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亞克努抱著雙膝,縮在籠子的角落,馬車裡一片漆黑。她甚麼也看不到。只能感覺身體隨著路面顛簸起伏。
她全身上下都好痛,尤其是肩膀和下體。
當時她抱著襁褓中的弟弟躲在床底下,看著那群穿著鐵衣服的人衝進屋子,持矛刺穿了父親的胸膛,血染紅了掛在牆上的獸皮大衣。那人將矛尖無情地抽了出來,任由父親的屍體倒在地上,接著把哭叫著的母親壓在桌上。
她摀著嘴巴,強忍住自己喉中的哽咽,恐懼就像冰雪般凍結了她的血管,令她不停打顫。那些男人的皮膚毫無血色,連眼睛都是凍原般的淺藍。她將弟弟的臉往自己的胸前壓去,祈禱他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然而那群圍著餐桌的暴徒卻突然大笑起來,嬰兒抖了一下,受驚大哭,下一秒亞克努就被人從床底拖了出來。她被壓到餐桌邊,被巨大的衝力震的低下了頭,卻剛好對上仰躺在桌面上母親的眼。她的瞳孔放大,嘴角滲出血絲,眼睛眨都不眨。
亞克努咬緊下唇,落下淚來,原來那群男人是在嘲笑母親的死。
她身後的男人把她的雙手往後一扭,挺動腰部,將她的肚子抵到桌緣上。她大聲慘叫,仰起身體,死命扭動想逃離可怕的痛楚,卻看到在餐桌的另一端,其他男人正用長矛的尖端挑著她弟弟的屍體。
嬰兒肥短的四肢被銳利的刀鋒切落,掉到地上,連他的頭都被削成碎片。直到他們腳邊只剩一團不成人形的肉塊,他們才拋下手邊的武器,朝亞克努走來。
亞克努全身脫力,兩眼空洞無神,任由暴行加諸於身,這些男人一邊蹂躪她,還一邊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嬉笑,最後他們把像死屍般癱軟的她拖到門外的馬車前,丟到車上窄小的正方形鐵籠裡。他們關上鐵籠的門,她立刻昏死過去。
當她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黑暗中。她羞恥憤怒的想死,發狂地撕咬、撞擊自己的身體。她頭上腫了一顆大包,兩邊下臂、鎖骨處以及舌頭上各有兩處齒痕,她流了些血,但很快就止住了,只留下些微的暈眩感。後來她總算冷靜下來。世上每件事都是有理由的,她現在命不該絕。
她摸黑在籠子一角找到了水,摸起來似乎是盛在一個木桶子裡,雖然有些異味,不過足以讓她過活,之後她就一直待在水源旁。
她不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她真想不到自己還有甚麼活下去的意義。或許她會一直被關在這裡,就這麼獨自餓死……不、不會的。亞克努將頭靠到膝上,嘗試讓自己的思緒更清晰一點,他們沒有殺她,還為她準備了水,現在還把她放在馬拉的獸車上。
他們想讓她活著……雖然不知目的為何,說不定是想把她養作玩物。想到這她抖了一下,手臂上起滿雞皮疙瘩。總之他們一定會開門,不管是要「使用」她,還是給她賴以維生的食物,她的肚子餓的咕咕作響,像是有把刀在裡面繳著一般,只靠水她撐不了多久。
她按耐下疼痛,放緩呼吸,待在原處。她要保留體力,忍到有人開門的時候。只要門一開,她就會朝門外的人直竄過去,咬穿他的喉嚨,就像獵狗扯斷野兔的頸項一樣。她的意識全靠這股恨意苦苦支撐。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想像那個畫面,很快她就感到身體熱了起來,四肢又充滿了力量。
