钟。奇怪，这附近哪里有湖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声？！这个混蛋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呢！刘瑞气得发抖。他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如何，但他的情绪一定通过眼睛赤裸裸地投在场记的眼中。

场记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他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笑是一剂良药，笑能解决所有问题。于是刘瑞也跟着一起笑。

此时刘瑞的手机又亮了。他的屏碎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换。闪烁的字幕从屏幕的碎隙中挤出来：

“你到底要不要娶我呢？”

刘瑞没有犹豫，回复道：

“我可太爱你了，宝贝，哈哈哈。”

刘瑞做了一个怪梦。梦中阴暗的天空正在降雨，而他在一个湖边。

湖边有一个漆黑的洞穴。从洞穴里不断吹出阴惨惨的夜风。风里有一股不可名状的腥臭味。

雨水将平静的湖面打破。滴答、滴答、滴答。

雨势很密集，刘瑞努力地看向湖面中央。

湖面上有什么呢？他看到些许银色的光芒，似乎是从湖中央的那个东西身上发出的。可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看不清楚，眼前只有迷蒙的雨雾。

刘瑞的心头涌上一股无法自拔的悲哀。他在身上反复摸索，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剪刀。刀柄处的两个孔不知何时长出了眼睛。两只眼睛带着笑意，眼白上布满了缕缕血丝。

似曾相识的眼睛，刘瑞觉得，可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啊！刘瑞恍然大悟般尖叫起来。是场记的眼睛！

就在刘瑞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刀时，眼睛不见了！

他听到细细簌簌的声响，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如同血潮一般涌来的小龙虾，在翠绿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小龙虾格外显眼，它们扭动着身躯挥舞着虾钳朝刘瑞这边涌来......

今天一整天刘瑞的状态都很差，脑海中总是不断回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境，耳边不时响起“滴答滴答”的雨声......

场记今天没来，他好像请假了。

已经一周了，他没有收到过小雅的任何消息，但奇怪的是对于此事他没有任何的感觉。

难道爱情消失了吗？刘瑞也搞不清楚。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怪像，他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

今天他依旧扮演“龙虾怪男”。以往他还会扮演其他的角色，剧组几乎所有的皮套龙套他都扮演过，可最近“龙虾怪男”已经成为了他的专属角色。他不但毫无怨言，甚至在内心的隐秘角落里他甚至暗自希望可以永远保有这个角色。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来源于何处，但他就是能够很强烈地感知到这一点。

“剪碎，剪碎。”刘瑞自言自语地说。在他身旁，怪人们纷纷脱下皮套，不停地抱怨着天气的炎热和皮套里有多闷热。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刘瑞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

刘瑞性格孤僻，在剧组也没有朋友，当工作人们三五成群地离开时谁也没在意这个坐在箱子上的皮套男。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导演。

导演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被这个坐在阴暗角落里的怪人吓了一跳。

“还没走？”导演随意地说。他今天约了一个女演员吃饭。

刘瑞站起来，浑身哗啦哗啦的响。

“导演，我能不能带走这个皮套，我想拿回去洗一下。”

导演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当然可以，别忘了明天准时进组就行。”他刚刚脱下那件沾满汗水的Palo衫。

导演目视这个怪人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准时来到那个摊位买宵夜吃。

摊位上人不多，但他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个奇怪的龙虾皮套男身上。有几个人已经拍下了照片，“龙虾皮套男来买龙虾”，类似的配文已经发送到社交媒体上。

昏暗的灯光打在已经开始褪色的皮套上，尖锐的布满颗粒的虾头里只露出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老板愣住了。

“我要一斤活虾。”

刘瑞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感情，所以老板根本不知道是他。

老板狐疑地打量着他，让伙计取来一斤活虾。

皮套男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刘瑞很喜欢这种受到关注的感觉。

过往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配角，但从现在开始他要做主角。

沙A XXXX。他看到了停在街边的黑色奔驰轿车。那是场记的车。

奔驰的尾灯闪烁着，像是一双嘲笑的眼睛。他缓缓走近奔驰，大地吸收掉脚下所有的声响。

场记正在用那只戴戒指的肥手抚摸女人的腿，女人发出嗲叫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你还要不要娶我？女人很喜欢说这句话。

你什么都没有怎么娶我？

我是个废物皮套男。刘瑞自言自语道。

他开始对着虚空中的一点轻轻微笑。

刘瑞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心碎也不感觉愤怒，相反，他的心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快感。

