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外面冷。”
小晴的妈妈推开门,温暖的气息瞬间涌了出来。
庭院的四周栽满修剪整齐的灌木,还有,那只名叫“蔬菜沙拉”淡黄色小狗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它去哪了。
小晴是我的女朋友,死在上月春天到来的前夕。
她的身体,像轻飘飘的落叶从地面扬起,而我就在道路的另一边,手上拿着两杯冒热气的咖啡。纸制咖啡杯掉落在地,褐色的液体洒在地上,裤脚也沾上了褐色的痕迹。小晴的身体像是被随手丢弃的报纸皱巴巴揉成一团。一团回忆突然失控般跳脱出我的脑际:在十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傍晚,一只小猫静悄悄地死在路边,没有一个人目睹这一切,除我之外。万籁俱寂,只有夏蝉肆意单调的奏鸣。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
也许是太过劳累,也许是太过压抑,阿姨没有什么表情,嘴角是一种礼貌性质的微笑。
“谢谢您,麻烦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明明早已在脑海中假想了无数次,却还是会不知所措。阿姨平静温和有礼地接待了我。唐突的事情一件没有,这反而加剧了我的不安。
这是小晴死后,我第一次来。因为始终无法正视这一事实,也觉得无颜面对阿姨。葬礼是在小晴的老家的礼堂举办的,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去上了炷香。在我看来,那个地方不具有现实性,所谓的现实性必然与生活痕迹相联系。礼堂只是一个仪式性的场所,只是把小晴已经去世的事实加以确定并继续放大而已。我觉得,只有这里-这栋她生活了19年的二层小楼才是顾小晴所存在所爱所恨所悲哀的证明。
“只有速溶咖啡,那台咖啡机一直都是小晴在用,所以.....”
白色的泡沫浮在上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我盯着漩涡看了好久,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杯咖啡寂寞极了,砂糖味混合着咖啡的苦味。
在小晴死去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很好,没有做梦。这或许验证了我是个冷漠自私无情的人。第二天醒来,半睡半醒之间我轻轻叫她的名字,无人回应。她本应该睡在我的左边才对。她睡左边,布偶小熊睡右边。我轻轻拍打左边的枕头,突然之间睡意全无,一股极清醒的痛感袭来,心脏像是在被刀剜。泪腺崩坏,心脏被人给攥住了。可是昨天为什么没什么感觉呢?我既存的潜意识是我自私的后盾,一直在对抗小晴已经死去的事实,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自我催眠-这只是一场梦,参与其中的人物(小晴、司机、围观人群、我、警察)只是提线木偶-直到这个梦最终醒来。
“主动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阿姨依旧是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一种空虚的感觉,她的语言只剩下声音了,语言所包含的情感与意义已经荡然无存,只剩空壳。失去爱女之后的阿姨令人心痛。
“怎么会呢,一点也不,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应答。一种疲惫无力感爬满全身。
时间久久沉默下去。
“也就是说您是下定决心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阿姨苦笑。嘴角的细纹轻轻漾起,她的眼角眯起,睫毛很长,跟小晴一样。
“现在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吧。”
阿姨的头发似乎白了好多,鬓角的发色介于灰黑之间。我们见过很多次,头发这么白印象中一次没有。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对不起您。”
“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原本我想,如果我能得到阿姨的原谅,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但结果恰恰相反。如果那天我没有叫小晴出去呢?如果我没有先跑去买咖啡呢?如果那天没有下雨呢?如果那天司机好好检查过车辆发现刹车存在的隐患呢?太多的如果将我淹没,我奋力大声呼救.....
“话说阿姨,我昨天见到小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起这件事。
阿姨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像小晴,笑起来时更像。
“昨天夜里,我有点胸闷,心里面压抑得不行,头昏脑沉,一看手机才3点,本想起来喝杯水的,可不料看到了小晴。”
阿姨只是安静地听着,于是我接着说道:“她就坐在餐桌边那个她最喜欢的位置,不论吃饭还是看书她都喜欢坐在那个位置。”
“小晴穿着居家的衣服,一件白色莲蓬边的裙子,头发简单扎着,两手杵着脸颊,胳膊支在桌边上,静静地、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这边。”
“可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她是在看向窗外。小晴最喜欢夜晚暮色沉沉的城市 她还说过比起清晨她更喜欢夜晚,比起浅色她更喜欢深色,她喜欢坐在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向外眺望的视线最好,甚至能够将视野一直延伸到城市尽头。她说她喜欢夜晚带来的静谧与包容,即使是迷路的小孩也能在夜晚找到回家的路。”我几乎一口气说完。
“这孩子.....”阿姨说着,眼角已经有了泪水。
“她总是有很多的心思,但她从来不跟我说,直到那天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孩。不对,她说她遇到了一个顶喜欢的男孩。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笑容,那孩子明明笑起来很好看却很少笑。”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她也是我见过的笑起来最好看的女孩子。”
来过几次,所以我对小晴家很熟。