她知道自己之後會遭到怎樣的對待,但起碼她不是毫無抵抗。也許這就是祖靈讓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一秒、兩秒……亞克努在心裡數著,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再這裡獨自一人待多久,數秒能讓她按耐下焦躁的心緒,將力量集中到體內。她像一張拉滿的弓般繃緊神經、蓄勢待發。車子的顛簸和因飢餓襲上的暈眩感偶爾會讓她忘記自己數了幾秒,這時她就重新計數。
終於,她聽到了門打開的喀拉聲。
她立刻奔了出去,奮力朝光源一躍,張嘴咬向籠外男人的咽喉,卻被對方抬手擋下。男人只穿了襯衣,她的牙齒深深陷入對方手臂的肌肉裡,血腥味頓時溢滿口腔。
男人慘叫出聲,大力甩手。亞克努向後飛了出去,重重落回鐵籠內,從男人的右前臂上扯下一大塊肉。她縮在冰冷的木板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口中的肉塊吐了出去,不甘心的流下淚水。
男人不會死,頂多只會失掉一條手臂,她最後的反撲毫無意義。
四周充斥著叫囂、怒罵聲。突然頭皮傳來一陣劇痛,一隻帶著皮革手套的大手抓著她的長髮,將她垂軟的身體從地上扯了起來,向籠外拖去。
(2)
大聖堂中,希爾達跪在主神赫默斯的神像前。天窗撒下日光,將她的金髮照得閃閃發亮。
她是帝國最年幼的公主,自幼深居宮中,在司祭的教養下成長。她熟記所有禱詞,精通女紅,從未落下一次晨禱。她只穿素衣,當其他貴族女孩爭奇鬥艷、相互攀比時,她則是請求父皇一次次佈施城中的百姓。大司祭時常讚揚她的美德,她僅是回以謙遜一笑,將所有榮耀歸於諸神。
過完十五歲生日,剛脫下孩童配戴的卡托掛墜,希爾達就向皇帝提出想要周遊各地作為她的成年禮物。她領著三十艘大船,上面載滿了黃金、白銀、乾糧、美酒、橄欖油和牲畜,從首都的哈魯扎克港出發,順著夏天的東風,一路到東方的耶克那爾。船隊在沿途的港口停泊。每到一個地方,她便將船上的物資發給民眾,並傾聽人民的煩惱。
正值夏末,船隊在耶克那爾等待海風轉向。此處是帝國邊陲,雖已皈依諸神,卻還是擺脫不了蠻族的習性。這裡的成年男性會以貝殼提取出的色素作為染料,在手臂上紋上漩渦狀的圖騰,也有鬥雞、鬥蟋蟀、甚至令獵犬、狼、巨猿等猛獸相鬥的習俗。
這裡在數百年前曾是遙遠的東方陸地與西邊沿海聚落交易的中介站。西方的白銀和東方精製的手工藝品在此地交匯,令這座城市繁榮一時。各種珍奇異獸也跟著貿易傳了進來。就連希爾達看到城市外圍倒塌的異教神殿時,都忍不住暗自驚嘆古人手工之精細,翡翠石柱上刻著精細的人像,規模可比皇室的夏宮。聽說之前建物上面還鑲著金銀,只是年歲久了,有價值的金屬都被刮走了。希爾達不住禱告,祈求諸神原諒她對異教透露出的欣賞之情。
初秋,城裡的人突然吵雜起來,說去探查北方荒原的騎兵們回來了。他們帶來了金銀和皮毛,同時還有數十匹馬,與前幾次行動的收穫並無不同,真正引起人們騷動的令有原因。
希爾達派人去查看,得到的回報令她心頭一涼,士兵帶回了一名女孩。
隔天,她把市長招到住所,問了墾殖的詳情。聽到士兵對當地居民的屠戮時,她不住皺眉:「這不是諸神的道路。」
「殿下,他們是異教徒……他們不敬神,只會像野獸一般咿咿嗚嗚,也不會說人言。」
「派遣傳教士用諸神的教誨感化他們才是正道。你們也曾經偏離正軌。」
