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 樹 | Penana

　　我是一顆樹，一顆有自我意識的樹。

　　從我有意識起就佇立在這個山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白日聽啁啾鳥鳴，夜裡曬著月光。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開花、結果。

　　但是我的果子小鳥不喜歡，小動物也不喜歡。

　　落了滿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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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山頭遠遠向下望，山腳處有一座小村莊，我好像能聽見孩童們的笑聲，吱吱喳喳的，清脆、悅耳。

　　人好像永遠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真好啊，真羨慕。

　　我只能永遠在這裡，好無趣。

　　要是我也是個人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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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下了雨。

　　雨聲落下的聲音很好聽，像唱歌似的。

　　我忍不住也跟著大聲唱了起來。

　　荒腔走板、怪聲怪調。

　　不過沒有關係，沒有人聽得到。

　　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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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秋天，其他的樹都換上了枯黃的顏色。

　　但我不一樣，我還是嫩綠色的，甚至還開了滿頭小花兒。

　　瞧啊，我是多麼與眾不同的樹。

　　好吧，真希望有人能看我一眼。

　　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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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冬天，雪落的特別多。

　　也特別安靜。

　　我的頭上堆滿了雪。

　　真重。

　　睡一下吧，把這個冬天睡過去後就是春天了。

　　我真的……好喜歡……春天……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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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到了！

　　它還送了我一個特別的禮物，一個小男孩。

　　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來的。

　　我迷迷糊糊醒來時，他就已經坐在樹幹上，眺望著遠方。

　　第一次來客人，我激動的現場開了個花，結了個果。

　　怕他摘不到，我還特地把結滿果的枝椏伸到小男孩面前。

　　他嚇一大跳，面色僵硬，一溜煙的下樹跑了。

　　徒留我滿頭的花花和果子。

　　我搞砸了。

　　真是令樹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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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沒幾天，那個孩子又來了。

　　只是今天的他與上次比起來，狼狽了不少。

　　看起來髒兮兮的，不過沒關係，他依舊是我尊貴的小客人。

　　男孩又爬回上次坐的地方，不過他這次沒看向遠處，而是盯著我。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他摸了摸我的主幹，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道想到了甚麼。

　　我只在意他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又把結滿果的枝椏伸到他面前。

　　這次他沒有拒絕，還吃了好幾個。

　　看著他滿足的摸摸肚子，我莫名的高興起來，這孩子是第一個嚐我果子的人呢。

　　「謝謝你……果子很好吃。」

　　我聽見他低低的道謝，還誇獎了我的果子。

　　我開心的整棵樹震動了一下。

　　那孩子雖然被嚇了一跳，卻沒有離開，反而緊緊的抱住了我，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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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像是約定般，那個孩子每天都會來。

　　他有著說不完的話，像是以前無人傾訴的話語開了個口，源源不絕。

　　他說，父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別人總指著那小罈子說著：「那是你的父親。」

　　但那裡頭只有灰，不是他的父親。

　　他說，母親睡著了，再也沒醒來過。

　　他不知道母親要睡多久才會好。

　　帶去給母親的果子爛了，母親也像果子一樣。

　　再後來，他沒有了家。

　　我不懂。

　　為什麼父親會變成灰呢？

　　為什麼母親會變成果子呢？

　　家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變成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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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他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他就像是個花苞。

　　隱忍，然後盛大的綻放，奪人心魄。

　　他回到了村莊。

　　雖然他還會回來和我說話。

　　但次數變少了。

　　話也變少了。

　　為什麼，我是如此的……

　　不滿足、不滿足、不滿足、不滿足、不滿足。

　　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

　　為什麼我是一顆樹。

　　我好想成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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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山腳下好吵。

　　好吵！吵死了！

　　好吧，我承認我是遷怒了。

　　他好久沒來了。

　　他會忘了我嗎？

　　我只有他了，我想去找他。

　　我真的好想變成人。

　　如果一覺醒來願望能實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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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了好久。

