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條官道直走下去,就是只用雙腳去走,不出一個時辰也能走出廣東地界。在廣東省當了五年捕頭的楊文虎忽地眉頭一皺,蹲下身來,細細察看官道的地上,似是想在地上找出些什麼來。
跟在他身後的,是在廣東省六扇門中年紀最大的捕快老徐。他對楊文虎說道:「楊頭,看出什麼門道來了?」
他口中的「楊頭」自是指楊文虎。楊文虎道:「腳印在此處開始雜亂,也顯出多人曾在此停留,莫不是他的接應?」老徐道:「『千手飛刀』藍歡素來獨來獨往,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同黨,哪會有什麼接應?」楊文虎道:「嘿,那就錯不了。」老徐問道:「什麼錯不了?」楊文虎道:「既然沒有同黨,那會是什麼人在這裡等他?十之八九,是藍歡的仇家。」隨着楊文虎來此的除了老徐,還有一個輕功高手,「飛天影子」王大樹。王大樹此時道:「藍歡上個月偷了鐵鞭陳家的東西,會不會是陳老頭他們……」楊文虎道:「很有可能!陳壯通這老頭子的鐵鞭功夫非比尋常,而且他的兩個兒子也不會讓老頭子自己一人來追藍歡。看這裡!」他指着路邊的一株已倒下來的松樹,道:「這樹切口不齊整,說明不是被砍下來的,要我說,那是被人用兵刃硬生生震斷的,在廣東有這手功力的人,能有多少個?」
老徐道:「這藍歡可真夠狂,得罪鐵鞭陳家還不夠,連張大人都不放過!」楊文虎一邊仔細察看地上踪迹,一邊說道:「藍歡自恃一手飛刀功夫厲害,這幾年來偷遍了江南,甚至連張大人都敢動,也是時候讓他碰碰釘子了!」
楊文虎頓了一頓,下令道:「藍歡曾在此與人打鬥,應該難以走遠,大家分頭找線索。大樹,你帶幾個兄弟,問問附近的店舖,不論大小,都要問到。」王大樹應道:「是!」
眾人風風火火的到處查問,一時之間整條官道的行人都停住了。楊文虎心知藍歡狡猾,倘若仍任由行人來往,藍歡說不定就混在其中脫身。才不過問了幾個人,忽聽得不遠處王大樹的叫聲道:「在這裡了!快截住他!」
楊文虎朝王大樹那邊望去,只見一個鬼祟的人影跳上路旁屋簷,似乎就是藍歡。王大樹緊緊追去,楊文虎喊道:「圍上去!老徐,帶人從下面包抄!」說完就拔足躍上屋簷,向二人追去。
藍歡似乎身上有傷,行走不快,走不了多遠就被王大樹追上。楊文虎追近時,王大樹正與他纏鬥。王大樹輕功雖高,搏鬥卻非其長。藍歡不願身陷圍攻,急欲擺脫王大樹,於是冷笑一聲,揚手就是一柄飛刀,直指王大樹咽喉。王大樹本來正想施擒拿手絞拿他的關節,待見藍歡揚手,急忙扭腰轉頭閃避。這一下着實凶險,飛刀幾乎貼着項頸而過。藍歡乘他急避飛刀之際,反手抓住他的右臂一拉一推,這下疾急的反向力頓時使王大樹的肩頭脫臼。王大樹劇痛之下,右腳飛起,踢藍歡的胯下。藍歡微微側身讓開,欺身提肘直擊他胸口,王大樹後退一步,卻忘了他們正身處屋簷邊緣之上,這一步後退,竟是踩空,最終整個人掉了下去。
楊文虎道:「好凶惡的賊強盜!」迎上藍歡。藍歡卻不戀戰,轉身就逃。楊文虎也不怠慢,一邊吩咐道:「來人,找找王大樹去!他掛彩了,好好照看他。」一邊急追藍歡。就在他動身之際,卻聽得王大樹一聲慘叫,似是受了極大痛楚一般。但藍歡近在咫尺,再讓他逃脫,恐怕沒有這樣好的機會抓捕他。想到此處,楊文虎再不遲疑,尾隨藍歡而去。
楊藍二人一前一後的追逐了三四里,藍歡見追來的只有楊文虎一人,膽子也就大了。他停步轉身,道:「鷹爪孫,你真不怕死麼?」楊文虎冷冷的道:「哼,真以為我瞧不出?你是被陳家的人打傷了,想逃也逃不了吧?」
藍歡心中暗暗一驚,他的確不久前才跟「鐵鞭陳家」的人惡鬥,身上還大大小小的傷在數處,好不容易才脫得了身,現在又遇着眼前這個廣東名捕……
楊文虎續道:「你千手飛刀也橫行多時了,好好的跟我去打官司吧。你老實點,苦頭也就少吃一點。」
藍歡忽道:「好呀,你敢的就來鎖我啊。」說罷雙手向前伸出,雙腕併在一起,竟像是「束手就擒」之意。
楊文虎明知他有詐,卻看準他肯定受了不輕的傷,加上他平素也是心高氣傲之人,他見藍歡如此,竟實老不客氣的上前,就要掏繩綁他。
藍歡待楊文虎走近至一兩步處,不知怎的手裡突然多了把你匕首,寒光疾閃,直刺楊文虎咽喉要害。楊文虎早就料到他有後着,身形急速移步側閃,只見匕首緊貼楊文虎胸口而過,委實凶險之極。楊文虎應變甚快,一避開敵招,立刻雙手齊出,一手抓藍歡持刃的右腕,一手從他腋下穿過,揪住他衣襟,順勢搶過身形,佔住了他的向前的立足位置。
以藍歡的武功,本來就不會被楊文虎輕易的搶到他身前的位置,但原來他在遇到楊文虎一行之前,就和「鐵鞭陳家」的高手惡戰了一場,氣力消耗巨大之餘,右腳還先後挨了兩記鐵鞭,這使他的移動比平時慢了不少。楊文虎追趕了他一程,早就從中看出了他下盤的傷疲。
