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不斷刺進曹婉靜的心,她奮力拉扯著醫生的袖子,哀求他別那麼快放棄,醫生狠狠地甩掉她的手,表示若早幾分鐘送來還有可能,用冷漠的語氣告訴她趕緊辦身後事。曹婉靜呆滯地看著醫生遞過的死亡證明,她全身輕微地發出顫抖,程方知靜靜地躺在那跟睡著了似的,她輕輕地撫摸著他失去溫度的皮膚,醫生皺著眉匆匆把證明書塞給她就走了。急救室裡到處洋溢著死亡的氣息,她不斷地晃動程方知的身體,及喊著他的名字。徐徐而來的婆婆見她發了瘋般地晃動程方知,上來就給她一個巴掌,斥責曹婉靜克死了她的兒子,直至護士過來攔住婆婆,讓她們注意自己是在醫院。
好好的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曹婉靜拖著沉重的腳不斷想著,在她的印象中她明明正在準備晚餐來的,可下一秒家裡竟掀起一股龍捲風,瞬間把家弄得支離破碎。剛剛還坐在椅子上看電視的程方知突然就倒地掙扎,嚇得我不斷哭著喊爸爸,曹婉靜注意到我的哭聲,急忙跑出來一瞧心也慌了,她學著電視的情節不斷地按壓程方知的胸口,片刻才想起得打急救電話。
邁出急診室曹婉靜如壞掉的娃娃癱在角落不斷抽泣,也不顧我在那使勁哭,她甚至對我怒吼了句別哭了,可她自己哭得比我還凶。天漸漸暗下來,婆婆不許她再碰程方知,說白頭人送黑頭人已經夠苦了,不想程方知在路上還得沾上曹婉靜的晦氣。
渾濁的空氣壓得曹婉靜喘不過氣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程方知時她才二十三歲,可在村裡她已算大齡剩女了,迫于各方親戚的壓力,她略不滿地去見了比她大六歲的程方知。第一眼看過去,程方知高高瘦瘦的,穿著白襯衣跟個竹竿似的,而且還不太會講話,說兩句就臉紅,並沒有給曹婉靜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倒是人長得蠻老實的。
本來曹婉靜是想婉拒這段姻緣的,可在她媽媽的強烈要求下,她唯有跟程方知繼續約會。曹媽告誡她她若在不趕緊嫁了,她弟就無法結婚,要是她弟趕在她之前結那他們家就會臉上無光,淪為村裡的笑話。她木訥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又看了一眼不遠處啃著瓜子的弟弟,暗想要是小時候肯讓她讀書,現在也不至於還在村裡。
一個巴掌大的村,家家戶戶都挨著,就連什麼時候拉個屎別人都知道,更別說結婚生子這種大事了,嫁不出去就會成為別人餐桌上的涼菜。在跟程方知出去幾次後,曹婉靜也不挑任由他們安排,怎料程方知的媽媽嫌棄她的出身,覺得她是文盲不適合進入家門。曹媽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妙,非得把曹婉靜整進去,否則她的兒子也會遭殃,任何姑娘都會瞧不上她家。
程媽不滿意曹婉靜這事迅速地就在村裡流傳開,不少村民開始背著曹婉靜嘰裡呱啦的,曹婉靜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她低著頭迅速溜走,在街角逮住程方知,問他打算如何處理。程方知左看右看的,一把將她拉到角落裡,支支吾吾地表示他會解決他媽媽這關。
不久後曹婉靜就順利地跟程方知完婚,至始至終程方知都沒有告訴她他到底是怎麼說服他的媽媽,可在敬茶時她還是能看出婆婆對自己的不滿。果不其然婚後對她是各種不順眼,對她大呼小喝的,仿佛她是她家的傭人,她心裡覺得委屈可程方知只是告訴她慢慢適應即可。
婚後的生活跟曹婉靜所想的不大一樣,結婚前她需要在家服侍她的老母親及弟弟,現在結完婚她又得服侍她的婆婆及老公,從早到晚都在做各種家庭雜活,在她看來她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起早摸黑罷了。更讓她難過的是婆婆總會嫌棄她擦得不乾淨,一遍又一遍地讓她重新擦,看著院子裡的藍天,她真希望自己是屋簷上的小鳥,離開這裡。
偶爾曹婉靜也有機會到鎮上或市里,程方知帶著她去進貨順道約個會,看著村裡沒見過的東西,她都笑成傻子了,車水馬龍的市區有股迷幻的魔力,不斷地召喚著她,她樂呵呵地跟程方知說他們以後得搬到市區,程方知一邊進貨一邊答好。她跟著程方知游走於不同的商店,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他根本不會壓價,每次討價還價時都處於弱勢。臨走前他們順道去拜訪了程方知的大哥,曹婉靜並沒有見過這位大哥,只聽程方知偶爾提起過,因為上次結婚時他的大哥並沒有出席。程大哥怪不好意思地向他倆表達了歉意,表示之前生意太忙無法參加婚禮,程方知揮了揮手說沒關係,他大哥從口袋掏出一紅包硬塞給程方知,兩人互相推來推去十余分鐘,程方知才勉強收下。
回到村裡曹婉靜輾轉難以入眠,她瞧了一眼正在熟睡的程方知,一閉眼又看到市里的街道,翌日她就跟程方知說她想跟著他一起做生意,不過這念頭被程方知拒絕了,程方知勸她在家裡好好地陪他的媽媽,只是答應她若她想到市里玩他再抽時間帶她去。
隨著城鄉結合的日益發展,村裡的年輕人都跑到市里打工了,剩下的大多都是無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時常曹婉靜都覺得自己跟他們聊不到一塊去,除了李家的媳婦小麗,不過小麗是李家從越南買回來的新娘,他們家怕她逃跑也甚少讓她出門。幸好小麗來到村子不久後就順利產下一男嬰,她能出來活動的時間也就更多了,偶爾曹婉靜會在菜場遇見小麗,兩人一見如故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起初小麗只會幾個簡單的中文字,如今她卻連當地方言也說得十分溜。
對於小麗的身份村民都知道,只是大家主動避而不談,剛到村裡時小麗就曾在夜裡逃跑,可惜被熱心的村民逮住送回李家了。因為怕她再次逃跑,她被禁足了很長一段時間,曹婉靜只能悄悄地隔著門縫對她說幾句。小麗的老公本來是裝修工人,然而一次高空作業讓他摔斷了腿,他不僅失去工作還成了瘸子,性格也就變得暴躁起來,更糟糕的是原先訂的婚事就此吹了,而且村裡並沒有其他姑娘想要嫁給他,李家最終經別人介紹偷偷地從越南買來小麗。
沒有身份證的小麗無法離開村裡,就連她兒子也是李家塞錢偷偷上的戶,曹婉靜也曾問過小麗想不想念越南,小麗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月亮,把眼角將湧出的淚硬生生地逼回去,她摸了摸熟睡中的兒子歎息大概這一輩子她也無法回家了。
看著小麗看兒子的眼神,曹婉靜深刻地感受到溢出的愛,她瞧了一眼小麗可愛的兒子,竟閃過羡慕的表情。不知不覺中她與程方知已結婚半年,可她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漸漸地她婆婆對她的微言也就更多了,且她也擋不住熱心村民的嘴,部分熱心村民還在她婆婆那搬弄是非暗指她無法生育,她媽媽聽到傳言後氣得過來讓她趕緊生。可惜日夜操勞生意的程方知總是一臉倦意,經常一回家倒頭就睡,每次提及孩子的事他也只是淡淡地說順其自然。