“剪碎，剪碎。”他喃喃自语道。

咔吧、咔吧。不知何时那双只是用来摆设的大钳子竟然被他运用自如了。一种奇异的思维或者说是顿悟像闪电般照亮了他的内心：

没错，我就是皮套男。

他把活虾从皮套下方的空隙中塞进嘴里。

咔吧、咔吧。

他把虾壳虾肉统统吞下去。

天空降下小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周六。

“今天是最后一场戏了，大家都要好好打起精神来！”

穿着墨绿色雨衣的导演向所有人鞠了一躬，随即哗啦哗啦的掌声响起。

刘瑞穿着龙虾皮套混迹在一群怪人之中，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

今天他来的特别早，当场记走进杂物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一旁等待了。

“最后一场戏了，今天要好好表现呀，收工后我们要聚餐你也一块儿来吧......”场记拍拍刘瑞的肩膀，今天他格外热情。铂金戒指反射着耀眼的光泽。

刘瑞木讷地点点头。他一直注视着那个戒指。

今天他的角色第一次有了台词，他第一次被委以重任。

导演冲着刘瑞点点头，他一直没忘记这个收工后还要把皮套带回家清洗的敬业演员，所以打算在最后一场戏给他个机会。

女主怀里抱着皮包，神色慌张地走进一条小巷。高跟鞋的清脆声响在巷子里回荡开来。

她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红色的斑点裙。这个女演员昨天刚与导演吃过饭。她化了淡妆，但仍旧很漂亮。

她的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想起小雅来。

他向空中嗅了嗅，似乎闻到了小雅的气味。

灯光师将灯光打在刘瑞身上，小巷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虾怪身影。

“快！快！”执行导演催促道。

刘瑞挥舞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出现在女主身前。

“小雅。”刘瑞轻轻地说。他的声音很轻，而现场又太嘈杂，另外由于剧情的需要现场布置了一台发出“隆隆”噪音的鼓风机，所以没有人听到刘瑞的话。

但女主除外，她离皮套男很近。

按照既定的台词，她说道：

“你是谁？”

“跟我回家吧。”

“啊？”

这完全不对呀，女主向导演投来疑惑的目光。但导演只是挥了挥手，所以主角铠甲超人立刻登场。他将女主抱在怀里。

滴答、滴答、滴答。雨水落在湖面的声音。

雨越下越大了。

“我乃正义使者，铠甲超人！”铠甲超人挺起胸膛，本来他出场时还要挥舞一下披风的，但由于披风浸过了雨水，只能像只落水狗般跟在他的身后。

这种特摄剧的受众一般都是小孩子，所以台词十分老套幼稚。

但不论是什么年龄，大家都喜欢看正义战胜邪恶的戏码，不是吗？

“杀了你。”皮套男的喉咙发出破锣一般的声音。这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没等铠甲超人反应过来，皮套男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喂喂，不对吧！我们还有对话的啊！”铠甲超人焦急地说，他不知道这个皮套男怎么回事。

咔嚓。

皮套男的动作就像修剪花草一样。

铠甲超人的头被他剪了下来，坚韧的脊骨也不是问题，脑袋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原本是软质皮革的钳子现在硬如钢铁。

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将女主白皙的脸庞染红，她那双惊恐异常的眼睛就藏在血污后面。

女主的尖叫划破长空。

小雅会不会这样尖叫呢？皮套男想知道。

导演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服装出了问题。

“喂！服装怎么搞的！说了不能出现血浆，说了几遍！”

导演青筋暴露，大声指责着一个一脸茫然的男人。但他马上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等到他这样想时他已经被四散逃离的人群掀翻在地。

更衣间，场记被皮套男逼在了一个角落。

只有专业演员才有专门的更衣室，龙套们的更衣室就是一个露天的大帐篷。

“我知道是你，我们还是老乡呢，别忘了你这份工作还是我给的呢！”

场记脸色惨白，但他还是没有忘记笑。对他来说，用来取悦别人的笑已经深入骨髓。

他相信笑是一剂良药，笑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知道。”皮套男淡淡地说。“多亏了你，我才得到了这份工作。”

场记想要挣扎，但他无力挣脱皮套男钢铁一般的双臂。

戒指。右手。右手与白皙的大腿。

咔嚓。咔嚓。剪。

场记的右手被从肘部斩断，银色的戒指从手指上滑落了下来。

皮套男站在海边，皮套沾满了血迹，比以往更红了。

下雨。雨水滴落在湖面上。

小雅在干什么呢？皮套男呆呆地想。

然后他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海。

刘瑞的肖像被贴满了沙町的大街小巷，但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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