楊文虎揪住了藍歡衣襟,手臂先前拉再以手肘回撞,這一招「撞城鎚」是他看家絕技「鐵爪擒拿手」的殺招,攻的正是胸膛要害,敵手要是硬食一記,隨時有性命之虞。藍歡識得厲害,奈何右腕受制,一時間掙脫不開,只得聚氣於胸,在楊文虎手肘打在他胸口的一瞬間,微微向後卸開來勁。
然而楊文虎這記肘鎚,還是有一大半勁力得讓藍歡硬接。藍歡胸口還是結結實實的吃了這一鎚,只打得他眼前一黑,胸口劇痛,呼吸時只感到氣息進不了心肺似的。好在楊文虎沒出了全力,而且沒再追擊,只是把弓起身形的藍歡的雙手反剪身後,道:「你完了,跟我走吧!」
藍歡竟似渾沒把被捕當回事,嘿嘿冷笑的道:「不要臉的鷹爪孫,要不是爺爺一身傷,就是來十個八個爺爺赤手空拳也對付得了。」楊文虎毫不理睬。這時老徐上來,用手銬腳鐐把他鎖了。
楊文虎記掛着王大樹傷情,卻又不敢對藍歡有半分輕忽,只得先把藍歡先押回去了。但他也吩咐道:「少爺,你有金創藥在身吧?你先照看着受了傷的兄弟,尤其是大樹,他傷得最重,必要時讓他先看了大夫再回來。老徐,我們先把這賊子帶回去。」楊文虎處事公道,在縣衙裡素有聲望,眾人知他不會獨佔功勞,自是聽憑他調度了。
那個叫「少爺」的是一個青年捕快,姓何名清亮。說來也巧,這名字剛好與當地知縣的小兒子同名。好在那知縣明理,並不避諱同名這等事。但同僚間就開起了玩笑,稱呼他是少爺了。何清亮聽得楊文虎吩咐,也不多話,應了一聲就去找受傷的衙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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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獲了藍歡也不過是第一步,回到縣衙還有各種文書要辦理,又要搜證、訊問等等,瑣瑣碎碎的待得辦妥,天色也已由回來時的正午,變成日落了。
「老徐,今天先就這樣罷,反正餘下的也要待黃大人先過過目……」楊文虎瞧瞧了外面的天色,才想起整個下午都已過去了。
老徐還未有回應,忽地一把聲音在門外叫喊起來:「楊頭!楊頭!」聲落人到,一個身影迅捷的走了進來。
楊文虎和老徐同時一驚,旋即大喜。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日間被藍歡打傷的王大樹。楊文虎拍拍他的肩頭,道:「這麼快就沒事了?」王大樹點了點頭。老徐這時笑道:「別讓我猜中,肯定是你怕了千手飛刀那廝,自己裝模作樣的被打下去的,是吧?」王大樹道:「我怎麼敢?說來也真巧,我摔下屋簷後,就跌在一家藥材店前。剛巧碰上一個人從那藥店出來,那個人本來想繞過我,多虧藥店的李掌櫃幫口,說了句:『段先生,這位差大人傷得不輕呀!你做做好心,救他一救吧。』那個段先生卻道:『我又不是真的大夫,豈能隨便醫人?』李掌櫃又道:『段先生你不是說笑嗎?以你的醫術,別說大夫了,就是稱你為『神醫』,也不為過。更何況你瞧,他這麼受傷躺在門前,我也沒法做生意了。」那個段先生才道:『哼,既然李掌櫃你開口,今次就救了,下個月我來賣藥材,可要給我爽快些,別老奉議價!』」
聽到這裡,老徐插嘴道:「這麼說,這人是個藥農?」王大樹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是!」頓了一頓,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他看似隨隨便便的一拉一托,我先是痛得幾乎眼淚也掉出來了,但痛楚過後,才發現脫臼的肩頭已經接續好了。瞧他的手法,分明是個接骨手法不錯的跌打醫生。」
楊徐二人聽得呆了,老徐問道:「你可打聽出這段先生的底細?」王大樹道:「他的接骨手法可厲害得緊,他一接上,我可痛得……痛得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楊文虎朝老徐打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再追問。其實楊文虎自己也是擒拿法高手,自是知道跌打時的劇痛確實令人無法分心旁事,再追究王大樹沒查問這個「段先生」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楊文虎道:「現下藍歡身在大牢,雖然他是有了名的獨行盜,但看守的千萬不能大意,萬一真有甚麼意外,再抓他就不會那麼容易了。老徐,多安排些兄弟把守和巡防,特別是在晚間。大樹,你大傷初癒,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晚上你再回來接替。馬上就入黑,今晚我不走了,通知兄弟如有事發生,就馬上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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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藍歡被定罪判刑後的半個月後,楊文虎孤身一人,來到這座位處廣東廣西兩省之間,坐落在雲開山山腳的茅廬門前。