某天她在菜場無意中聽到其他人說隔壁村的求子觀音十分靈驗,她趁著中午買菜的時間偷偷地前往向觀音討了個兒子,不久後她還真的懷孕了。得知喜訊後程方知開心得將她抱起來,她婆婆對她的態度也稍稍變得友好,讓她好好地養胎不再讓她做家務活。瞧著漸挺的肚子,曹婉靜已迫不及待地迎接這個新生命,她向小麗請教了不少懷孕的注意事項,也開始織起小孩的新衣。
孕吐反應讓曹婉靜覺得難受,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比之前快不少,她把心中的不安告訴她婆婆,但她婆婆依偎在躺椅上讓她少操點心,說懷第一胎都比較容易緊張,熬過十個月就好了。村裡的醫生也表示那是正常反應,讓她安心養胎,晚上注意別著涼。
縱然村裡的醫生並沒有告訴她肚子裡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但她老公跟婆婆都把其當作男孩,連乳名都已取好,叫小湯圓,冀望他可以白白胖胖地長大。自從她感受到小湯圓的動靜後,她就更期待抱著小湯圓的那一刻。她婆婆有事沒事就去廟裡求平安,適逢村裡的媽祖誕,她婆婆讓她也到廟裡參拜,可剛進廟她就被煙熏得難受,她請示了婆婆暫且在門口緩一口氣。人來人往的媽祖廟異常熱鬧,不少年輕人都返鄉參與,她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繁華的景象。
小麗拖著她兒子也來廟裡還神,剛在大門跟曹婉靜打完招呼,她就聽到村民的呼喊,轉頭一看她驚見曹婉靜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熱心村民圍著曹婉靜熱議,直至小麗斥責他們趕緊打120。血緩緩地劃過曹婉靜的小腿,是冰冷的,曹婉靜無法感受到它的溫度,如雪一樣落在地上,瞬間被嘈雜的人群吞噬。
再次醒來的曹婉靜已記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依稀記得自己應該在廟裡才對,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小麗,小麗制止她起身讓她好好地躺著。冰冷的寒意傳遍她全身,她隱隱地感受到肚子傳來的痛,她咬牙仰起頭看了眼洩氣的肚子,如乾癟的氣球,她的嘴唇被咬得開始發紫,一直在打圈的眼淚一下子就蹦出來了。匆匆趕到的程方知失望地看著她,嘴裡不斷地念叨為什麼為什麼……小麗搖了搖頭讓程方知好好照顧曹婉靜,程方知並沒有留意到曹婉靜那蒼白的臉,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的肚子。
小湯圓成了程家的禁忌,沒有人願意再次提起他,當醫生告訴曹婉靜小湯圓確實是個男孩後,她的心如撕裂般,比三叉神經痛還難受,她跑回送子觀音廟對著觀音痛駡了一頓,質問觀音為何要如此做,為何給了她兒子又奪走他,觀音並沒有給她任何回應,仍舊一臉慈祥地俯瞰著她,她罵到累了才捨得離開。廟外的天驟然起風,暴雨生硬地打在她臉上,她並沒有奪而是繼續指著天開罵。
滑胎的原因成了迷,曹婉靜不知道是村裡醫療技術有限還是咋的,醫生只是安慰她讓她好好調理身體,表示她還年輕未來還有機會。小湯圓走後程家的氣氛多了幾分怪異的氣息,她婆婆連看她一眼也不願意,程方知則把自己藏在生意上,不願意再說小湯圓的事。按村裡的習俗來講,若頭胎滑胎的話則會被歸為不祥之人,曹媽在街頭見到曹婉靜沖她嚷了句真是掃把星,掉頭就走了。
一連好幾天曹婉靜都覺得不太真實,她拖著虛弱的身體開始對著熱心村民罵,罵是他們奪走了她的兒子,罵沒有人送她去醫院,眼淚想止也止不住,最終她只能躲在牆角哭泣。提著玉米的村民憋了她一眼,就走了,天空又下起毛毛細雨,沖刷掉她臉上的淚痕,濺起的泥水不斷地落在她的褲腳,可卻澆不滅她心中的怒火,她瘋狂地拍打路上的髒水,從菜市場回來的小麗看見她,死死地抱著她,讓她冷靜。
熱心村民開始勸程方知休掉曹婉靜,恰好被回鄉的大哥聽見,大哥拍了拍程方知的肩膀讓他別聽其他人胡言亂語,並表示他即將移民,問程方知有沒有興趣頂他市里的店鋪。程方知思索了一會,眼看他們家一直成為熱心村民的涼菜,他點了點頭,大哥再次拍了拍程方知的肩膀。
曾經曹婉靜很想讓程方知到市區發展,可她沒想過是帶著遺憾來的,她曾想過若他們早點來市區,小湯圓是否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可終究她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問程方知為何她說她胸口悶時沒帶她去醫院,也沒有問她婆婆為何非得要帶她去媽祖廟,她只怨她自己,怨她自己沒能讓小湯圓好好地看一眼這世界。
離開村裡成了曹婉靜的救命稻草,她早已不想再聽到熱心村民的碎碎念,離開或許對她來講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可是在程方知請示她婆婆後,她婆婆居然反對他們去市里,婆婆不屑地說市里也沒什麼好,瞧他大哥在市里那麼多年不也混得一般般,還不如在老家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多陪陪她老人家。大概小湯圓的事也壓得程方知喘不過氣來,這次他並沒有遵從他媽媽的話,而是鐵了心離開這。
說服不了程方知的程媽就更氣了,她指著曹婉靜張嘴就罵,怒斥她拐走她兒子,哀歎都是她害的。倔著氣的婆婆並沒有到車站送他們,她坐上了長途汽車,回頭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家鄉,準備開始迎接新的未來。
移民去東南亞發展的大哥把鑰匙交到程方知手中,表示他不在國內的這段時間程方知可先免費住著,等程方知賺到錢再搬走也可以。曹婉靜很感謝大哥邀請他們來市里發展,不過他口中的生意其實也只不過是一報刊亭大小的小店而已。跟之前來市里玩的感覺完全不同,曹婉靜少了那份輕鬆的心情,坐在門店裡她瞧著走來走去的路人,不斷祈禱他們過來買東西,可等了一天誰也沒過來,他們的店仿佛是透明的。
以前曹婉靜想要跟程方知學做生意他必然不肯,如今他們的生活小到圍著店鋪轉,程方知去進貨時她不得不在店裡看店。程方知之前在老家存的錢也漸漸見底,她第一次發現市里是猛獸,張口即可把他倆吞沒。半夜她又夢到小湯圓,血淋淋的小湯圓不斷地質問她為何要拋棄他,她驚醒後發現程方知的手壓著自己的胸口,她輕輕挪開他的手翻了個身,側躺著看著窗外的明月,那臉就跟小湯圓一樣可愛。
縱然在市里的生活漸漸變得拮据,可曹婉靜反而挺高興的,畢竟她不用在去看熱心村民的臉色,程方知也回到最初的樣子,開始跟她積極地面對新生活。然而程方知還是過於老實,在進貨時幾乎都拿不到最低價,他們的小店根本賺不到差價,雖然她也暗示過程方知,但程方知總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有一回一肥頭大耳的大漢過來買霸王煙,程方知居然慫了,還送他打火機,曹婉靜實在看不下去跑過去跟大漢要錢,程方知連忙扯著她回來,大漢兇惡地看著曹婉靜,她也瞪大她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大漢,一旁圍觀的路人居然起哄到底打不打,最終兩人僵持了一會誰也沒動手,大漢把錢交到她手上路人才一哄而散。