「……他們和野獸沒有區別。殿下,您必須瞭解,種族之間是有差別的。像皇室所屬的安提斯亞人一系,天生就比其他種族強壯聰明,因而最早領受諸神的教誨。帝國邊陲的阿卡席克、米多奧撒以及我所屬的艾斯夏等族,雖比其他部族稍晚領受諸神的祝福,但我們商業發達、有文字、有農耕、有法律,確實有接受教化的慧根。東方諸國也多屬此類。但北方山谷裡的野人……他們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像野獸一般居無定所,衣衫襤褸。明明同屬這個地區的古老居民,卻無法發展出先進的文明,這只能歸咎於天生的缺陷。他們與我們的差別,就和人與獸的差別一樣。因此要求我們照聖典上對待人的方式對待他們,是不合理的。」
「除了那個女孩外,還有其他北方的居民在這座城裡嗎?」
「沒有,目前成功帶回來的只有那名雌性。」
「我想見她。」
「這……她是個野人,什麼都不懂,會衝撞殿下。」
「把她帶來。」
兩個小時後,市長領著一名女孩,又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皮膚呈深褐色,烏黑濃密的黑髮披到胸前。她似乎不懂禮節,直勾勾地盯著希爾達。
希爾達望進女孩的眼。她的眼神銳利,全身緊繃,像受驚的鹿一般。當希爾達自躺椅上站起身,走向女孩時,她見到女孩臉上閃過一絲慌張,卻抿緊了唇,硬生生將往後傾的身體拉了回來。
看來她對現場壓抑的氣氛有所感受,克制住了逃開的本能。雖然未經教化,但她流露出的確實是人的情緒,希爾達下了決心:「我要帶她一起回去。」
(3)
見過金髮藍眼的女人後,亞克努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被接到一座巨大的建物中,住在一處整潔的小房間裡。每天都有人為她送飯,照料她在連日毆打下累積的傷處。
起初她很警惕,畢竟抓走她的團伙中有不少人和女人一樣是金髮藍眼,但時間一久,她也逐漸放鬆下來。女人每天都會過來,給亞克努帶來新的東西,並讓她重複一些單詞,幾天下來,她明白女人口中的音節即是她手中物品的名稱。她漸漸聽得懂女人對她說的詞彙。
一天,女人對她說:「我們。上去。船。」
她想起了過去的遭遇,頓時臉色慘白,她知道船是會駛向遠方的,不知道女人會把她運到哪裡,到了當地,會不會又變得像那些將她擄走的人一樣?
女人似乎察覺了她的情緒,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安心。我們。一起。」
啟程的那天,她看到烏鴉在港口上方盤旋。烏鴉是祖靈的信使。牠們是懶惰者死後的化身。必須永世勞動,穿梭於地上和星河彼岸,將人們的請求傳達給祖靈。
她盯著遠處的鳥群,在心中祈求航程一切平安。
在船上的日子裡,女人和她同寢共眠,她又學了更多詞語,已經能和女人進行日常的對話。被擄走時遭到的對待時常令亞克努惡夢纏身,風浪大的時候,她也時常因暈眩而痛苦不堪。這時女人總會抱住她,讓她跟著唸一些語句。
「偉大的諸神啊……」
「偉大的……諸神……嘔……」
「請憐憫祂們的子民……」
「請憐憫祂們的子民……噁……」
若是亞克努暈的太厲害,女人便會一個人唸,久而久之,亞克努也將這些話記了下來。
「唸這些是做什麼的呢?」一天亞克努忍不住問。
女人微微一笑,答道:「是為了讓靈魂得到救贖。」
那天女人和她說了偉大的神祇、豐饒的天之國、懲罰罪人的地獄。亞克努茫然地握住女人的手。她對這些詞彙似懂非懂,可女人溫柔的眼神直刺飽經磨難的女孩心中,令她願意跟隨她的話。
(4)
過了兩個月,船隊回到了皇都。