我们踩着鼓点般的声音走上楼梯时,我突然感受到来自左手手心的一点温热。对了,过去我们总是牵手上楼来着。楼梯窄,两人无法并行,她走前边,我跟在后边,手牵在一起,体温互相传达。我记得她居家时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蕾丝裙子,所以我可以看到裙子摆过脚跟的影子。一切都是历历在目。
二楼有4个房间。厕所和杂物间在左边,阿姨和小晴的房间在右边。走廊上没有什么摆设,楼梯口摆放着一盆盆还未盛开或者说花期已过的鲜花。
小晴的房门上挂着一个吊牌,是一只木质的造型优美流畅的鲸鱼。小晴喜欢鲸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鲸鱼这种体型庞大的生物。我觉得大多数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猫狗这类毛茸茸的动物吧,但这就是小晴的不同之处。
“像这样。”小晴竖起左手的食指,一脸认真地看着我。她的手指白皙而又纤细。
“鲸鱼睡觉时便会像这样,有点像竖立的悬崖。”
“它们醒来时便安安静静地遨游在大海里,追逐鱼群嬉戏。”
小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在它们死时就会这样。”小晴掉转手指的方向朝下。
“沉入海底,肉体被鱼群和微生物腐蚀殆尽,然后它的整个身体便会重新回归自然,跟各种生物一起构成长达百年的共生群落。”
“回归自然。”我说。我记不清还说了什么。
小晴的房间没有什么味道,没有小晴身上的那种和煦的味道。阳光很好,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进室内,宛若滚滚白色波浪。
“不着急 还有一段时间。”
阿姨在沙发上坐下,招呼着我也坐下。沙发不大,但足以容纳两人。褐色的沙发上铺着白色的防尘布。我仍然记得沙发的触感,我们曾经紧紧抱着躺在沙发上。
沙发对面是小晴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她喜欢看的书。与我不同,小晴几乎从不看小说,除了偶尔看漫画,她最喜欢的是动植物图鉴以及各种各样的摄影集。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竹子样的笔筒,看不出是阿姨收拾过还是原本就这样。房间呈现一股暖色调。
“有时候推门进来,我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这孩子。小晴喜欢趴在桌子上睡觉,也不怕着凉。小时候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发生了那件事.....从那以后她就很少说话了,但我还是忘不掉那天她对我说她有喜欢的人时脸上的光彩,我一度以为那个消失在过去的小晴就要回来了......”阿姨的眸子里闪烁着由衷喜悦的光芒,随后那光芒便黯淡了。
我紧握的拳头抵住膝盖,每一次听到小晴的名字心脏便要痛上一次。
我们第一次接吻便是在这个房间。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小晴用力抓住我的衣角,闭着眼睛,然后接吻。
“什么味道。”小晴眨巴着眼睛问我。
“嗯,像是草莓味。”我略微思考一下,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字眼描绘这种味道。
“为什么。”小晴看起来甚是认真,她认真起来会有一种傻傻的孩子气。
“因为是你所以才会有这种味道啊。”
时间金灿灿的,过去、现在、未来纷至沓来。我们回不到过去了,过去给予现在的更多是痛苦,正因为过去如此美好我们才更容易在现实中受伤。阿姨选择以这种方式与小晴告别,当然这种告别并不意味着小晴从我们的生命中就此消失,毫无疑问她会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
与过去告别,与小晴告别。
剩下的时间唯有沉默。沉默塞满了时空的缝隙。
“阿姨,我想更多地认识小晴。”
我认真地说。我想要更多地了解顾小晴,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几乎不会再有了。
小晴从未给我看过她的相册。但我想知道她以前的模样,她穿的衣服,她做的事情,我想读懂关于“顾小晴”这本书的一切。这本书本不该匆匆结尾的.....
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小晴就歪着脑袋笑。
“等下次。”她总是说“等下次”。
“你是说相册?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小晴的相片本来就没多少,尤其是那件事过后.....”
阿姨的表情痛苦起来。我很后悔提出这个请求,我不忍看到阿姨痛苦的样子。她说到那件事时,脸部的表情明显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阿姨,也不是一定要这样......”
但阿姨已经离开了,她走到小晴的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粉色封皮的相簿。相簿年代久远,原本的红色应该更深才对。
阿姨朝我走来,做到原先的位置,在膝头翻开相册。我凑过去,有点不敢看阿姨的表情。
微风吹拂着我的侧脸,阿姨耳际的头发闪烁着淡黄色的光芒轻轻浮动,这个房间洋溢着一种旧时代的味道。
“这是幼稚园时候。”
照片上的小女孩有点拽拽的,微微扬起笑脸,笑嘻嘻的,双手背在身后。如果不事先告知 我绝不会认出这是小晴小时候的样子。这与我印象中的她相距甚远。但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小晴不易觉察的倔强神情体现在这个小女孩的脸上。
“她刚刚与同班的一个男生打过架。”阿姨掩面笑了一下,随即陷入沉默。
“那个男生欺负她的朋友 所以小晴就找他打了一架。”
这倒挺像小晴的作风,如果能够亲耳听她说这件事,应该会更有趣吧。可小晴几乎不曾向我提到她的过去,她的过去像一张褪色的油画放在一间鲜有人去的空屋子里。
照片上的小晴头发很短,两边的头发短过耳朵,毛茸茸的,衣服也脏兮兮的,有点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我的视线落在阿姨翻动相册的手指上。她没有说话,可以说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中,不过这种沉默很安详,像是午后坐在洒满阳光的沙发上的感觉。小晴在不断长大,个子不断长高,稚嫩的面容逐渐变得少女。令我惊讶的是,大概从初中开始,小晴开始留长发了。及肩的栗色头发,有点羞赧的笑容,这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假小子吗?