漸漸地憑藉著兩人的努力,小店勉強撐下來了,扣除在大城市的日常開銷,他們也只能勉強糊口,生活品質確實如她婆婆所說還不如在老家,可在這的每一天都是嶄新的。她喜歡看著不遠處剛放學的小孩,想著小湯圓放學時活奔亂跳的樣子,日子久了附近的小學生也開始喊她曹阿姨,他們也開始賣起小零食,看著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她似乎也回到了小學的課堂。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也很喜歡讀書,但當她媽媽生下弟弟後,她的上學資格就被剝削了,就算她苦苦哀求,可她媽媽只是甩了甩手說女人最終也得嫁人,不必讀那麼多書。偶爾她會跟熟絡的小學生借課本打發在店裡的時間,偶爾也聽他們講學校裡的趣事。
殊不知在曹婉靜剛覺得生活有些起色時,生活又一次對她伸出魔爪,在準備收攤時她接到醫院的來電說程方知暈倒了。連忙趕到醫院的曹婉靜瞧著憔悴的程方知,一下子就成了淚人,程方知拍了拍她的手背表示自己沒什麼,一旁的醫生把曹婉靜拉到病房外,悄悄地告訴她程方知的肝有個黑影,恐怕得做手術讓她準備交錢。曹婉靜一聽費用,撲哧差點跪在地上,她哀求醫生能否先做了再慢慢還,可醫生搖了搖頭說那是醫院的規定,沒錢的話他的病床就得讓出來了。
市里的夜比村裡的來得更兇猛,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吞噬,曹婉靜扶著路燈沖著天咆哮了句老天為什麼要如此待她,她猶豫了許久找了個可打了長途電話得店,越洋打了一通電話給他大哥,剛說到借錢時大哥的電話就被大嫂搶走了,大嫂草草地表示想借錢門都沒後就掛了電話。曹婉靜沖著電話喊了幾句喂,聽著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她急得差點摔電話,店員木訥地朝她伸手要電話費,紅著雙眼的她頓時覺得這世界很無助。
瞧著臨近醫院的最後通牒,曹婉靜開始哀求程方知認識的供應商,請求他們允許她把貨退給他們,可大部分的人都表示貨出門了就無法退回去,只有老林願意用七折的價格回收,曹婉靜不滿地表示他們是在趁火打劫,程方知本來進貨的成本就高,可老林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表示這就是商業。在不斷地被拒絕後,曹婉靜唯有接受了老林的不平等條約,暫時解決了手術的費用,可他們的小店再也沒多餘的庫存了。
她太懦弱了,懦弱到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對她下手,曹婉靜暗自決定只要程方知康復,她就得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她不願再受生活的欺負了。
手術一下子就掏空了他們家,所幸的是程方知康復得還算不錯,醫生囑咐曹婉靜別讓程方知再那麼操勞了,並表示程方知過瘦得多補補,曹婉靜握著醫生雙手激動地表示感謝。程方知怪不好意思地看著曹婉靜,曹婉靜使勁擠出一絲微笑,扶著他緩緩地回家,讓他安心躺著別到店裡,她會處理好店裡的事。
當店裡逐漸沒東西賣時,曹婉靜才發現原來小店的面積比她印象中的大,看著空蕩蕩的店面,來買零食的小學生也紛紛露出失望的表情。不過在程方知不在店裡的這段時間裡,曹婉靜發現她還蠻有做生意的天分,縱然她不大識字,可她發現她很會算數及賣東西,先前程方知一直賣不出去的貨,被她三言兩語就賣出去了,她拿著那一丁點錢又去跑了不同的市場,貨比三家後她選澤了新的供應商,跟對方討價還價拿到比程方知低不少的進貨成本。
除了賣貨外曹婉靜又開始盤算起其他生意,她審視了一遍周邊其他小店,發現大家所賣的東西都差不多,甚至別家賣的價格比他們之前賣的還要便宜,她一邊照顧程方知一邊嘗試賣不同的東西,從小學生愛吃的牛肉丸到上班族的早餐,她無一不涉足。在她悉心照料下,程方知的身體漸漸康復,到店後他才知道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他緊緊地擁抱著曹婉靜,在她耳邊低語道辛苦了。
每賺一點小錢曹婉靜就去進貨,新認識的供應商小張得知她的情況後,允許她先賒著賬,小店才總算恢復了點血色。可她才高興沒過三秒,就有家長投訴她的食物不衛生,導致他家孩子一直拉肚子,衛生局匆匆查封了她的小店,一連好幾日她跟程方知都處於零收入狀態,急得在家不斷地打圈。衛生局警告他們不可再販賣沒有牌照的熟食,交了一大筆罰款後她的負債就更多了。
半夜小湯圓找她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次她都大汗淋漓地驚醒,額頭上的汗珠在月色下顯得晶瑩,她偶爾也會在想會不會回老家更輕鬆。月悄悄地注視著她,似乎知道她心中的不安,迅速地躲進雲層裡。她聽到隔壁房間的爭吵聲,似乎是摔東西的聲音,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程方知又開始打起呼嚕。一陣敲門聲讓她不得不從床上下來,她批了件衣服去開門,一外賣小哥搖頭晃腦地說外賣,她擺了擺手說送錯了,外賣小哥抬頭看了一眼門牌號連道歉都沒說就走了。曹婉靜無奈地關上門,心想這地方住的人怎麼那麼雜亂,大半夜的誰還叫外賣。剛來市里時程方知還跟曹婉靜說他打算頂掉這房子,可當曹婉靜瞧見總一臉淤青的鄰居,以及穿得花枝招展的脂粉客後,她暗自打消此念頭。
重新營業的小店變得蕭條,不少小學生也被其家長禁止在這買零食了,沒有牌照的他們也無法售賣早餐,曹婉靜唯有再次盤點庫存,儘快賣貨把賒的賬先歸還一部分。她剛一蹲下就一陣眩暈,程方知連忙扶了她一把,讓她趕緊坐下休息。程方知幫她揉了揉太陽穴,曹婉靜喘了幾口氣表示自己沒什麼問題,不過在程方知的堅持下,她還是到醫院求了個安心。
偌大的醫院仍舊攘來熙往,曹婉靜並不喜歡醫院裡那刺激的消毒水味道,每次來醫院她都納悶市里的人怎麼那麼容易病,而且看個醫生怎麼就那麼貴。以前他們在村裡一年也不去一次醫院,就算病了也只是拖著,拖著拖著病就好了,壓根不用花什麼錢。因此當程方知讓她來醫院時,她最初是拒絕的,她覺得這很浪費錢,但在程方知的勸說下,她還是妥協了,她緊張地邁進問診室,醫生迅速地對她做了一些檢查及問診,微笑著恭喜她她大概懷孕三個月了,她一度以為自己聽錯,她跟程方知互相看了一眼,程方知笑得跟個孩子一樣,曹婉靜許久沒見他笑得那麼開心了。
不過受小湯圓一事的影響,曹婉靜還是略有不安,她焦慮地跟醫生闡述了小湯圓的事,醫生建議她留院做個全面的檢查,所幸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表示孕婦保持良好的心理也同樣十分重要,囑咐她不必想太多,保持樂觀的心情即可。
醫院外的風暖暖的,吹走了曹婉靜臉上的忐忑,程方知雙手合十對著上天念念有詞,城市的喧囂中摻雜進他倆的笑聲。待產的日子變得難熬,曹婉靜日日期待我早日降臨,她再也無法搬搬抬抬,只能默默地幫忙看店,程方知繼續奔波各市場。在迎接我的到來前,小店的生意日漸慘澹,兩人漸漸陷入了困境。