茅廬門前掛着一塊牌匾,寫着「段廬」兩字。段廬的門前空地,跪着好幾個人:一個抱着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孩的婦人;一個臉上長滿了不知名瘡斑的男子,雙手總是在臉上亂抓,看起來應該是痕癢難忍;還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她看上去除了臉色蒼白點之外好像沒甚麼異狀,但那抱着孩子的婦人和男子都知道她先後吐過了好幾次了,只是她吐在荷葉上再棄掉而已。
楊文虎緩步走到段廬門前敲起門來。過了半响,門開了一條小縫,探出一個頭來。這個頭的主人長着一雙活潑靈動的大眼,紮着兩條小辮子,問道:「誰呀?看病的嗎?」語聲清脆,竟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兒。
楊文虎先是一呆,他身材高大,跟這小女孩兒站着說話倒是不易,於是他蹲下身來,道:「小姑娘,你家有大人在嗎?」那小女孩道:「爹爹正在廚房。他說了,如果你要看病,請你在外邊等。」
透過在這狹隘的門縫,楊文虎看到段廬裡面還有一個來回踱步的胖大婦人,同時一陣陣藥材氣味隨風飄了出來,看來裡面還有人在求診。楊文虎不敢硬闖,只好謝了那小女孩,退回門前的空地。
過了良久,仍不見有人出入。
楊文虎來此地的本意有二:一是為當日那段先生出手替王大樹接骨道謝,二是這段先生確有「兩廣名醫」的稱號,但脾氣聽說十分古怪,他今次來正是要看看這個段神醫的醫術到底跟傳聞有多少差別。
正躊躇該怎麼辦,忽地一陣腳步聲響,竟是一頂八人大轎從遠處而來。
轎是八人大轎,除了八個轎夫外,還有捧着水果的丫頭、一個拖着狼狗的小僕、兩個手執大扇的婢女,但數最辛苦的,還得是一個肩上挑了一扁擔東西的壯漢,扁擔兩頭各有一個大箱子,兩箱子看來都很沉,沉得都把扁擔兩頭都壓彎了,滿頭大汗的他令人想起《西遊記》裡負責挑行李的沙和尚。
還有一個年紀大約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他手上沒甚麼帶着,一路的跟在大轎的旁邊。這轎子不來則已,這一來來了十多個人,算上本來就在段廬門前的,這門前空地一下子就站沒了。
那個老頭子抬頭看了看「段廬」的牌匾,肅然的臉露出了喜色,道:「停轎!」他一聲令下,八人大轎和這一眾婢僕盡皆止步。
看到這誇張的排場,除了兩廣首富之子郭家的人,還能是誰?就算認不出郭家的老爺少爺,至少能認出那個喝令停轎的老頭子,也就連知縣大人見了也得賠着笑臉客氣的稱呼「潮老叔」的郭家的老管家了。有他在,轎裡面的就只會是除了郭大爺,就是他的寶貝兒子郭大少了。
大轎一停下,雖然潮老叔一句話沒說,但原本散跪在地上的男女,自動自覺的把大轎至段廬大門外的路讓了出來。不只如此,人人都低下了頭,不敢與郭家的人看上一眼,連那抱着小孩的婦人也趕緊把小孩的嘴掩着,不讓他哭出聲來。
唯一沒低着頭的就是楊文虎。他冷眼瞧着空地上的一切,卻又阻止不了—畢竟他們沒有犯事,他又能做什麼呢?
潮老叔不理旁人,逕自直走至段廬門前敲門。毫不意外,門裡還是鑽出那小女孩兒的頭,問道:「是不是看病的?」潮老叔道:「叫姓段的出來。」語氣直如向自己兒子下令般。
那小女孩兒嘻嘻一笑,道:「我就是姓段的呀。」潮老叔一下子就怒了,伸手就推門要強闖。那小女孩先「哎呀」一聲驚叫,被他的大力推得連退幾步,跌坐在地。只見小女孩兒小嘴一扁,就要哭出聲來。潮老叔毫不理會,自管自的走了進去。
早就在裡面一直踱步的胖大婦人起身想扶起小女孩,踏前一步卻猛然看清來人是郭家管家,可就立馬停住,又如外面眾人般低下頭了。
這時,一個男人從屋裡房間走了出來。這人身材一般,一身青衫長褲就像是個書生似的,看上去就似只有三十歲左右,但半黑不白的頭髮卻像是個快五十歲的人一般,湊起來看有點怪異。他手上拿着兩碗東西,楊文虎遠遠看着,卻看不出是甚麼。
這人端着碗走了出來,皺着眉道:「幹嘛這麼吵?」潮老叔假咳了一聲,道:「你就是那段……」一句話沒說完,卻見那男人朝胖大婦人道:「你進去把這碗藥給哥哥喝了,記得動作小一點,弟弟剛睡著。留意一下他們倆額頭上有沒有汗,有汗就替他們抹掉。」胖大婦人伸手接了,小聲應道:「是,是!」眼珠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潮老叔,可是雙腳牢牢的釘在地上,竟似不敢邁步。
