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朗尼贫民窟 - 走下山坡

女孩轻巧的越过地面的凹槽，沿着斑驳的铁栏，跑向一座千疮百孔的铁皮屋。

这是卢布朗尼刚下过雨的贫民区，路上满是泥浆，灰蒙蒙的雾气把一切染成灰色，天空树林，行路标，都是寂寞的灰。女孩身上背着的黄布包和她金色的头发就像一笔悦耳的金黄划过，她就像雾中的一盏灯。

铁皮屋“吱-呱”一声被掀开了一角，女孩一进去便看到迎“门”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他身着件亚麻袋改的衣服，过短的裤子遮不住了半坡的脚，乱蓬的头发挂在那颗毫无生气的头上，一根灰麻麻的烟枪夹在他的指间。

他无精打采的撇了女孩一眼，说道：“安好，奈婷乔。”

或许是因为常年的恶习，青年的双眼倒映着深沉而漆黑的迷茫，贫民窟特有的光阴流逝雕刻在他的骨子里，折射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每个人看到他便知道他与这浑水格格不入。瘸腿使他不得不终日坐在椅上，缺乏活力的四肢呆滞的将他捆绑在终日昏暗的小屋中，他有的似乎只是那张薄薄的嘴皮子和与生俱来的一点点小聪明。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与未来。

奈婷乔先把黄布包放在屋里的小柜子上，用大水壶喝了口水又从地上拉了个软毡坐下，又漫不经心的说：“好，蜻蜓。”

叫蜻蜓的青年在沙发上伸个懒腰，从口袋中摸出了两片烟叶，一眨眼，“唰”的一声，小小的铁皮屋里有了“烟”的味道。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紧绷的嘴角有了微妙的弧度。

两人都咳了咳。蜻蜓吐出了一股连绵的白烟，奈婷乔总是把这烟想成是翻腾的龙。“你带了什么回来？”他问。

“老样子，”奈婷乔数着手指：“骨头呗，碎弹壳，有一张不错的皮子，还有些怪铁器。”

“哦，有多少？”蜻蜓饶有兴趣的问。

“7盎司面包吧，”顿了一下，“不，对你而言是一个礼拜的烟叶。”

“那倒要看是什么档次。”他从裤子中掏出一袋灰，将烟管中的烟灰倒入袋中，“这种不带劲的烟要不了多少钱。”他向奈婷乔露出了微笑。

奈婷乔撇开眼，说：“但就是这要不了多少的烟让你从前什么也吃不了。腿都断了还要不到饭。”

蜻蜓只是撇撇嘴。铁皮屋里陷入沉默。

奈婷乔无视了那青年，开始打扫屋子。这屋子在卢布朗尼的山丘上，横竖不能让人走超过十五步，只有一个柜子和一条长沙发，除此之外，“屋檐”上有挂钩可用来挂油灯。这已是已是贫民区中最好的居所，山脚下的人住的顶多算个小棚。在这里，她和她的“亲戚”老迪尔生活了六年。蜻蜓是个坡着一条腿的瘸子，过去游荡在棚间，被称为“不会讨好人的叫花子”，哪里有人便去哪儿。奈婷乔和老迪尔自然对这个不劳而获的家伙有所听闻。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铁皮屋门口。那时奈婷乔刚从屋里钻出来，一下子便撞上了跪在屋子前的乞丐。他们都吓了一跳。因为女孩第一次见到黑发黑眼的人，他则是对这类惊讶习以为常。后来女孩才知道，青年是沿着山丘爬上来的，因为他的脚根本走不了。他平缓的说了他爬上来的目的——跟所有乞丐的目的一样。奈婷乔并没有仔细听，她只想把他赶走。

但老迪尔却说：“黑头发的，你背井离乡？”青年点头。“进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从那时起，这个自称为蜻蜓的人便赖在了铁皮屋里，条件是，他必需在老迪尔让他说话时说话。