事實上曹婉靜跟程方知都沒準備好迎接新生命,多年後她告訴我那時候家裡算是最困難的時刻,而我偏偏就選擇在這時候到來,險些要了他們的命。市里的開銷本來就大,若再添個孩子他們就難上加難了,可誰也不捨不得不要這孩子,程方知不斷安慰曹婉靜,儘量撫平她不安的情緒,表示咬咬牙就過去了,他用手比劃著未來其樂融融的樣子,曹婉靜才稍微舒心起來。
可現實就是現實,小店的收入已抵不上他們的支出,曹婉靜的產檢費用比他們預期中高,程方知實在是沒辦法了,唯有硬著頭皮打了電話回家。一直不肯原諒他的程媽聽到她又要抱孫子了也就不再那麼氣了,她給程方知打了一筆錢,讓他好好照顧他的孫子。
終於我在藍色的星期三安全誕生了,程方知跟他媽媽第一時間跑進來看我,可惜他們看到我的第一眼後略為失望,程媽媽不滿地問了句為什麼不是孫子,護士黑著臉告訴她如都講究生男生女一樣了,指了指我圓乎乎的臉蛋說我長得可精緻了,程方知一臉平靜地讓他媽媽別生氣。不久後我才正式跟曹婉靜碰面,比起程方知及他媽媽曹婉靜慈祥多了,我能輕微感受到她身上的溫暖,剛還在嚎啕大哭的我頓時變得寧靜。
大概是生我的時候曹婉靜用盡了力氣,加上那段時間營養一直跟不上,以至於後來她在坐月子也沒坐好,落下了不少毛病。按她的說法我那時候十分調皮,動不動就哭,不夠奶水的她惆悵地看著我,可程方知什麼忙也幫不上,看不下去的小張叔主動幫忙找人在香港買了不少奶粉,曹婉靜三番兩次地婉拒她的好意,可為了我的健康她還是欠下小張叔的人情。
對於窮人來講,生孩子是個無底洞,他有可能會掏空家裡的一切,而且是長期的。坐完月子沒多久的曹婉靜只知道他們不可以再這麼下去,沒錢她就無法保證我順利健康成長,她必須儘快地找到新的方法。程方知力勸她回去休息,她卻固執地帶著我四處奔跑,在小張叔的幫忙下最終她成功拿到該地區的快遞代理,小店搖身一變就成了快遞收發站。
從此小店就成了我的遊樂場,裡面堆積著大大小小的紙盒,亂七八糟的。自我開始有意識,曹婉靜跟程方知就一直在打包快遞,他們跟機器人一樣不斷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每天沒日沒夜地忙,甚至忙到連飯都喂我,餓著肚子長大的我能活到現在也算是一個奇跡。
快遞的業務比曹婉靜料想的好,不久後她就把賒的賬全還清,她跟程方知宴請了小張叔表示感謝,小張叔急忙表露別那麼見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張叔,戴著個黑框眼鏡一副知青的樣子,家裡有個大我五歲的兒子,被我叫做張哥哥,不過他媽媽在生他的時候就走了。那頓飯究竟吃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只是依稀記得小張叔不斷地拍著胸口,告訴我爸媽日後有需要幫忙的儘管說。
市里人寄東西的頻率超乎想像,尤其是雙十一的時候,曹婉靜幾乎全天午休,就算手已打包到酸得不行,她也依然繼續工作。在我的童年裡,我們三很少可以正正經經地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頓飯,我十分討厭那些在午飯響起的電話,我懷疑那些人就是不想讓我們家好好吃飯,非得挑中午的時候來收取包裹。每次剛一吃飯電話就響了,曹婉靜或程方知就得放下碗筷,離我而去。
但在曹婉靜兢兢業業及良好的服務下,小店的口碑越來越好,不少老顧客都主動給他們介紹新客戶。甚至還有一些老顧客把這當成休憩的地方,一邊寄東西一邊跟曹婉靜閒聊幾句,她就跟一知心大姐一樣靜靜地聽著他們說,縱然我聽不太懂他們說什麼,不過經常能看到崔頭喪氣的顧客跟她說完話後笑著離開,讓我一度嫉妒起那些顧客,有時候我會想若她能停下手中的事,多跟我玩就好了。
相反大部分時間我都跟張哥哥玩,他總會掏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逗我開心,當我爸媽無暇照顧我吃飯時,他們就會讓我到小張叔家吃飯,似乎我才是小張叔的女兒。我曾問過她有沒有覺得那時候的忙碌太累,她只是淡淡地笑著。
從東南亞回國的大哥得知程方知過得不錯後,十分高興地遞給他手信,程方知趕緊招呼他大哥和大嫂坐下,並泡了一壺茶。他大嫂瞧了一眼在地上玩耍的我,又瞧了一眼小店,露出嫌棄的樣子,隨後又用手捅了捅程大哥。大哥抿了一口茶,面有難色地說他們要把國內的房子賣掉,正在打包的曹婉靜停下手中的工作,往大哥這邊看了一眼。
“瞧瞧你們這小店,現在不也弄得挺好的,白住了那麼久,也是時候搬出去了吧。”大嫂站起來扭著屁股在店裡隨意翻了兩下包裹。
程大哥一把拽回他老婆,讓她趕緊坐下,她白了一眼程大哥,程方知連番舉手讓他們喝茶。曹婉靜早就想在市里買房,可現在並不是時候,她本計畫去盤一個大一點的店面,待快遞業務上了正軌才買房。她瞄了一眼程方知,果然程方知只是一直說是是是,沒有任何想要商量的樣子。
大哥及大嫂離開後,曹婉靜開始清算他們的存款,僅夠在市里買個一房一廳的房子,曹婉靜跟程方知商量要不先去盤個大點的店,暫時住在店裡,等有錢了再去買個大點的房子。程方知搖了搖頭繼續貼快遞單,片刻他指了指我說他們自己可以吃苦,可不想我跟他們一起受苦,曹婉靜思索了一會也點了點頭。
新的家也在小店附近,是小張叔的朋友二手賣給曹婉靜的,搬家時小張叔送了他們一新電視說是祝賀新居入夥,不過被曹婉靜強制退回去了。不過也幸好新家在小店附近,否則快遞就沒位置堆了,隨著小店生意的爆發,連新家的大廳也被堆得亂七八糟的,曹婉靜唯有加快速度發貨,當天收的貨當天處理完,每天我都得在店裡的小沙發迷糊等他們下班,不知不覺中我就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曹婉靜又開始發愁市里昂貴的借讀費。
忙碌的生活讓他們根本沒空好好看一眼這城市,程方知本想要多個男孩,可他怎麼努力曹婉靜的肚子再也沒隆起過。抱著熟睡中的我邁出小店,程方知心有不甘地看著陰雲中的半月。半夜的市區依然燈火明亮,要是在村裡這個點早就該漆黑一片了,曹婉靜瞅了一眼迎面而來的婦女,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遛著狗,可她並沒有收拾落在地上的狗屎,曹婉靜拉了一把程方知讓他注意腳下。晚風吹得曹婉靜起雞皮,她脫下外套悄悄地給我披上。
在小店不斷壯大的良好口碑下,竟有廣告商看中小店的業務,派了個業務員來跟曹婉靜商討買下包裹上的廣告位,曹婉靜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也看不懂他所帶來的合同,她跟程方知只是知道這大概能賺一筆錢,也就同意了,後來小張叔知道後說他們拿的廣告費太低了,不過曹婉靜還是很開心又多了一筆額外的收入。
縱然那時候我們家還算不上小康,但曹婉靜還是堅持給我報培訓班,她跟程方知說他們倆吃的苦已經夠多的了,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直至後來我也當了母親,我才知道原來小孩真的是碎鈔機,我不知道她那時候是如何挺過來的,這也是為何我一直很佩服她。