站在街道兩旁的居民熱烈地迎接公主乘坐的馬車。亞克努坐在公主身邊,一臉詫異地看著車窗外的人潮。
見狀希爾達忍不住輕笑道:「瞧,外面的人都是在歡迎我們呢。」
亞克努搖了搖頭,悶聲道:「我很害怕,殿下。我從沒見過這麼多人。」
「沒事的。」她將發抖的亞克努擁入懷中,一面想著:真是可憐的女孩。
回到皇宮,她讓人把亞克努安頓在客房。接著前往祈禱室。她跪在神像面前,在心中默禱。不通人情的化外野人,只是看到人跡便顫抖了起來。她會請最好的神學家帶她研讀聖典。負責教育公主的女官將會指導她女紅、馬術、禮儀和讀寫。
諸神的寬容一定能感化這名少女,令她走上正途。希爾達明白自己會遇到很多質疑,但她會笑著忍受一切。那些人不知道諸神有多寬厚。當少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時,所有人都將讚嘆信仰的偉大。
(5)
亞克努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手邊放著厚重的詩集,逐字抄寫頁面上的小字。
站在她身旁的女官開口:「妳學得很快。看看妳的字跡,誰想得到三個月前妳連一個字都不認得。」
亞克努臉上一紅,有些害羞地道謝:「謝謝妳,女士。」
「上次讓妳背的長詩都記下來了嗎?」
「都記下來了。」
「阿斯德爾的父親是誰?」
「多里塔,他在第三十二節向敵將報上名號的時候有提到父親和祖父的名字。」
「真了不起!難怪殿下會對妳另眼相看。」
「殿下對我很好。她是個好人。」
「可不是嗎?我是她小時候的貼身女官。許多人都說她的寬厚是裝出來的,但我能拍胸脯保證殿下從小就有一副慈悲心腸!她八歲時曾在窗邊撿到一隻受傷的雛鳥,她花了整整三個月照料牠,直到牠能飛向藍天。之前曾有一名乞丐因人潮推擠跌到她的馬車前面,她非但不怪罪,反而親自扶起他,給了他充足的麵包和酒。下人犯錯,她也從不動怒。若是受到其他人的頂撞,她也未曾回過嘴。這是她打出生就有的天性!她簡直是跌落凡塵的天使!」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亞克努放下筆,露出真誠的微笑。
課堂在兩人的閒聊中結束了。之後亞克努回到客房,躺在床上稍作休息,等待僕人送晚餐過來。突然有人敲響了房門:「亞克努,妳在嗎?」
亞克努立刻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拉開木門。
「殿下。恕我儀容不整……」亞克努低下了頭,她現在知道公主是偉大的人。「殿下」一詞並非本名而是敬稱。
希爾達擺了擺手,說:「無妨,是我臨時決定要過來的。陪我下局棋吧。」
「是。」
隨行的僕從拿出棋盤。這是一種叫卡什爾棋的遊戲。棋盤上畫有工整的正方形格子,上面放著拿著不同武器的小巧人像。每種人像皆有獨特的移動和攻擊方式。若是將後方的將官消滅,便能取下一局的勝利。
一開始亞克努總被這些規則搞得暈頭轉向的,但公主不時會找她下棋,說這對鍛鍊智力很有幫助。幾個禮拜下來,她已發展出了許多戰略。這次她先用戰車沖散對方的步兵,再用弓手和矛士將守衛將官的重甲兵引開。最後把握敵方大空的一瞬讓騎兵上前直取將官。
希爾達似乎有些錯愕,呆望棋局半晌才對亞克努微笑道:「妳學的很快。」
「新手運而已。」
「天啊。妳真的是天才!」希爾達突然兩眼放光。
「殿下?」
「妳越來越像一名帝國人了。『新手運』可是道地的安提斯亞語。誰教妳這個詞的?」希爾達拍了拍亞克努的肩,臉上滿是喜色。