那男人又走向那正在飲泣的小女孩兒,道:「我在廚房剛做好了飯,小琴你長大了啦,今天試試自己吃飯。」那叫小琴的小女孩兒哭聲道:「我痛!」那男人道:「小琴乖,你先吃飯,吃飽了就不痛啦,晚點我做紅豆湯你吃怎麼樣?」小琴這才止住眼淚,走進廚房裡去。
那胖大婦人仍如石像般站着。那男人道:「你還呆在這裡?你想你兩兒子把命丟了?」那胖大婦人這才紅着臉,顫抖着走進一間房間。
一直在旁看着的潮老叔再也忍不了,怒道:「姓段的,你懂禮數嗎?我怎麼說都是你客人!」那男人到了這刻,才正眼看了他一眼,冷冷的道:「第一,你嚇着我的小琴;第二,我這段廬從來不容外人強闖;第三,我這裡不是醫館,你也不是我客人,給我滾出去!」
潮老叔指着他道:「混帳!你醫人不也是為了錢財?」說着從懷裡拿出兩隻元寶,劈面就向那男人面門丟去。
那男人道:「你真說中了,我醫人確實不是為財。帶上你的廢物滾出去!」把他丟來的元寶踢出了門外。
這時,在屋外的大轎裡傳來一聲:「老潮!」
潮老叔聽了這一句呼喊,雙腳有如快馬狂奔般跑到了轎門,哈着腰道:「少爺怎麼了?」這句話說的態度跟在段廬裡簡直判若兩人。
不知道轎裡人吩咐了些甚麼,潮老叔又走向段廬,邊走邊道:「我家少爺早有準備了,只要你治好小少爺的水痘,一塊由知縣老爺題的『妙手回春』金字牌匾,兩天之內就能送到。」除了跟轎裡人說話,他似乎跟甚麼人說話都是一副威風八面的嘴臉,乍聽之下肯定以為真正有求於人的是別人。
才到門前,不知何時那男人已站在門邊,道:「夠了!」伸手攔住了潮老叔,又道:「滾!」
潮老叔漲紅了臉,想回罵又好像不敢。轎裡人這時走出來了,是一個約莫廿七八歲的青年公子。楊文虎認得,他便是郭家大少爺,「出水痘的小少爺」正是他的七歲獨子。郭大少道:「老潮你退下罷。」
潮老叔只得退回同行的眾人裡。郭大少對那男人道:「段神醫,只要你肯出手,無論甚麼條件,我都答應你。」那段神醫道:「我不是甚麼神醫,你請回罷,我還有事……」他似乎瞥見了在不遠處的楊文虎,他忽地朝他招了招手,道:「你是公差吧?他們再不走給我趕趕吧!」
楊文虎微感尷尬,他向來不忿郭家仗富霸凌鄉里,但也知道他們財雄勢大,連知縣大人也不敢開罪他們,自己要是真夾在這兩伙人中間當橫樑,徒然自招麻煩,可是自己是捕頭,人人認得,更不願顯得怕事,只得硬着頭皮向郭大少道:「郭少爺,段神醫既然有事,還是別糾纏的好,畢竟生病的是孩子,愈是耽擱他就愈是辛苦。水痘嘛,城裡還是有些好醫生的。」
這番說話說得郭大少連連點頭,他似乎也認定了段神醫這個硬骨頭因為老潮的無禮,所以才會說甚麼也不肯去醫治他兒子,只得嘆了口氣,怒視了老潮一眼,老潮旋即低下頭來,跟一般鄉民見到他一樣。
郭大少回轎,下令道:「回城裡!」不多久,這十多人就走了一空。
段神醫朝楊文虎招了招手,道:「我認得你,你是楊捕頭。嘿,好口才!」楊文虎拱了拱手,道:「段神醫說笑了。」段神醫道:「你來這幹嘛?」楊文虎道:「嗯,其實是為了我衙門的兄弟……」段神醫道打斷了他,道:「進去談罷。」
楊文虎依言走了進去。段神醫帶着他走進段廬,楊文虎續道;「我有一位兄弟,不久前在兩廣之間的地界抓捕一個凶犯,意外摔下樓了。幸好得段神醫你出手相助,才很快沒事。我這次來,就是為此事答謝你。」段神醫道:「有這等事?我倒忘了。」說罷走進那胖大婦人之前走進的房間。楊文虎本不好意思跟去,卻聽得段神醫道:「楊捕頭,你來瞧瞧。」
楊文虎跟着過去,卻馬上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一張大床上睡着一對孿生兒,是一對大概一歲的兄弟,最詭異的是兩兄弟的後腦勺連在一起,就像是從對方的頭生出來的一般。
楊文虎聽說過這種連體孿生兒,但還是頭一次親見,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段神醫道:「這幾天我為了想辦法把他倆分開,已經很煩了,你還有別的事嗎?」楊文虎定了定神,道:「既是如此,我還是不打擾你了。」說罷就走出段廬。
楊文虎在段廬走這一遭,未能為王大樹示謝都是其次,對段神醫的醫術,還是探不出來。倒是他的古怪脾氣,總算見識一二,可這也不能解決他的心頭大石。
黃昏時份,楊文虎才終於完成一切公務,回到自己的家。
只有回到這裡,他才真正的放鬆下來。這時他的生娘—楊李氏,也就是楊家的老奶奶,端着一碗熱湯出來,道:「回來了?先喝碗湯吧!」楊文虎微微一笑,接過熱湯,道:「巧巧今天怎麼了?」