奈婷乔叹了口气。为什么老迪尔会收留这么一个无赖，她拿他的过去挖苦他，这是他白吃白喝的代价。在她看来，他跟所有懒虫一样，跟山脚下所有住在棚子里的男人一样。他们明明可以自己建一个铁皮屋，但他们却选择窝在棚子里看苍蝇。

蜻蜓敏捷的察觉到她的叹息，他眼底浮现一丝笑意：“这儿可不只有我用钱买面包之外的东西。”他用下巴指着柜子，像是在得意的说“这你可插不上话。”

奈婷乔上前打开柜子，里面是书，老迪尔的书，奈婷乔轻抚着其中一本的封皮，再次叹气。

是，她确实说不上什么。这些书才是这屋子里最没有价值的。这是老迪尔的书。她看不懂，老迪尔不曾教她，她唯一能知道这些东西的意义是在老迪尔激昂的朗诵某句话时，她才能像是通过锁孔窥探未知世界一样略知一二。奈婷乔叹了口气，盖上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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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重新点燃了烟，他故意把烟往女孩身边吐，一层一层，像像是要把女孩沮丧的脸遮住。他似乎有意要让她生气，好让她发出点声音来。

“不要抽那么多烟！家里钱不多！”女孩高声叫道。

青年满意的倒了灰，隔着浓烟，他问：“我要‘卖身’了，你收不收。”

沙发的另一端向下陷，隔着尚未消散的烟雾，他知道女孩在用那对明亮的眼看他。

女孩说：“收。”

蜻蜓总是形象的说他在“卖身”——“反正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了。卖身给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头。”

他稍稍想了想，眯着眼看向前方，像是沉入了一场梦中：

我来自一个靠近太阳升起了的地方，这是你原先就知道的。是的，无所不有的地方。

那里有一群山，山上有一群寺庙，庙里有一群老和尚和小和尚。其中有一个小和尚叫奈婷乔……哈，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只是个故事，不然叫蜻蜓也可以……有一天，一群小和尚去打柴，提水。他们走在林子里，突然，林子里跳出了一只狮子。山里当然有狮子，对，当然，老虎比较多。狮子一口吃了其他和尚，唯独不吃吓得发抖的小和尚奈婷乔。只见那只狮子摇了摇大脑袋笑着对她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蜻蜓突然回头望着女孩，女孩一惊，低下头。他打趣的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奈婷乔说：“你就这么突然转过来……”

“胆小鬼。”

“你才胆小鬼。”奈婷乔一跃而起，推了他一把。

谁知道蜻蜓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哈，看你这……”女孩的笑像风儿般的吹了起来。

然后风儿停了，躲了起来。随着“吱-呱”声响起，一个头发斑白的矮老头走了进来。女孩不知所措的呆望着摔在地上的蜻蜓。

老迪尔像是只庄严的鹿，环视了铁皮屋里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他声音沙哑而令人颤栗，问道：“你怎么这样坐在地上？奈婷乔没给你拿毡子吗？”

蜻蜓耸了耸肩：“我，从前就这么坐，习惯了。”接着他转过头看向局促不安的女孩问：“劳驾，可以扶我起来吗？”

女孩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扶起青年，然后退到沙发后。

老迪尔一丝不苟的理了理身上的棕布衣，坐上沙发，翘起脚，又理了理棕布衣和下巴上的胡须。

蜻蜓用手臂撑起下巴，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一只黑虫迈过他的锁骨，从左后肩的衣服钻入右前肩。

“家里还有什么？”老迪尔接过空中递过的水壶，问道。

“够半个月的面包。”奈婷乔小声的回答。

“够了，都拿来。”

“什么？”

“钱。”

“没有钱。”女孩嗫嚅着说：“我还没把东西拿去卖……”

“还没卖？”