學校瞬間就成了我新的遊樂場,每天我只管開開心心的,而曹婉靜則繼續忙忙碌碌的,偶爾她會在送貨時順路接我上下學。我喜歡靠在她的後背上,跟小時候的繈褓一樣溫暖。
然而平靜的生活就被一股龍捲風打破,不僅卷走了曹婉靜的老公,也同時卷走了我的爸爸。程方知突然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本來覺得擁擠的房子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時常曹婉靜只是抱著程方知的照片,一坐就可以坐一天。小店的快遞單越積越多,惹得不少居民開始投訴,小張叔讓張哥哥有空就到店裡幫忙,他拉著曹婉靜到外面,指著小店讓她趕緊振作起來,否則之前的努力就得前功盡棄了。曹婉靜面如死灰地盯著厚厚的快遞單,她嗚一聲地就蹲在地上哭了,小張叔蹲下一把把她摟住,她才反應過來把小張叔一推擦了擦自己的臉,小張叔低頭說了聲抱歉,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們。
按老家的習俗程方知並沒有火化,而是選擇入土為安,曹婉靜的婆婆不允許她弔喪,無論她怎麼哀求也好,程方知蓋棺時她都無法陪在身邊,直至程方知的身後事辦妥後,她才帶著我偷偷跑回老家去拜祭程方知。
然而在我們剛進村,熱心村民就阻擾我們去拜祭,說程方知還未過完頭七,女人不可去燒香,咽不下氣的曹婉靜沒有像村民所想地哀求他們,指著他們就罵,受到驚嚇的熱心村民找來她婆婆,她倔強瞪著她婆婆,可婆婆還是百般阻擾,氣得她跺腳想要打人。最後她偷偷地塞錢給部分熱心村民,我們才得以在深夜去拜了程方知。
即使她離開老家已好長一段時間了,但老家還是她印象中的樣子,跟市里日新月異的樣子完全不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小麗不在了。據熱心村民透露小麗終於受不了李家的壓迫,帶著兒子半夜成功逃離村子,曹婉靜順著熱心村民所指的方向,仿佛看到小麗逃跑時倉促的身影。她抬頭看了眼明月,雙手合十地向月亮祈禱,希望小麗一切安好。
程方知一走,熱心村民對曹婉靜的意見就更大了,背地裡說她八字太硬,克死了兒子又克死丈夫。她剛一去看她媽,她媽媽就轟她回去,拖著我的曹婉靜失望地返回車站,途徑村裡的祠堂時她讓我在門口等她,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對著佛像大罵,罵他們為何奪走小湯圓還不夠,還得奪走她的愛人,她那嘹亮的聲音在祠堂裡回蕩,敲醒了沉睡的大地。
剛蘇醒的大地伸了個懶腰,曹婉靜起得更早了,她把自己的悲傷藏進快遞裡,她認為唯有自己有錢了才不會再別人看不起,她雇了幾個臨時工過來幫忙,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說不幹了,她也只能起早摸黑地一個勁不斷打包發貨。過來看望她的小張叔說她變了,變得沒以前那麼愛笑,她並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唰唰唰地貼單分類,小張叔給了我一包糖果搖了搖頭就走了。
上學也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時常曹婉靜都沒怎麼跟我說話,只是督促我趕緊吃飯趕緊寫作業,有時候我會發現她獨自一人坐在月光下,有時候她又會一邊做夢一邊喊著小湯圓跟程方知,有時候她又會惶恐地緊緊抱著我。
蕭條的家就算照進陽光,也是冬天的陽光,曹婉靜獨自發呆的時間越來越多,總是神不守舍的,連貼錯單這種低級錯誤她都犯了。某天放下我在門口就聽到她跟小張叔爭吵,小張叔說她太傻了,表示拿錢去修祠堂根本就是把錢扔進海裡,勸她還不如把錢留著換一個大點的門面,曹婉靜氣鼓鼓地說他不懂,她說小湯圓跟程方知離他而去都是因為她不夠誠心,她得向上天表達她的誠意。小張叔爭不過她,氣得拍桌走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張叔發那麼大脾氣,他在門口遇到我,摸了摸我的頭說沒事。
一意孤行的曹婉靜又一次回到老家,儘管她並不喜歡這裡的熱心村民,可她還是篤定修祠堂可以庇佑另一世界的小湯圓及程方知,也可以讓我健健康康地長大。熱心村名得知曹婉靜要修祠堂,先是反對示意女人不可以修祠堂,隨後他們又圍起來討論了一番,換了口吻顯示他們的通情達理,告訴曹婉靜她可以修祠堂,不過她得出資十萬以上才可參與。曹婉靜不滿地指著熱心村民罵了一通,熱心村民留下一句愛修不修,打算起身離開,曹婉靜沒辦法只好乖乖拿出十萬給他們,後來小張叔知道後氣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看我了。
對於老家的人,曹婉靜自然也是不喜歡的,她曾也想過砍斷與老家的一切,可終究她還是無法擺脫老家的瓜葛。小時候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她非得把錢拿去修祠堂,明明那時候我們家的條件也一般,我總在想若她把那十萬留著,那我小時候會不會過得更好,可一切都沒有如果,她也不曾跟我說過後悔兩字。
給出去的錢只是換來曹婉靜的安心,以及祠堂上留下她捐贈十萬的公示,她從祠堂裡請了一尊佛像回家,每天出門前她都會在佛像前念念有詞,偶爾放一些水果在那供奉。許久沒出現的小張叔買了一些花過來跟她和好,不過她並沒有答應跟小張叔出去,她透露她只想一心好好地把我帶大。
一個傍晚店裡來了一位老人鬼鬼祟祟的,被我逮住了,老人受到驚嚇本想溜走,卻撞上曹婉靜。她驚訝地看著老人,然後讓我喊奶奶,奶奶沒有正視曹婉靜,而是吞吞吐吐地透露她被我舅舅趕出家,走投無路下她唯有跑來市里找我媽。她不斷地跟曹婉靜道歉,說她以前錯了不該那麼對她,開始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曹婉靜從桌面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告訴她沒關係她想住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奶奶住進來後,我們的家又變得熱鬧了,她總喜歡拉著我嘮叨老家的事,說來說去總會說到我舅舅上,她並沒有告訴我她跟我媽之間的事,也沒告訴我她跟我舅到底怎麼了。不過在我看來她也是個麻煩的老人,她總怪我媽沒準時煮飯給她吃,就算煮了她又會怪我媽煮得太油膩,或肉太硬,我媽讓她去跳廣場舞她也只是躺著不動,我想了想我老了可不想像她那樣。
自從曹婉靜開始修祠堂後,老家的人動不動就找她要錢,今天這個佛像要換新裝,明天那個廟宇要翻新,修祠堂成了無底洞,可她竟從不拒絕,掏出大部分的錢一一答應。當中還有不少村民跑來找她借錢建房子,她居然答應了,長大後我跟她說起這事時,表示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況且老家的人那麼壞,為何還要借錢給他們,曹婉靜攪了攪手中的咖啡,告訴我別人壞不代表我們就可以跟著壞,人只要保持善念就會得到該有的幸福。