对于她,我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莫不如说是小晴关闭了自己的门,门外是手足无措的我。
一张照片。大约处于同一时期,当时正值夏季,小晴穿着初中时的夏季校。她在某条小巷内,小巷两侧绿意逼人的树木枝干探出头来,斑驳细碎的阳光均衡地洒在地上,突然一阵强风吹散了小晴肩头驯服的头发,小晴侧脸迎着风势将头发拢起。我仿佛见证了六年前那个夏天的全过程,我的生命与六年前那个夏天的小晴联系在了一起。我听到了蝉鸣,呵 那阵风还真不小,我闻到了小晴头发的味道。我向她打招呼,怕她看不见我使劲挥舞手臂,“小晴!”我高声喊道。小晴回过头来,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她歪着脑袋,好像不认识我,手腕处还套着用来绑头发的黑色弹力绳。
怎么了,小晴?你忘了我是谁吗?是我呀!我高声喊出自己名字,可我的声音似乎被夏天、蝉鸣完全覆盖了。
啪嗒,啪嗒。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了下来。
往后的照片越来越少,一本厚厚的相册大多集中在小晴15岁左右的光景。短暂、祥和而又温暖。这些都是我所不了解的小晴,而对于她的过去,我只能通过照片这种静态的媒介来了解。
“结束了呀。”阿姨以一种淡淡地口吻说。
相册重新被封存,关于小晴的过去重新落入满是灰尘的过去。此时已经临近傍晚了,正午时灼热的日光已经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淡淡粉色的夕阳。
我想起自己与小晴的初次相遇也是在这样的傍晚。我们在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不约而同地翘掉了最后一节课。她在天台看一本厚厚的微生物读物,我则点上了一颗从父亲那儿偷出来的香烟。对了,那天好像是我过完了17岁生日的第一天。我忘记了自己是以何种笨拙的姿态向她搭讪,只记得小晴似乎是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样子。她似乎缺乏了什么,究竟是缺乏了什么呢?当时我还不理解,后来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我明白了她所缺乏的是一种名为自我认同的东西。
搬家公司的人终于来了,第一次是大宗行李,这一次的行李不管是重量还是体积外都要小很多。最大的是小晴房间的床、沙发和小书架。阿姨似乎是想将小晴房间的原貌保持在最后一刻吧。这是阿姨向小晴的告别。她住过的房间,她生活过的空间和时间。
我和一个身穿橘色短袖、大汗淋漓的搬家公司职员一起往下搬小晴的床。床不算太重,加上又是两个人,距离也不算太远,所以问题不大。
司机将后车厢打开,我们将小晴的行李一件一件一点点往里送。在最后一件行李,小晴的椅子搬上去的一刹那,小晴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很脏。”
我们在学校外的旅馆第一次做爱,那年我们19岁。做完后,小晴的情绪跌入了谷底,眼神空洞得深不见底。我不知怎么才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向她道歉。那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无论我说什么,小晴都不说话,只是仍然保持着那副姿态。她将被子拉到胸膛,微微低着头,栗色的发丝遮住眼睑,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我们只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望无际的海洋。
我逐渐厌烦了,索性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你不爱我。”
听到这句话,小晴总算是抬起了头,我看到她漆黑如夜的眼眸里盛满了了泪水。说实话,当时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反而好受一些,因为这起码说明她还在乎我。
“不是的,因为......因为......”小晴想说什么而又欲言又止。
我想起了小晴说过的那句不明所以的话,所以便安慰她:“不是的,小晴,我没那个意思的。”
那个意思便是小晴不是处女。我原以为小晴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想告诉小晴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我16岁那年,我的叔叔,他、他......”这便是小晴所有的话了,我也只能从她有限的只言片语中区推测她的意思,但这种推测也只是暗自进行。有些东西是不能见光的,一旦见光,整颗心心都会燃烧掉。
小晴在我怀里久久哭泣着,我轻轻抚摸着她颤抖的身体,心里面难过得不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很喜欢她。
看着卡车逐渐驶远,逐渐化作远方夕阳处的一个点。我和阿姨几乎同时叹了口气。我抬头仰视这所房子,小晴的房间夕阳中的金光中闪耀。我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
在小晴出事的前一天,我们肩并肩坐在面向大海的房间地板上。当时我有点昏昏欲睡,前一天睡得不是很好。大海波光粼粼的,可以看到远行归来的船只。一只蝴蝶扑打着翅膀想要进来。
“有时会我会想死。”小晴突然说道。
我一下子便精神了,用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说什么呐。”我说。
我仍然不知道小晴有没有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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