　　醒來的感覺好奇怪，我看見了一顆參天巨樹。

　　那是我。

　　我低頭，看見了人的雙腳、雙手、身軀。

　　我變成人了！

　　正當我沉浸在喜悅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是他，他來了。

　　我興高采烈的奔向他，一把撲進他的懷裡。

　　「我，變成，人啦！」

　　我能感受到他愣了一下，隨即輕輕地將我推開。

　　我大失所望，他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嗎。

　　「你，不喜歡嗎？我啊！樹！」

　　該死，人的嘴巴好難用！

　　他滿臉通紅，脫下外衫罩住我。

　　「赤身裸體的……成何體統。」

　　我可沒瞧過樹穿衣服的，但是我喜歡他的衣衫，清香還帶著他的體溫。

　　我輕嗅了一下。

　　好喜歡，我好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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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我變成人後，他時常帶著新奇的小玩意找我，但我最喜歡那些甜蜜蜜的糕餅，真好吃。

　　他偶爾也會帶著我下山，到村裡頭。

　　一切都是陌生但有趣的。

　　我問他。

　　「你找到家了嗎？」

　　他摸了摸的我的臉頰，眼裡滿是柔情。

　　「找到了，很早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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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個大宅子，還有庭園，庭園裡頭有果樹和鞦韆。

　　他卻說還遠遠不夠大，他原是想把我的種在這裡。

　　哦，那確實不夠大。

　　畢竟我超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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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住進了這個大宅子，偶爾回到山頭看望一下。

　　這樣的日子很好，沒有分離。

　　月很圓的那夜，他說。

　　「你願意和我成親嗎？」

　　他的臉很紅，紅艷艷的，像是抹了胭脂那般的紅。

　　見我不說話，他咬了咬唇，有些委屈。

　　我最見不得他這委屈巴巴的模樣。

　　「願意的！當然是願意的！」

　　我擲地有聲的回他。

　　隨後我得到了一個擁抱和他的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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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親後的日子倒是和往常沒甚麼不同。

　　就只是晚上多了些運動。

　　廢腰、廢腿，怪累樹的。

　　他說別人成親都會這麼做的。

　　我指了指門外那些瘋跑的小孩子問他。

　　「我知道的，我們是在造小孩對吧！那我們的小孩兒甚麼時候長出來？」

　　他的面色古怪的說。

　　「我們構造都一樣怎麼造的出孩子呢。」

　　我氣得不行，那他晚上還做的那麼歡，都是些無用功！

　　見我生氣，他扭捏的說道。

　　「不然……我晚上加把勁？說不定孩子就長出來了。」

　　我一聽就更來氣了，在這唬弄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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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過得好快。

　　少年都長成高大的男人了，我可惜的戳了戳他的臉，感嘆歲月果然是把殺豬刀。

　　「嫌棄我？那我走？」他又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怎麼可能，這話可不能亂說！不管三十也好四十也罷，還是七老八十的！你都是最好看的！」

　　我捧著他的臉又強調一次。

　　「最好看的！」

　　聽見這話，他笑得好看極了，甜絲絲的。

　　他蹭了蹭我的手，眼底滿是愛意，低低的說道。

　　「我會努力活的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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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大騙子。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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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在那個雨夜。

　　村子裏的人大喊著怪物、怪物，衝進我家。

　　鮮血碎肉橫飛。

　　他們取走了錢財，高高興興的走了。

　　將我們變得七零八落。

　　大雨帶走了血、體溫和他的聲音。

　　他看向我，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下輩子、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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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斂了他的屍身，帶著他踉踉蹌蹌的朝山上走去。

　　雨很大，卻蓋不住我痛苦的哭嚎。

　　我恨、我怨。

　　我詛咒他們痛苦的死去。

　　變成樹吧。

　　怨恨深植，發芽、紮根、血肉滋養、腐朽。

　　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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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腳下再也沒有人。

　　只有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林，無聲哀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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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陷入了沉睡，不願再醒。

　　好想他、好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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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百年後，背著登山包的男孩來到了這顆巨樹旁，他靈巧的爬上樹枝，回到了當初的老位置。

　　他閉著眼倚靠在主幹旁，輕聲的說道。

　　「我回來見你了。」

　　樹葉沙沙作響，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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