楊老奶奶還未答話,一把清脆的女童音就插嘴道:「爹爹,我今天可乖了!奶奶也這麼說呢!」楊老奶奶道:「對呀,我在燒湯時,她還要替我下料呢!」楊文虎一咕嚕喝完了湯就走進房間,摸了摸臥在床的女孩的頭髮道:「我一直都知道,巧巧是最乖的。」眼光中盡是愛憐、卻又無奈、痛苦的神色。
臥在床上的女孩叫楊巧巧,正是楊文虎的親生女兒,剛好十歲。可是她一出生就生着怪病,全身包括臉上,長滿一塊塊黑色斑點。這一兩年算是好了點,在她八歲之前,這些斑點一旦觸碰,就會又癢又痛,猶如針刺一般,小小年紀的她常常又哭又鬧,他們父女名醫又求過、偏方又試過、寶貴藥材、民間聖藥又吃過,仍然不見好。到了八歲,也許是年歲大了,又或是楊巧巧習慣了那種癢痛,才可慢慢可以下床活動。
楊氏一家世代都住在廣東,一直沒聽過這個「段神醫」的名頭。不知甚麼時候開始,忽然有人傳揚兩廣之間出了這個脾氣古怪的「神醫」。能請的名醫楊文虎都請過了,還遇上過幾個打着神醫的旗號行騙的騙子,他對這段神醫稍加打探,發現此人來歷神秘,似乎對任何人都保持着距離,而且住在深山,衣食住行都甚是簡樸,對比起一般的神醫名醫,個個都是「譽滿全省」、「江南第一聖手」,醫館內門庭若市,教鞭下桃李滿門,氣派更是可與當官的相媲美。楊文虎心中估量,這段神醫似乎未必靠得住,才一直沒找他去。
楊文虎凝視着女兒強顏歡笑的臉,道:「巧巧,我今天聽說了一個了不起的神醫,就在城西的雲開山,我明天就帶你去看他。」楊巧巧一呆,笑容盡歛,低下頭沉吟不語。楊文虎見狀,道:「別擔心,這次的醫生很有本事。你見過兩個頭連在一起的孿生兒嗎?這個醫生連這種病也會治。」頓了一頓,續道:「我答應過你過世的娘,得盡力把你治好,要是治不了,我死了後要挨你娘罵的。」
經過多年的求醫失敗,楊巧巧雖然年紀尚小,但她每次求醫都得一輪顛簸,還沒有好轉,她早已累了。一聽得父親如此說,眼淚已溢出眼眶,道:「可是我很痛!」楊老奶奶也道:「雲開山?那醫生住在山上?那怎麼去得!」
楊文虎也知道女兒多年來求醫之苦,道:「爹爹答應你,我們就只再去這一趟,這一次再治不好,我們就不再到處走了,其他的就看老天爺的慈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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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也許真的慈悲,父女兩人從家裡到段廬,這一路上天氣都很好,既不悶熱,也無風雨。對被父親背着的楊巧巧來說,如果沒有因父親行走時的顛簸和肌膚的摩擦造成斑點的痕癢刺痛,這段時光也是挺令人舒心。
這天離楊文虎上一次來段廬只過去了兩天。楊文虎來到段廬門前空地,卻已不見了上一次在空地上的人,只餘下之前在段廬內的那個胖大婦人。不同的是,她手中抱着了一個小孩,這小孩後腦勺左側有了一道長疤痕,除此之外,與一般小孩無異。
那胖大婦人臉上的神色古怪,兼具焦急、緊張、高興等神情。楊文虎略加思考,就知道這對連體孿生兒已經被段神醫分開,只是其中一個還在廬內。
過不多時,段神醫抱着另一個小孩走了出來,道:「弟弟的燒剛剛退了,這帖藥明早煎給他服……咦,楊捕頭,你怎麼又在這裡?」
那胖大婦人驚喜的接過小孩,道:「知道!知道!多謝神醫!」說着就要跪下。段神醫道:「別跪,快回家去吧,我想休息。」胖大婦人知道段神醫的脾氣,自是不敢有違,只得道:「是,是!」就抱着兩個孩子歡天喜地的走了。
楊文虎定睛看這段神醫,只不過隔了幾天沒見,段神醫的白髮似乎又多了,看上去好像又老了幾年。但想到女兒的苦況,他只得道:「段神醫,這是小女巧巧……」一句話沒說完,段神醫忽地高聲叫道:「咦?這孩子……」語氣竟是驚喜非常,就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般。他撲去楊文虎身後接過楊巧巧,緊緊的盯着楊巧巧臉上的黑斑端詳。
饒是楊文虎是個經歷大風浪的捕頭,這下也是緊張得手心冒汗,段神醫接下來的一句,到底是「有救」還是搖頭說「沒救」,幾乎就能判定自己以後人生的喜樂了。
不知道段神醫瞧了多久,他驀地嘆了口氣,道:「沒想到人間竟真有這等病症。」楊文虎聞言,似乎都感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他黯然的道:「神醫,真沒救麼?」
段神醫道:「抱着她,跟過來。」然後逕直走進段廬內。
楊文虎心下惴惴,依言抱着女兒跟進去。段神醫帶他們走進大廳,廳中有一張床就在一個書櫃旁。段神醫讓他把楊巧巧放在床上,又拿了一套長針出來。楊巧巧看着又長又尖,發着閃閃銀光的長針,不禁有些害怕。段神醫先用手,輕輕觸碰她臉上、頸上的黑斑,問道:「痛嗎?」楊巧巧點點頭。
段神醫問了這一句後,卻再沒說一句,似是陷入了沉思。