「我是從書上看到的。我的家鄉也有類似的說法,初獵打到的獵物總是比較大隻……」
「妳的家鄉?」
「是的。和這裡的人不一樣,我的族人不養家畜,是靠打獵維生。也有種小米,只是沒有這邊的人種的多……」
「亞克努。」
「是?」
「妳已沐浴在諸神的光芒下,妳是帝國人,這裡就是妳的家。」希爾達嘴角的弧度不變,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的異光。亞克努不由得噤聲,低下頭去。希爾達牽起了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扣。春天的陽光灑落到兩人身上,她們聊了鳥兒的新巢和新開的花朵,又給彼此看了近期刺的繡畫。
希爾達離開後,亞克努捲起上衣的袖管,露出紅腫的前臂。她穿不慣希爾達給她的絲綢和絨質衣服。過於輕薄的衣料常搔得她的皮膚麻癢不堪。她曾請希爾達讓她穿麻質衣服,卻被對方一口拒絕。
「忍耐一下,御醫會幫妳開藥。聖典上說衣料以絲綢為貴,以麻為賤。明明有條件使用絲製品卻選擇穿麻衣,是不合宜的。」
殿下是好人。她供我吃住。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耶克那爾了。亞克努抓著自己的右臂,泛著紅點的皮膚被指甲撕扯開來,滲出了血絲。這裡和她的家鄉很不一樣。石造的房子,人畜酸臭的汗味交雜。樹木的葉子都是橢圓形的,會開五顏六色的花,不似她看慣的針狀葉林。
一隻烏鴉停到她的窗臺邊。亞克努盯著黑鳥粗糙的羽毛,抿緊下唇。家鄉的族人已經死絕,她是祂們唯一庇佑的對象。說不定這些信使正是跟著她橫越大洋,才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她閉上眼,請求烏鴉飛上高空,跨越群星,將她的請求帶到祖靈的居處。
(6)
清晨,希爾達被窗外的雷聲驚醒。她下了床,吃了一塊放在床邊的起司,將雙手交疊在胸前,祈求掌管雷電的父神之女平息怒火。
夏天是安提斯亞的雨季。各地水災不斷,蚊蟲和疫病肆虐。大雨已經下了三天,她奉獻了數隻羔羊到神祇的祭壇上,卻不見成效。天有異相便人心惶惶,貴族和神官們都急於找出令女神如此憤怒的原因,不少流言將災情歸責於公主收留了一個異教徒。
她搖鈴叫來侍女,用對方捧來的水洗了把臉,她現在一天只吃一餐,把剩下的俸祿都捐了出去。
又是一聲雷鳴,希爾達出了臥房,穿過長廊,到了亞克努的房門前。見門內透著微弱的火光,她敲了敲門,輕聲道:「亞克努,是我。」
房門被打開了。亞克努看起來很是詫異:「殿下?您怎麼醒著?」
「雨聲太大,妳不適應這種天氣,所以來看看妳,昨晚睡得好嗎?」希爾達問道。未等亞克努回答,她就從對方佈滿血絲的雙眼中得到了答案。
亞克努搖了搖頭,說:「我睡不太著,一直打雷。」
「明天不用上課了。睡一會吧。」希爾達牽著亞克努的手,將她領到床邊,讓她躺下。她坐在床沿,哼著輕柔的曲調,用大拇指在女孩的手背上畫圈。許是經不住整晚沒睡的倦意,亞克努很快就睡了過去。
確認女孩熟睡後,希爾達將手移到對方的腰部,掀開背上的衣料,露出生滿濕疹的肌膚。
亞克努一直穿不慣貴族的服裝,夏天的濕熱又惡化了病情。希爾達小時候曾生過幾次疹子,都是在兩個禮拜內痊癒,但她仍深刻記得患處麻癢難忍的感覺。亞克努的濕疹已經生了三個月。御醫開的藥膏都沒有效,她的肌膚似乎比常人敏感,之前只是被蚊子叮一口就起了柑橘般大的腫包。希爾達嘆了口氣,將衣料放回原處,亞克努卻突然皺起眉頭,發出囈語。