老迪尔从沙发上站起，走向柜子，柜子里除了书，还有罐子，装钱的罐子。他弯下身，在阴影中翻了翻。

奈婷乔听到钱币碰撞的声音，她知道老迪尔把所有钱装到他的口袋中。她咬着下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迪尔重新坐回沙发，再次理了理棕布衣，顺便拍了拍口袋。

蜻蜓眯着眼，看都不看他一眼。

“买书？”

出乎意料的，老迪尔摇了摇头。

奈婷乔屏住呼吸，她不知道除了书之外，老迪尔还会找到什么没有价值的东西。

“山旁的集子上在卖神像，我打算买一个过来。”

“哦，为什么。”

“山脚下的人听说都买了，我也……”

“何不拿书去换呢？”

“书！书怎么能拿去换呢？”

“可你又用不着。而且你买神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呢。”

“可不是，神啊，只认像，我花钱买他的象，他自然会……”

“你是说显神迹吗。”

“正是。”

“我见过比你要买的好千万倍的象，可也不见得有用。”

“那是他们买的，我买的可……”

“算了，”蜻蜓似乎料见了什么，毫不在意的放低声音说，“东西是你的，姑娘是你的，钱是你的，你都决定了还找我干嘛，去呗。”

老迪尔满意的点头，起身，理了理棕布衣，走了。

蜻蜓往老迪尔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随即便听到呜咽声响起，奈婷乔坐在地上抽泣。

青年摇了摇头，摸了摸烟管，女孩便大叫：“别点！”

再点就真没钱了对吧？他想。放下了烟，拍了拍沙发说道：“过来坐坐。”

奈婷乔的鼻子红红的，像是喝了酒一样，低着头坐上了沙发。她才不会让他看到她现在的蠢模样。

蜻蜓懒得看她，目视前方，悠哉的说：“家里又多了件没有价值的东西，对吧。”

“你最没价值，连劝都……”

“我试过了。”

女孩静静的坐着，金发顺服的伏在脑后，像是在屈服。

屋里光线昏暗，白日最后一缕阳光向西边隐去，虫鸣将代替阳光，遍布山野。

“算了，”最终，女孩用乌黑的袖口抹了抹脸，说“少抽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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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卢布朗尼贫民窟来说，黑夜伴随着饥饿。对奈婷乔亦是如此。

女孩习惯性的用手抚摩着怀里的毡子。沙发上睡着蜻蜓，老迪尔一般不会睡在铁皮屋里。

薄薄的铁皮挡不住外面的寒霜，也挡不住虫鸣。对卢布朗尼贫民窟而言，虫鸣也意味着饥饿。女孩静静的躺着，随着虫鸣哼出了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小调。

“你还不如把力气留着撑到天亮。”斜躺在沙发上的蜻蜓轻轻的说。就算是背对着沙发奈婷乔也能感觉到他的得意。

“我没有力气把眼皮盖上。我很饿。我不敢盖上。”

盖上眼皮，会发生很多事。黑夜会转瞬即逝的过，她来不及准备好面对新的一天，负担，很多很多的负担，会塌下来。失眠对她或许更像一种短暂的解脱，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让她有了足够的时间踏稳双脚去承受。

“明天你又要捡这东西？”

“你是因为‘这东西’才能吃上面包的。”

“这活你做得来？”

“你什么时候会关心这事了？”

“我是因为‘这事’才吃的上面包啊。”青年平静的笑了笑，他问：“这活你做得来？”

“当然做得来，”奈婷乔转过身看他，脸上满是鄙夷：“又不是你，死瘸子。”

蜻蜓懒洋洋的与她对视着，黑暗将他拥入怀中，女孩看不到他。

“如果真是我呢，我做得来吗？”

奈婷乔不以为然的说：“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走。”

“那倒不好说。”他轻轻抚摸着烟管，在沙发上缓慢的翻身坐起。

“上来吧，”他说，“把灯点起来。”