段神醫不說話,楊文虎自也不敢問。又過了半响,段神醫忽道:「女孩兒留下。楊捕頭,你明午再來吧。」楊文虎道:「為什麼?」段神醫道:「這病症我心中有了計較,可是要點時間翻翻醫書,你明午再來,我到時詳細的跟你說。」
言下之意,這病症似乎有解。楊文虎心中一喜,道:「段神醫,我全看你了。」轉頭跟楊巧巧道:「巧巧,你先在這裡睡一晚,爹爹就在外面,這神醫本事比以前看過的都要大,你這次指不定就真能好了。你今晚好好睡,聽神醫的話,知道嗎?」楊巧巧也感覺到父親的喜悅似的,道:「我會聽話的了。可是你別走遠……」楊文虎斬釘截鐵的道:「我不走遠,我就在門外的空地上,你有什麼不舒服,叫一聲爹爹就能聽到了。」
楊文虎離開後,段神醫一直就在看醫書,連正眼也不再看楊巧巧一眼。
段氏父女吃過晚飯,段神醫仍只坐在一旁看書。他女兒段小琴盛了一碗飯,拿去給楊巧巧。楊巧巧見段神醫遲遲不管自己,乘機小聲問段小琴道:「段妹妹,請問……請問段神醫甚麼時候會看我?」段小琴答道:「我也不知道。」楊巧巧吃着飯,道:「你可以替我問問嗎?」段小琴咧嘴一笑,道:「可以啊。不過我得等你吃完飯。」這時楊巧巧從懷裡摸出一隻紙摺小船,道:「段妹妹,你喜歡這船兒嗎?我送你玩!」段小琴大喜,道:「多謝姊姊!」
楊巧巧比段小琴大着幾歲,多年抱病讓她學會了各種摺紙玩意。兩人邊吃邊聊邊玩,楊巧巧這碗白飯,可就吃得比平日慢得多。
待得收拾好一切,段小琴見父親仍未有意給楊巧巧看病,於是問道:「爹,你甚麼時候給楊姊姊看病啊?」
段神醫「啪」的一聲合上書本,道:「這小娃娃的病,換着平時,別人就是千兩黃金放在我面前要我別看,我也不幹。但她嘛……」頓了一頓,道:「小琴,爹給你說個故事。」
段小琴拍手道:「好呀!我最愛聽爹說故事了。」她爹爹一直嗜醫如命,尤其愛好遇上奇難雜症,只有在沒有病人時才會給她說故事、陪她玩。自從成名以後,這種時光真是少之又少了。可憐楊巧巧眼睜睜的看着這小孩心性的小琴,三言兩語就把她的請求丟開了。
段神醫道:「小琴,你爹爹對你怎樣?你覺得爹疼你嗎?」段小琴點了點頭。段神醫續道:「以前啊,爹爹也有一個非常疼我的爹爹。」
「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啊,我好像沒給你說過爺爺,你爺爺叫段鐵骨,別人常說我是神醫,但比較起來,你爺爺才是正經八兒的神醫,他不但醫術高超,而且真正的仁心仁術,不論甚麼人,不論是甚麼病,只要來到他面前求醫,他都拼命的去救。所以他雖然住在廣東,但他的名頭在兩廣卻不響亮,就是因為他為了行醫,走遍了大江南北。我小時候跟着他,學到了點皮毛,也足夠行醫掙錢了。」
聽段神醫說起故事,本在一旁暗中怪責段小琴的楊巧巧,卻也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聽了。
只聽得段神醫道:「十五年前的冬天夜裡,我和你爺爺吃好了晚飯,正在練習起『卸骨法』,忽然聽到門外有異聲,我們父子二人同時趕到門外去看,見是一個滿身鮮血的漢子。那漢子雖然還沒暈倒,但已經有點神智不清了。」
「我和你爺爺合力把他拉進屋內。那人口中還在吼叫:『狗賊!拿命來!』要不是肩膀上脫了臼,恐怕就是一拳打過來了。我們瞧他滿身傷痕,想是遇上強盜,才被打成這個樣子。」
「當時我醫術未精,只會一點粗淺的接骨術,所以我只能替那個人把肩膀接上。其他的就只能交給你爺爺了。你爺爺要我煮好麻沸湯、準備好丹藥、金創藥等等一切要用的東西。他具體怎麼做我就不說了,總之,那一晚勞累了一整晚,接近天光那人才真正睡著。我數過,在他身上足足挖了十一枚箭頭出來。」
似懂非懂的段小琴問道:「那麼這個人是誰?」
段神醫道:「這人是誰我們先不說。到了第二天黃昏,那人才再醒過來。他人雖清醒,但一身傷患,又怎麼走得了?你爺爺跟他說明了情況,着他好好休養。但那人不願拖累我們父子,急着要走,又警告我們說打傷他的正是官府的爪牙和意圖抓住他換取懸紅的武林敗類。」
「不過你爹爹和爺爺都沒在怕,說到這裡,不得不說你爺爺不但有醫術有醫德,而且腦筋還靈活得很,他一直沒問那人姓名,就是留了個能推搪的藉口,這個之後就會說到。他當時跟那人說:『我不管你是誰,凡是傷病者來我面前,除非我力不能及,否則我就不能讓他還是一身傷病的離開。要我看着你這個模樣走出去,那你就得先殺我父子!』」
「那人卻說:『大夫,不是我有意刁難你,不暪你說,我有重案在身,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我知道你不願我就此離開,但你就算肯冒險,難道連你這兒子,也得為我犯災?要是你們父子有甚麼三長兩短,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心安。』」