亞克努一向睡不安穩,御醫說她久病不癒也和她心裡積鬱有關係。剛見到亞克努時,她全身傷痕累累,希爾達不難想像她以前的經歷。她揉開對方緊皺的眉間,在女孩額頭上落下一吻。
和那些只看得到世俗之利的貴族不同,她知道耐心一向是聖典推崇的品德,飽受磨難的羔羊只是需要更多時間,只要假以時日,女孩一定會打開心扉,展現諸神的榮光。
(7)
亞克努跪在神殿的祭壇上。石造的地板上積滿了暗紅的血垢,將她的裙子染上點點紅斑。安提斯亞人有向神獻祭家畜的習俗,他們會焚燒牛羊的血和骨,割下來的肉則製成肉乾,在宗教聚會上分發給信眾食用。
獻祭對亞克努來說是全新的概念,她的族人依託祖靈。他們是祖靈的血脈,孩子理應得到父母的關愛,他們不需要做額外的事來討取祖靈的青睞。
最近希爾達一直和她強調接受血紋、皈依諸神的好處。她提到永生、提到諸神的光、提到心靈的充實祥和。亞克努曾問過她:「接受血紋後,我還能向祖先祈禱嗎?他們不是神明……」
希爾達沉默半晌,回道:「不行。妳必須完全依托諸神。但諸神帶給妳的,將會比妳失去的多。」
「我能在天堂見到自己的家人嗎?他們雖然沒有皈依,但他們不是刻意違反諸神訂下的法則,他們都是好人……」
「……妳不會見到他們。沒有諸神的指引,人是不能進入天堂的。」
帝國國教沒有名字,他們自認是世上唯一正統的信仰,因此將自己的信仰稱為正教,其他信仰統稱異教。
樹葉轉黃後,空氣中滿是收成後燃燒麥稈的味道。亞克努的雙眼發腫,連日流著鼻涕。來到帝國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先是疹子和腫包、再來是乾咳或鼻涕。雖然只是微小的病痛,但長期累積下來,卻也一點一滴地消耗著她的精力,前天夜裡,她咳嗽到深夜,甚至吐出了綠色的腸液。意識矇矓間,她趴在床上,幾乎昏死過去,卻不敢把眼皮闔上。
她怕一入睡,就再也無法醒過來。
今天早上,希爾達親自幫她洗漱更衣。打理好一切後,她握住亞克努的手,眼裡滿是懇求,輕聲道:「妳會得到新的族人。只要接受血紋,所有帝國人都將成為妳的同伴。我會保證妳一輩子不愁吃穿。」
亞克努盯著地板。她的生命已猶如風中殘燭,對此她沒有怨言。自從希爾達將她從劫掠者手中救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可現在希爾達要的是她的靈魂。她讀完了整本聖典,總算看到了希爾達眼中的世界,希爾達是出於好意,她是真的相信帝國的神可以拯救每個人的心靈。她憐憫亞克努,認為她是需要被開導的化外野人,她所依託的祖先則是荒野間的邪靈。
亞克努見過純粹的惡意和暴行,卻不知善意也能刺傷一個人的心。她從希爾達的掌心中抽回手,藉口說要倒水來喝,轉身走到了房間的另一端。
夜咳讓她缺乏睡眠,精神恍惚,她渾渾噩噩地被帶到神殿,跪在神像前。司祭站在她面前,唱起了禱詞。有位神官牽了一隻羊羔過來,另一位神官將木碗放在羊身前的地上。
司祭從腰上取出了一把小刀,他一手蒙著小羊的眼,另一手用刀劃開了牠的喉嚨。神官將掙扎的羊羔按到地上,喉嚨湧出的血全流進了木碗裡。司祭將刀遞給身旁的神官,轉頭面向亞克努,說:「亞克努。」
「是。」
「妳願意接受諸神的教誨,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嗎?」
她撇開頭,這才注意到臺下站滿了人。他們身著華服,多半是身分顯要者。貴族們面無表情,眼神卻如利劍般刺向亞克努,令她不禁打了個冷顫。司祭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氣很大,掐的亞克努的前臂發紅,染血的指尖在她的肌膚上留下印痕,她將視線轉回他身上。