“老迪尔不让我点。”奈婷乔站起身，走到柜子旁，点燃煤油灯。

铁皮屋一下被点亮了，冰冷的外壳也被温暖了，几只小虫“扑哧”着，死了。

女孩拎着灯坐上沙发上，蜻蜓顺手接过，把灯抱在怀里。火很小，玻璃罩温暖的刚好，小小的光芒在青年乌黑的双眼中闪烁，仿佛夜空中的启明星，他的满足勾起嘴角的笑意。

“你这样子就是一只蠢猫。”奈婷乔忍不住嘲讽。

“猫的幸福你是不会懂的。”他毫不在意的反驳。

奈婷乔安静的搓着手，眼睛始终看着灯光。或许，作只追着灯的虫也不错。她想着，然后撇开目光，蹑手蹑脚的站了起来。

“坐下。”这时，蜻蜓拉住了她的衣角命令道。

“你还要什么？”她再次坐下。

蜻蜓将灯递给她。光从他的脸上逃走了，依偎着女孩的脸颊。“明天，带我出去。”奈婷乔的心噔的一下，沉重的锤在胸口。

“我想看看外面，真的。我很久没有出去了，我不是要去要饭，为什么要要饭？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吗？我又不是那种‘好吃懒动’的人，我只是不想，不过住在铁皮屋也不是我的意思……哦，不不，我其实也挺想在这里的，反正……”青年脸色苍白，短短几句话便让他上气不接气。奈婷乔突然想到了老迪尔曾经朗诵过的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像是被一些什么东西触动了，她说道：“可以啊。你别再唧了，我想睡了。”

“哦。”蜻蜓垂下脸，表情很微妙。他安然的靠在沙发上，见奈婷乔重新躺下后，他说：“你真是个好女孩，奈婷乔。”

“我还轮不到被你夸。”女孩自然而然的以为这个乞丐在说讨好人的话。

青年听出了女孩的意思，他轻而无奈的叹了口气，翻身，面朝椅背躺下，小小声的说：“这是真的，奈婷乔，我是乞丐，但我是个独一无二的乞丐。”

地上传来女孩平稳的呼吸声，青年哼起了一首很久的歌，或许这已经没人会唱了，这是属于背井离乡的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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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离开了涯，燕鸥飞绝，生命离开了我的故土，我只能离开；河水哭泣的追寻而无声的干涸；太阳抛下月夜，星星成了我无眠时的恶梦，我无路可走；森林逃不出烈火而尸骨无存，家在何方，我迷路在黑暗的雾中……”

“你唱错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们小时候唱的。”

“你们小时候？”

奈婷乔紧抿着嘴，搀扶着蜻蜓从满是碎石的斜坡走下。

阳光不足以照亮大地，卢布朗尼的山丘就像是被刻意忽略一样，昏暗，矮小，有一股脱不开的沉重。地面的碎石和锈迹斑斑的小金属会会顽劣的刺痛踩在他们上头的一切。没有大树，只有几丛灌木奄奄一息的伏倒在贫瘠之土上，像是从地上生出的一颗长着蓬松头发的头颅。

奈婷乔小心翼翼的避开路上扎脚的枯木，扶着这个瘦弱的青年防止他跌倒在地，可蜻蜓偏偏东张西望，还唱着怪里怪气的歌，直让她分心。她忍不住说：“路上有什么好看的，让你有兴致唱歌？”

“自从腿断后我走路时就没有四处张望的，现在机会难得啊。”蜻蜓漫不经心的回答。

“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在来这里很久以前。”

“天生瘸子？”女孩半开玩笑的问。

“也不是那么久啦。”

女孩小心的估算青年的体力，等到他累了便扶着他坐下。

“就凭你这力气是怎么爬上来的。”她擦着脸上的汗水却注意到蜻蜓望着她的脸出神。

她不自在的看了看背后，什么也没有啊。于是她不高兴的说“喂，看什么啊。”

蜻蜓动了动嘴。“你比……”

“什么？”奈婷乔凑到他嘴边。

他又说了一次。

“你比太阳的女儿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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