「你爺爺瞧瞧他,又瞧瞧我,其實那人說得不錯,畢竟我也只是十多歲,你爺爺自然也得考慮我的周全。那人又低聲說道:『救命大恩,我此生不忘。但如今事急,恐怕來不及補報了,你如信我,請記下這兩句說話:瓊花仙子化花雨,天下從此得太平。只要將來遇上紅船幫中人,說出這兩句說話,就會有人帶訊息給我,到時我再來報此大恩。』說罷他就對你爺爺叩了三個頭。」
「叩完頭後,他就起身走了。我們父子就把握時間收拾屋子內外。」
「還未來得及匆匆收拾,當時的新任知縣黃伯攸就帶着人馬來了。一番搜查之後本來找不出甚麼,正要空手而歸之際,忽地一個年青捕快指着屋前的小溪出聲了:『看!』所有人順着他手指望去,卻見小溪旁仍有不少殘留的血跡,還發現了一支斷箭。」
「如今想來,這支斷箭也許是那個人遇到我們前自行強拔出來,反正我們父子都沒見過。但那年青捕快一口咬定這支斷箭是射在他身上的。你爺爺看來辯不過,於是說道:『我們兩天前確實見到有個腿上插着斷箭的人來求醫,說不定就是他留下的。』那年青捕快道:『那你就救他了?』你爺爺就說道:『常言道醫者父母心,我是一個醫生,有人受傷我就治傷,這有何稀奇?』那年青捕快道:『那可是個通緝重犯!』你爺爺就道:『我不知道這些。』那狗官……不,那知縣黃伯攸就道:『混帳!這支箭明明就是公差之物,這傷者肯定是曹明義無疑。你救了他,之後他逃哪裡去了?』」
「到了這時,我們才知道那個人叫曹明義。這個曹明義,是紅船幫的三當家,人稱『遁地虎』,是當年大成國起義的其中一個英雄人物,專門對付貪官惡霸……」段小琴道:「就像郭家大少爺的那些?」段神醫點頭道:「不錯,你想想,連這些都怕了,像郭潮這種替他做事的奴才,見了他就更是猶如耗子看到貓一樣,遠遠看到就抱着頭躲起來了。」
「說回那黃伯攸問你爺爺的話,你爺爺隨手指了個方位。那黃知縣正要使人去追,年青捕快又說話了:『慢着!』說着拿出手銬把我銬着,又說道:『你敢糊弄公差,我就先把你兩人押回衙門再說。』你爺爺脾氣就來了,罵道:『我是醫生,救死扶傷是天職所在,別說我不知道他是通緝犯,就是知道了,看着傷病在面前而見死不救,我這輩子都過得不安穩。』嘿,這也是為甚麼我一直說我不是醫生。當我真的是醫生,就沒法子見死不救了。」
最後這幾句話他平平淡淡的說了出來,可聽在楊巧巧耳裡,卻不知怎的突然心中一寒。
段神醫繼續他的故事:「這時一個姓徐的公差就罵你爺爺:『哼!瞧你說得天一半地一半的,十之八九也是紅船幫的反賊!跟我回衙門,教你見識我們收拾人的手段。』一說完就要捉拿你爺爺。」
「結果,我們父子就這樣被鎖進了大牢。嘿嘿,因為救人而得罪,可說是天下奇聞了。」
「你不知道,當年你爺爺天生有氣喘症,雖然自小有習武鍛鍊,但一到了冬天,還是少不免一場大病。那個時候你爺爺還要每天吃藥,我在牢裡也多次叫喊,說我爹爹身體有恙,要吃藥,但押我們來的那個年青捕快和姓徐的捕快壓根兒就不理會。最終,即使我們父子都會醫術,也只有眼睜睜的瞧着他整天咳個不停。到了我們下獄後的第二天夜裡,你爺爺就斷了氣……」
說到這裡,段神醫的語氣變得黯然,眼神漸漸變得呆滯。
「可能玉皇大帝少了個會治病的醫生,才把爺爺召上去當神仙呢。」這句話可是段小琴說的。她年紀雖小,但她從小就在父親旁邊,親人得救時的狂喜、妻兒不治時的大悲都瞧見過不少。這句說話平時是段神醫說給父母不治的小孩子聽,哄他們說父母是到天上去當神仙,讓他們好過點。段小琴聽過幾次,有樣學樣的說出來,反過來安慰父親。
段神醫微微哼了一聲,瞧着女兒學着他的模樣哄自己,不禁笑了出來。
但那笑容也就曇花一現,段神醫剎那間就換回那張木然的口臉,目光中閃出一抹狠毒之意,道:「那個年青捕快,不是別人,正是這女娃兒的老子、那個姓楊的捕頭!」
這下突如其來,段小琴和在一旁的楊巧巧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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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虎在段廬門外空地已經等了一個晚上。
多年的捕頭生涯,他已經養出無與倫比的耐性。尤其是這種怪病,要是短時間就能查出病因,那就不會費了這麼多時間心力,都看不到丁點的好轉了。楊文虎閉目靜思,努力的把緊張的心情緩下來。
這時天已漸明,忽地一陣急促的馬啼聲響,有人策馬由遠處而來。楊文虎心道:「莫非又是一個求醫者?」
過不多時,一人一馬漸漸出現在視野盡頭。楊文虎一看,不就是自己的副手老徐嗎?楊文虎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自己早就告了假,老徐這個時候找到這兒來,莫非是城裡出了命案?