可惜無論曹婉靜再怎麼誠心,她口中的神明也並沒有眷顧我們家,在一次體育課上我兩眼一黑暈倒了,送去醫院後醫生說我的肝得了我爸當年的病,曹婉靜一聽氣得發抖,她不斷地質問程方知為什麼沒有庇佑我,反而還讓我跟著他一起受苦。
雙眼佈滿血絲的曹婉靜默默地走到我床邊,她輕輕地摟著我讓我別怕,我並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隨後我就住在醫院了。張哥哥帶著水果過來看了我一回,同樣告訴我別怕。
回到家曹婉靜忍不住又對佛像罵了一通,冷靜下來後她又開始哀求佛像讓我好好的,她發誓若我無法健康長大的話,她就不再供奉他們了。
每天曹婉靜都抽傍晚的時間來看我,她塞了幾個紅包給醫生,不過醫生搖了搖手說他們不會收的,告誡她冷靜點,他們會盡最大努力處理我的問題。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對我做了什麼,一醒來我媽就激動地握著我的手,我眨了眨眼看著她,跟第一次見她時一樣。
出院後我落下了許多功課,幸好有張哥哥幫忙補習,否則可得留級了,班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吐露她十分擔心我,一度以為我無法回來上學。我坐在位置上瞧著窗外,幾隻麻雀在枝頭嘀咕著,我只記得那天的天異常蔚藍。
經過我的事後,曹婉靜終於不再迷戀修祠堂,不過她並不是不再拜拜,而是只有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拜,也不再給那麼錢了,她覺得只要心意到了即可。熱心村民失去她的鼎力支持後,開始嘲諷她不夠誠心,揶揄她太吝嗇,神明是不可能眷顧她的。
以前隔三差五就得回老家跟鄉民討價還價的曹婉靜,現已漸漸地減少回去的次數了,慢慢地她發現自己過於依賴神明了,以至於以為神明可以填補她那空洞的心。當我住院時,她才意識到我一直在她身邊,她也只剩下我而已,她更應該多陪陪我。
少了修祠堂的支出,曹婉靜總算夠錢換一家新的店面了,她盤下一兩層樓的小店,一樓用作店面,二樓則用作倉庫,偶爾我也會到店裡幫忙貼快遞單,但當曹婉靜晚上對賬時她發現賬怎麼對也對不上,總會少一兩百,她問我有沒有動過抽屜裡的錢,我搖了搖頭,她又想了想之前我住院的時候有幾天也是對不上帳,不過她當時忙著照顧我也就沒時間處理,那確實不可能是我拿的。
然而每天辛苦貼的單跟最終的賬還是不同,曹婉靜納悶地想著會不會是自己弄錯了,在小張叔的建議下她在店裡安了個隱秘攝像頭,可萬萬沒想到攝像頭裡出現的居然是她的媽媽,她氣得渾身發抖,她跑去質問我奶奶為何偷錢,奶奶直著腰表示她沒拿,死活不肯承認,直到曹婉靜把攝像甩在她面前,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一會奶奶就開始捶胸哭泣,讓曹婉靜別生她的氣,說她這麼做都是為了他們曹家,說她只有一個兒子,他想在老家買多一套房子,她下意識在曹婉靜這借著。曹婉靜沒再聽她解釋,指著大門沖喊她走,奶奶發出一聲哼,道了句有錢也不幫一下弟弟。
來了又突然消失的奶奶成了我童年裡的一個迷,她回老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即使後來曹婉靜帶我回去拜祭我爸時,她也沒有讓我去見我奶奶。直至長大後,我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曾問過她有沒有恨過我奶奶,她搖了搖頭表示氣肯定是氣過的,但恨倒不至於,畢竟那是她的媽媽。
隨著快遞店的生意越做越大,曹婉靜總算請到了一些兼職幫手,不用在一個人忙到天亮,她甚至還領養了一條白色的流浪狗,給它起了個可愛的名字叫毛毛。毛毛十分乖巧,總用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完全不像流浪狗,它也不到店裡納涼,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門口,每次我一到店裡它就會興奮地搖著尾巴迎接我。本來我們是要帶它回家的,不過可能它流浪久了,竟更願意待在外頭。有一段時間它不知道咋的就消失了,嚇得我們到處找它,曹婉靜一直盯著門口等它回來,怎料許久後它回來時居然懷孕了,曹婉靜跟我都十分好奇它的老公是誰,可惜始終都沒有其他狗來看望過它,曹婉靜心疼它,每次都上網淘些好的狗糧給它,囑咐它安心養胎,毛毛似乎聽懂曹婉靜的話,再也沒有離開她。生了一窩狗崽的毛毛不斷地把狗崽塞到來領快遞的人,我看到時不禁覺得它太有靈性了,難道它知道自己的流浪生活不利於孩子發展,想幫它們找一戶好人家?曹婉靜也看出毛毛的用意,不久後就幫它的狗崽各自找到幸福的家,毛毛瞧了她一眼又安逸地繼續躺在門口。
這城市太大,大到每個人都在找一個家,曹婉靜用盈餘的錢趕在房價暴漲前又買了一套房子,我也順利被分到更好的學區了。有時候坐在店裡,我都會在想大家到底都在寄什麼,每天都會有人匆匆忙忙在這進出,偶爾也會有一些沒人取的包裹,我又會想他的主人到底是誰。似乎每一個包裹都藏著一個故事,在我想得入神時,一直安安靜靜的毛毛突然沖著大門亂吠,我疑惑地跑了過去,是一個不認識的阿姨及男孩。
“你好,請問這裡有人叫曹婉靜嗎?”
“媽,有人找你。”我看了一眼阿姨,轉頭又沖我媽喊了句。
見到門口兩人時,曹婉靜感動得哭了,她激動地拉著兩人進店,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喊阿姨及哥哥,我又瞧了一眼男孩,木木訥訥的。
從她們的談話中,我得知這位阿姨就是她以前提過的小麗。曹婉靜一連問了許多問題,如她當年為何出走,去哪了,現在又為何能回來找她等等,小麗笑了笑讓她慢慢講,我給她們倆泡了一壺茶也坐在一旁偷聽。
原來小麗帶著她兒子逃離老家時,在路上遇到了來自北京的貴人,在他的幫助下她買了一張黑戶身份證,順利在北京安頓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借著機會成功回到越南,並在越南跟貴人結婚,才有機會帶著兒子回來找曹婉靜。她說她曾到過我們以前的店,不過沒想到我們搬走了,後來在路上遇見小張叔,她才拿到我們的新地址。曹婉靜感慨地摸了摸她的手,開心地談天說地,曹婉靜甚至還暫停營業,非得拉著小麗下館子。
得知程方知不在後,小麗也歎了口氣,她鼓勵曹婉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曹婉靜笑著夾了塊雞肉給她兒子,男孩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吃飯,基本上沒跟我講過幾句話。臨走前小麗給了曹婉靜她在北京的位址及電話,讓她有空到北京走走。