男人又問了一遍:「妳願意嗎?」
她的手臂開始泛紫,疼的她眼眶泛淚。她點了點頭,喃喃道:「我願意。」
司祭鬆開了手,將指尖伸進裝滿羊血的木碗裡。亞克努顫顫地閉上眼,讓對方在自己的臉上畫下血紋的圖樣。
(8)
血紋過後,亞克努生了一場大病。她發了三天的高燒,希爾達守在她的床邊,看著她在被褥裡輾轉不休。
她本以為血紋會讓一切變好。人們會與她交好,她會在帝國落地生根,與諸神的連結則會治好她的心病。
燒退之後,亞克努整日臥床,每天只有下午是醒著的。在她醒著的時間裡,希爾達都待在她身邊。
一天亞克努望著遠方的山丘,感嘆道:「這邊的樹真奇怪,有些會掉葉子,有些葉子會轉黃,有些整年是綠的。」
「妳家鄉的樹林是怎麼樣的?」
「整年都是綠的,即使下雪也一樣。」
「那邊會下雪?」
「會積到腳踝那麼深。」
「那要怎麼種東西?」
「都是夏天種,冬天吃乾燥的種子。」
亞克努又和她講了播種的流程和收成後舉行的慶典,還和她解釋這些習俗的由來。
希爾達微微蹙眉,她應該要打斷亞克努,不讓她講這些異教的東西,但她隨即注意到女孩蒼白的臉上泛起了血色。回憶過去的生活能提振亞克努的精神。而病患的精神狀態是康復的關鍵。
病情的惡化很可能是因為倉促的皈依。亞克努還是個孩子,心智尚不堅定,只要能恢復健康,她有數十年的時間能研習禱詞和聖典,長久下來,她一定會打從心裡愛上正教。當務之急是讓她擺脫病魔,於是希爾達在一旁靜靜聽著。
事與願違,隨著天氣轉冷,亞克努又發了三次高燒,之後她連下午都是神智不清。冬末某日,希爾達去了亞克努的房間,發現女孩正倚著床頭,眼神清明。她立刻奔到床邊,問道:「妳好一點了嗎?」
「我覺得頭腦清醒很多,身體也變輕了不少。」
「我讓他們換了新藥,這次終於有效了。」
亞克努看向窗外,說;「話說最近都沒看到烏鴉。」
「冬天種的是馬鈴薯,地上沒有穀物吃。牠們可能到其他地方覓食了。」
「我以前很常向烏鴉祈禱。」
「嗯?」
「我們相信烏鴉是祖先的信使。牠們會往返人世和祖靈居住的地方,將人們的祈求傳到星河的另一端。」
希爾達撇過頭去,說:「妳現在不需要牠們了。妳已領受了血紋。」
當天深夜,亞克努停止了呼吸,大司祭為她舉行了帝國傳統的火葬儀式。
黑煙自柴堆中裊裊升起,周圍的神官開始唸起禱詞。根據帝國的信仰,火葬的煙是人的靈魂。煙會脫離肉體,朝著諸神所在的天國飄去。
昨天還呼吸著的女孩,今日已變成一陣輕煙。希爾達看著柴堆中央的餘燼。
比起俗世的生命,靈魂的純潔更加重要,不讓亞克努繼續接觸異教的事物,是為了讓她在天之國保有一席之地,可她心裡的一角卻不住低語:也許她該告訴亞克努烏鴉春天就會回來。當農人播下麥種時,烏鴉會循著食物,盤旋在城外的農田上。如果她這樣說,說不定亞克努就願意等。要是能熬過冬天,回暖的氣溫會有助於她康復。
當她第一次領著亞克努踏入皇城的大門時,她以為這條路的末端會有榮耀、信仰和救贖。可她現在只感到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止不住的寒意和空虛自心窩滲出,灌入四肢百骸,令她久久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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