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歐洲排列青石道兩側的楓樹,享受被巴洛克與爵士樂環繞的氛圍。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身處歷史裡的羅曼蒂克的人。不似過往的我,每刻都身處疲憊與焦慮感當中。
很多時候我們過得太倉皇,活得太慘白,總是覺得時間不夠用,就急急地用娛樂與睡眠去換一份份文件報告的形成,然後依然被罵個狗血淋頭。我和杰洛就曾是最典型的例子,把人生過成一場悲劇,說來也挺哀戚。
杰洛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剛開始是在公園的籃球場認識他,然後逐漸到了國中,他從擁有籃球夢的陽光少年到了夢想考第一志願的書呆。再更後來,高中跟大學都不在同一所,以為他過得很好,畢業後卻在一間小公司遇見他,做著同樣辛苦的工作,領一樣微薄的薪資。
然而杰洛還是一樣的陽光,每天都笑呵呵地問我要不要辭職跟他走?我笑著說不要,然後有天我開玩笑的隨口說了句好啊,杰洛便沉默下來,突然很認真地開始用電腦打字。後來我才知道他在撰寫辭職書。
隔天我進了公司,看見旁邊杰洛的位子突然乾淨了很多,正要問同事,杰洛就推著玩具一樣的小藍拖車走進來,爽朗依舊的跟我嘿了一聲。我問他這是在幹嘛?他快活的說他不幹了。我生氣的質問他,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他說,我昨天問過妳了。接著他把我桌上的多肉盆栽、馬克杯、眼藥水,通通掃進了他的小藍拖車裡。
我跟同事都看傻了眼,直到杰洛走出辦公室才反應過來,衝上前抓住他手臂問他:「你是不是瘋了?瘋了也別把我拖下水!」
「我沒瘋。」杰洛含著笑意看著我,認真的說:「我幫妳跟老闆辭職了,如果我瘋了,才留妳在這裡孤單奮鬥。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只有基本工資,而且我們都不知道升職的那天有多遠——那我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做慈善嗎?」
「但,但不工作怎麼過生活……」
「妳想要苦一輩子,還是乾脆點跟我出去闖闖?我們又不是沒有頭腦、沒有四肢,邊旅遊邊打工,難道還能餓死不成?」杰洛樂呵呵的說:「大不了在公園睡幾晚,而且比起這工作,至少還能睡飽唷。」
「我……」我啞口無言。
「走嗎?」杰洛挑起眉毛,伸手示意如果要走就牽住他。
我吞吞口水,回頭望向看熱鬧的同事們,再回想過往生活,心一橫。
「走吧。」我牽起他的手,跟他走進了電梯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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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頃刻間我成了流離失所的人,成了餐風宿露的人;但是在杰洛的陪同下,我卻不是一無所有。相反,我過得比以前快樂多了。我們跨越了不同的國家,打了不同的工,交了不同的朋友,也走遍了不同的路。整趟旅程唯一不變的,只有我跟杰洛,還有他總是帶著的小藍拖車。
「你幹嘛總要拉那個?又不是沒有背包。」這是我第十來次問他。
「妳好健忘啊。我說過啦,雖然它小小的一個,但妳也見證了它能裝下多少東西:幾顆籃球、幾綑舊書、幾沓檔案、兩份辭呈書,還有我們走過的所有的記憶的足跡……妳看它裝了這麼多東西,從我們的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我怎麼捨得丟?」杰洛一邊拉著小藍拖車,一邊牽著我的手,石磚路邊的街頭藝人有的唱著外國式的情深深雨濛濛,有的吹著薩克斯風。
幾片葉子隨風落在拖車,一時間亮眼的藍裡多了許多褐黃紅綠的顏色。
其實那一段話我聽過好多次了,但我太喜歡它,每到一個國家便不禁問出口,而杰洛總是不厭其煩的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他也很喜歡那一段話。
「那麼,」我停下腳步,杰洛也跟著停在原地,轉頭看我。「我們的拖車會有停在某一個地方的一天嗎?還是它的輪子會就這麼持續轉動,轉到地球都停止轉動也不罷休。」
我難掩緊張的看向杰洛,希望他有聽出我話裡的意思。然而他停頓了很久很久,彷彿薩克斯風的尾音被風吹走,行道樹都被洪流淹沒,天空的星宿化為隕石朝地球奔赴,所有人類都化成灰燼,巴洛克終於隨著歷史的結尾消失在漫漫宇宙……整個真空的只有彼此的我們眼裡,卻仍然是對方與那一輛小藍拖車。我看見杰洛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停或不停……我想,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杰洛握緊我的手,「不知道告訴過妳了沒有,在某人被流離失所的我拉走的那個瞬間,我的拖車就已經不是全然屬於我的了。它是屬於兩個人的。」
「那麼,那個某人……」杰洛含笑望著我。「想要停還是走呢?」
我靜靜回望著他,聽見薩克斯風的聲音重新隨風傳入我的耳裡,原本的樂曲換了新的一首,旋律同樣悠揚愜意。我沒有回他的話,只是移開眼,忍著笑意,牽起牽著小藍拖車的他的手,繼續向前走。
「走,走到地球停止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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