邁出飯店,劃破黑夜的飛機恰好落在圓月上,曹婉靜才想起又快到中秋節了,她瞧著天上的星星,並不知哪一顆是小湯圓,哪一顆是程方知,打從她上次在祠堂怒駡一通後,她已許久沒夢見過小湯圓及程方知。起初她也找過神婆問米,神婆還有模有樣的說她滑過胎,並且是男孩,又準確地說出程方知高高瘦瘦的,聽得我一臉茫然,差點就信了她的鬼話,後來在她訪問了各種民間活佛後,她放棄了,她發現他們對每一個問米者所說的話都差不多,只不過在說她所想聽的話而已,更何況她自己的媽媽就曾當過神婆,這種把戲她又怎麼可能不懂呢,可那時候的她必須找些東西來填補自己的心,孰真孰假並不重要。
人們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到中秋節曹婉靜就更掛念小湯圓跟程方知,跟不少城市不同的是,我們老家也會在中秋節祭祖,不過說實在的我並不怎麼喜歡回老家祭祖,因此每次都要走山路才能抵達我爸的山墳,一來一回我的腳總會被咬得體無完膚。山裡的毒蚊子比市里的大得多,黑乎乎的跟一戰鬥機一樣,剛一落下手跟腳就即刻起大包,更糟心的是它有著戰鬥機的速度,就算我使出降龍十八掌也無法擊落它。除了可惡的蚊子外,我也不喜歡頂著大太陽在那描紅,曹婉靜告訴我爸墳上的字得每年重新刷漆,否則他會認不得回來的路。每次祭祖回來,我都成了黑炭頭,曹婉靜活生生把我逼成了女漢子。
一回老家熱心村民又開始對我們指指點點的,我朝其中一些做了個鬼臉,被對方說沒禮貌,曹婉靜並不怎麼搭理他們了。基本上我們都是坐最早一班車回來,辦理完該做的事後,我們就走了,基本上一天都在車上,不過我媽說能不過夜也不必留宿。
時常大人都會跟我說老家是根,但自我懂事開始我就覺得老家跟大家所說的根不同,或者老家也有分好與不好的。基本上我認為老家帶給曹婉靜的都是不好的,不過曹婉靜時不時都會跟我提起老家的事,說她十五六歲時還鋪過大馬路,跟幾個她的閨蜜累癱在馬路邊上看銀河,她笑說現在城市裡的天空遜色多了。
小時候我總在想曹婉靜是不是沒有朋友,因為我們的活動範圍基本不超過500米,除了小店就是家裡,除了小張叔也未曾見過有誰來過,每次她偷偷落淚的時候我都希望自己可以趕緊長大,好好地去聽她講話,而如今她總算找回了小麗,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把所有事都悶在心中,時而我放學時也能看見她在小麗聊天,我開心地蹲下摸了摸毛毛,它興奮地躍到我跟前,舌頭差點就要蹭到我臉上。
儘管曹婉靜請了兩個幫手,但店裡的電話仍舊響個不停,曹婉靜一邊迅速貼單一邊接電話報單號,我猜她的左右腦一定比我更發達,否則怎麼可以如此坦然地同時處理不同的事。忽然電話啪一聲就摔在桌子上,正在喂毛毛的我抬頭一看,只見曹婉靜呆滯地站在那,我跑了過去問她怎麼了,她潸然落淚並沒有回我話。
連夜曹婉靜帶著我又回到了家鄉,我也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舅舅,長得比我媽還矮,尖嘴猴腮的舅媽不斷地誇我長得好看,我媽依次介紹了各長輩讓我喊,我看了一圈誰是誰也不大記得了。在他們談話期間,我偷偷地觀察了一下舅舅的屋子,三房一廳比我家還大,4K電視裡也在熱播當熱綜藝節目,唯一不足的是裝修帶著一股土味。瞧著客廳裡奶奶的黑白照,我不由得在想她會否見到我爸跟我哥呢。
奶奶的喪事並不隆重,大部分的錢也是曹婉靜出了,我舅跟她說他買房後並沒什麼錢,而她作為大姐這錢得她出,曹婉靜盯著他並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打點了一切,讓風水師挑了一塊寶地,擇了個好的時辰就葬了。看著他們把土一勺一勺地往棺木上填,我害怕了,我躲在曹婉靜身後,渾身傳來一股寒意。
許久沒見我們的毛毛,隔著馬路瞧見我們就已興奮地搖起尾巴。回來後曹婉靜沉默了幾天,但很快她又恢復精神,繼續埋頭苦幹。得知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後,小張叔又到店裡安慰曹婉靜,我瞅了一眼張哥哥,明明讓他別告訴其他人,他瞄了我一眼摸了摸後腦勺示意抱歉。
不知不覺中家鄉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遙遠,曹婉靜把從店裡攢下的錢又買了另一套房子,之後她就慢慢退下來找了個人幫忙看店,她總算能有時間好好地看一下這座城市。這幾年除了供我上學外,她還在還一個飛來橫禍的債。之前有一名七十來歲的顧客來店裡取包裹,曹婉靜恰好溜去上廁所了,而店面並沒有人在,老人就打算繞到二樓去倉庫瞧瞧,怎料剛一上樓梯就踩空摔死了,縱然有攝像表明老人是死于意外,但法院還是判曹婉靜有部分責任,因此她得賠錢給老人的家人。這是我長大後曹婉靜才告訴我的,她說她不想讓我覺得自己跟其他同學不一樣。
最近曹婉靜才剛剛把錢堵上,勞累了大半輩子,她不想再那麼累了,也覺得是時候多陪陪我,警告我得好好高考考上名牌大學,否則她死也不會瞑目的。而我作為她的女兒,當然不會給她丟臉,她很慶倖我考上了張哥哥所讀的名校,還拜託在本校讀碩的張哥哥好好看著我。
日子閑下來後,曹婉靜的生活圈終於不再局限於小店,她不時帶著毛毛出去遛彎,在路上也認識了一些新朋友,看著她的笑容比從前多,我也倍感欣慰,後來只要我帶毛毛出去,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她的女兒。
總照顧我們的小張叔在被她婉拒幾次後,也不再強人所難了,我曾問過她為何不給我找個後爸,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小腦袋,笑我是傻瓜,她輕輕地嘀咕她心中也就只有我爸。
夏日的風再次敲響暑假的鐘聲,在我大三的暑假裡,老家又一次朝曹婉靜招手了,忙於找實習的我無法陪她回去,她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沒關係,自個跑回去了。我問她為何舅舅如此待她,她還去幫舅媽,她的語氣跟奶奶走的時候一樣,說她也就那麼一個弟弟,讓我也別怪他。回來後她告訴我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舅走得太急,我舅媽一下子就慌了,送到醫院時已是喉癌晚期,還沒來得及治療他就走了。她看著我舅媽想起曾經的自己,她也曾對天咆哮問蒼天為什麼如此待她,可蒼天連個雷都沒打,她撫了撫我舅媽的後背,告訴她人死也不能複生,活著的人得更好地活著,他們會在天上看著。
聒噪的熱心村民又一次對曹婉靜指指點點,盡說一些難聽的話,上次我奶奶走的時候我就怒懟了他們一遍,而這次我舅走了他們又說我媽是剋星,說他是曹家的不幸。曹婉靜阻止我回老家去罵他們,她已看開了,不再去為別人而活,她別無他求只希望我健健康康的。
或許熱心村民的熱議終究會隨風飄走,與大雁一同遨遊天際,與魚兒一塊四海為家,與落葉一路浪跡天涯。曹婉靜對家鄉的所有掛念漸漸地成了塵土,每年清明她都會囑咐我好好認路,說她年紀大了以後未必可以帶我回來看我爸,害怕有朝一日他會被忘記。而且每次山墳都會雜草叢生,就算上一年放了除草的藥也沒用,更何況她覺得放藥會對風水有影響,只能一年年請人過來人工除草。走在山中我也不在抱怨被蚊子咬的事了,看著她的後背明明是那麼的瘦小,可曹婉靜總會做出讓我驚歎不已的事。
每每回老家我都好奇曹婉靜為何不把程方知的墳遷到市里,就算我告訴她現在都不允許土葬,總有一天這土坡也會消失,但她咧嘴一笑告訴我待她百年歸壽我也得將她葬在程方知旁邊。
于市里出生的我自然不明白她與老家間的感情,不過當我瞧著我所長大的這座城市時,我又有種似懂非懂的感覺。我摟著曹婉靜,笑著告訴她她在哪哪就是我的家,她一聽即刻笑了。
窗外的明月跟老家的一樣圓,僅少了黑夜中的繁星,曹婉靜躺在按摩椅上,眺望著五光十色的夜景,三十三樓的高空還是讓她略顯不適,她摸了摸在一旁躺著的毛毛。此前一直不肯入屋的毛毛,知道曹婉靜不怎麼去店後,主動地住進我們的新家了,不過它也是年紀大了,已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到處流浪,往往她一躺就可以躺一天。
有時候小張怕她自己一人無聊,建議我給她報一些旅行團,讓她跟小麗阿姨一起去玩,不過有時候她旅行完回來會斥責我浪費錢,說她去的古鎮還不如我們老家的祖屋,但去完歐洲後她又會興奮地像個小孩,跟我不斷地說這有趣那有趣的。
客廳裡漸漸多了她到處遊玩的照片,跟她二十三歲時的照片放在一起,一旁還放著我跟她及我爸的合照,也是唯一的一張合照,小小張每次看到照片裡的人都會問我那是誰,曹婉靜總會搶先一步告訴他那是他爺爺。
看著那幾張泛黃的照片,二十三歲的曹婉靜長得可清秀了,甚至還有幾分80年代港星的韻味。第一次看到此照片的小張還笑我怎麼就沒多遺傳我媽這邊,被我狠狠地翻了個白眼。瞧著我爸那乾瘦的模樣,我不知道我媽當年是以什麼心情嫁給他的,偶爾我也會想如果小時候奶奶讓她好好讀書的話,她現在會否是另一種人生呢,可若是這樣她就未必會遇到我爸,也就沒有我了。
可這世界總是充滿著意想不到的事,在張哥哥第一次見到我時,他說他那時候就動心了,可礙于他爸對我媽有好感,他也只能將這秘密藏在心裡,他害怕他會成了我的親哥,有一段時間還主動躲我,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哪裡惹到他了。直至後來我媽婉拒了他爸,他才敢跟我表露心意,不過一開始我並沒有接受他的好意,畢竟他差點就成為了我哥。
如今我們也有了小小張,還給他取了乳名叫小元宵。小元宵成了全家人的開心果,曹婉靜也不再總玩遊戲了,她每次抱著小元宵的模樣,都會讓我想起她小時候抱我的樣子,她的背依舊如此溫暖。客廳裡的相框又多了我們幾人的大合照,自小小張出生後我們每年都會拍一張家庭合照,小張叔也從未想過他會以這種身份成為我的親人。
不當媽不知道當媽的辛苦,小元宵的一舉一動都會揪動我的心,不禁讓我更心疼曹婉靜了。小時候她不僅要照顧體弱多病的程方知,還得跟神明討價還價讓他們保佑我倆健健康康的,再加上忙碌的生意,她都把24小時當48小時用了。我偷瞄了她一眼,正在跟小元宵玩耍的她臉上堆滿的都是笑容。
借著燈光我才意識到曹婉靜的臉上多了不少皺紋,一直忙著賺錢養家的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她總開玩笑說若那時候走的不是程方知而是她,那我可能無法健康長大。就算我買了不少護膚產品給她,她也總是怪我亂花錢,明明我們現在的生活條件比從前好不少了,可她始終改不掉老家帶回來的習慣。
有時候曹婉靜會跟我說等小元宵長大了她就回老家養老,我疑惑地看著她,表示老家的醫療條件沒市里好,也沒什麼娛樂可言,要什麼沒什麼,何必回老家呢。她並沒有回我,只是看著遠方,過了一會她才說有毛毛陪她就可以了,跟個任性的小孩一樣。
剛學會說話的小元宵很喜歡粘著曹婉靜,總讓她告訴他老家有趣的事,曹婉靜告訴他她小時候在溪裡摸魚抓蝦,怎料一上岸滿腳都是水蛭,嚇得她們滿地打滾,小元宵樂呵呵地笑她膽子小,可他完全不知道水蛭到底是什麼。
現在小張跟我總會圍著小元宵的事轉,偶爾也會吵到底上什麼培訓班好,又或者報哪家學校好,看著每月的支出頭都大了。在一旁的曹婉靜總會說我過分緊張,說我小時候的物質條件也沒現在好,她不也還是好好地把我送進名校了。
確實有時候我也會想以前她們養小孩也沒有那麼多嬌貴,怎麼現在養個小孩就那麼多費錢,但孩子終究是父母的一塊肉,就如曹婉靜一樣無論隔了多少年,他也無法忘記小湯圓。在我教會她用智慧手機後,她總有事沒事地給我轉發一些養生知識,當她無意中瞧見網上流行的孩子相貌預測APP後,問我能不能用她跟程方知的舊照片合成小湯圓的樣子,我不忍心拒絕她唯有讓她等等。我拿著那泛黃的照片,先是找了設計公司幫忙修復,再分別整了她跟我爸各自的證件照,勉強合成小湯圓的照片,確實蠻可愛的,不過沒有我小時候好看,曹婉靜如獲珍寶地拿著照片,想小湯圓時她就會拿出來瞧一瞧。
念舊的曹婉靜終究還是想念老家的月亮,明明在市里生活了那麼多年,她還是跟我們念叨老家的舊事。現在隨著老家開通高鐵後,她隔三差五就跑回老家,居然還跟當年剩存的熱心村民嘮起嗑來,她說人大了就不再去計較那麼多了,原諒他們是她應該做的事之一。在她跑了幾回老家後,某晚她悄悄地把我拉進房間,告訴我她想在老家買一套房子,我愣了一下,她低下頭沒有看我。我拿不定主意跑去跟小張商量,小張也不太同意,他表示現在高鐵開通了那樓價完全虛高,況且他一直不支持我媽回去,不過曹婉靜決定的事我們再怎麼拗也拗不過,她其實只是來通知我,並不是想要問我意見,畢竟那是她自己的錢 ,我跟小張從無奈到跟她一起回去挑房。
在房屋買賣合同上,曹婉靜歪歪曲曲地簽下她的名字,然後對我跟小張比了個剪刀手,瞧著她臉上的笑容,我跟小張也替她開心。縱然小張是第一次跟我回老家,但奇怪的是他長多高及做什麼工作熱心村民皆知道,不由自主低讓我覺得縱然我們離老家千萬裡,仍舊會有老家的人在天上看著。
回到市里毛毛一聽我們的腳步聲,隔著門就發出哀嚎,一開門直接就往曹婉靜身上撲,曹婉靜掏出在路上買的零食給它,它頓時就臥躺在地上,露出肚子讓她撓。
月色悄悄地躲進我的房間,曹婉靜敲了敲門給我端了一切好的蘋果,說那是她剛剛從市里最靈驗的廟裡拿回來的,她津津有味地告訴我市里的廟比村裡的靈驗多了。我並沒有打斷她說話,只管讓她說個痛快。
一陣門鈴打斷了我們的交談,我本以為是我點的外賣,可一開門是一不認識的老頭,他瞧了我一眼用方言問我曹婉靜在不在,我疑惑地看著他,心想怎麼會找到我這來。曹婉靜給老頭開了門,原來也是當年的熱心村民之一,他先是向曹婉靜道了歉,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筆錢,我跟我媽都疑惑地看著他,他才緩緩地說最近他夢到程方知了,說程方知告誡他得回來還錢。曹婉靜借出去的錢實在是太多了,已不記得這事,老頭歸還了當年借的兩千元就走了。我納悶地看著我媽,表示十年前借的兩千元十年後怎麼可能只還兩千元,別說通貨膨脹就算是利息也不止,曹婉靜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錢搖了搖頭說算了。
隨著毛毛的年齡漸長,它現在越來越憋不住尿了,傍晚時分總哀求曹婉靜帶它出去。遛著狗的曹婉靜一一跟路上認識的人打招呼,她抬頭看著明月,說又起風了。
風呼呼掠過大地,帶走了一部分人的思緒,飄回遠方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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