老徐來到楊文虎跟前,下馬道:「楊頭,這個段神醫的身份查出來了,你道是誰?」楊文虎道:「誰?」老徐道:「你記得當年抓捕紅船幫反賊麼?讓曹明義逃脫的那次,有對父子……」楊文虎抓了抓頭,道:「那個醫生?他就是不死,算來應該都有六十歲了吧?更何況他最終死在獄裡……咦?莫非是?」老徐道:「沒錯,當年那個醫生段鐵骨,還有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叫段精忠!」
楊文虎腦海中嗡的一聲,十五年前的事瞬間湧上心頭。老徐見他怔住,叫喚他道:「楊頭!咱進去不?」楊文虎回過神來,咬牙道:「我先進去,瞧瞧巧巧再說。」
雖然他只是第二次來,但段神醫段精忠的規矩再明白也不過了。除非有他的允許,基本上誰都不得闖進去。但想到女兒孤身在內,也不由得楊文虎去猶豫了,他一掌推開門,就大踏步進去段廬。
才一踏進門,卻見段氏父女已穿好行裝,背上各背上一個藥簍,段精忠手上還拿着一把藥鋤,一副準備出門採藥的模樣。
段精忠道:「楊捕頭,強闖段廬所為何事?」楊文虎老臉微微一紅,心中暗想道:「不知你可認出了我來沒有?」口中則道:「對不住,我在門外等了一整晚,巧巧很少獨個兒在陌生地方過夜,一時情急,想瞧瞧她怎麼了,實在莽撞得很,懇請見諒。咦,你們……要出門嗎?」他一邊拉開話題,一邊暗暗留神,觀察着段精忠的神情變化。
那知段精忠還沒開口,段小琴就插嘴道:「我們要去採藥哩。楊捕頭,你去過麼?很好玩的!」
段精忠這時道:「你女兒還沒醒來,那邊桌上有碗藥粥,是她的早飯,她醒來就餵着她吃了就是。日落之前,我就會回來。」說完,牽着女兒的小手就走。
楊文虎大着膽子,問道:「段神醫,在下冒昧,請教神醫的大名?」段精忠回過頭來,森然的道:「楊捕頭無故打聽我的姓名,不知是何用意?」楊文虎道:「不敢,只是希望教女兒知道,她的救命恩人是誰,讓她一輩子銘記在心。」段精忠「嘿嘿」冷笑了一聲,道:「楊捕頭何必費事?段某人治病,素來是興之所至而已,我一不求成名,二也不望答謝,銘記在心甚麼的,哈哈,不必了。」拉起女兒的手,就走出了段廬。
走出了幾步,段精忠忽地停下,回頭道:「況且,楊捕頭你也不是不知我的姓名,如此刻意打探,未免太假了吧。嘿嘿!」又冷笑了一聲,這次是真的和段小琴一起走了。
楊文虎聽了最後這幾句,卻大吃了一驚,段精忠這麼說,不就是自認了自己就是當年死在牢獄的醫生段鐵骨之子段精忠?那自己還能否相信這個段神醫會替自己女兒治病?
直到楊巧巧叫喚道:「爹爹!」楊文虎才回過神來。楊文虎拿起藥粥,正猶豫要不要餵給女兒,楊巧巧又道:「爹爹,我餓了。」楊文虎咬了咬牙,還是一匙一匙的餵了她。
楊巧巧吃飽了粥,用一張黃紙摺成一支箭。她自小患病,連下床走動都甚少,更遑論離家與遊伴玩耍了,卻也因此自學會了摺紙。一雙小巧手似乎有甚麼法術般,甚麼都能摺得栩栩如生。
她把紙箭摺好,驀地使勁一拗,把紙箭折成兩段,一雙眼睛看着窗外,看得呆呆出神。楊文虎見了紙斷箭,心中先是凜然一驚,但旋即明瞭,段精忠顯然早就認出了他,還把他們之間的恩怨盡說了出來。
楊文虎乾咳一聲,道:「巧巧,你摺這利箭,卻又把它折斷,為甚麼呢?」
楊巧巧回過神來,低下頭道:「我……我不知道。」楊文虎心中雪亮,道:「段神醫跟你說起過我,是不是?」楊巧巧點了點頭。楊文虎又道:「那你認為爹爹做錯了?」楊巧巧低頭不語,但神色顯然告訴了他答案。
楊文虎道:「我不知他是怎麼跟你說的。但你如要知道整件事的真相,那只有我說的你才能信。」
楊巧巧仍然低着頭。楊文虎只好徐徐的把當年追捕紅船幫的始末詳述出來。
「大概是十五六年前,那時候發生了有名的長毛賊戰亂。說起來相當的可嘆,其實本來哪有甚麼戰亂?無非是在兩廣附近鄉黨之間的紛爭引起,但有些居心不良的惡人,乘着混亂打起了壞主意,煽動本來與世無爭的老百姓反抗起官府來……」
楊巧巧這時候插嘴道:「官府不是最公道的嗎?老百姓們怎麼會反抗?」楊文虎微現尷尬,隔了半响,才道:「這個嘛……也許有些官員,確實做了些對不起鄉親的事。但最主要的還是那些惡人,在旁邊加油添醋的瞎扯,老百姓們原本對官府只有一分不滿,被他們說成十分,這才有了後來的長毛賊戰亂。」
楊巧巧噘着嘴說了聲:「嗷!」楊文虎偷瞧她的臉色,卻看不出女兒對自己說的是否信服。
楊文虎正要繼續說下去,楊巧巧忽地問道:「那麼黃老爺黃大人,他是個好大人嗎?」她口中的「黃大人」,自然就是楊文虎的上司黃伯攸了。楊文虎點頭道:「這個當然,他對鄉親們,嗯,就跟對待自己的親兒子毫無區別……」頓了一頓,又道:「說回長毛賊戰亂,長毛賊之中,其中一支在廣西肆虐的,領頭的正是一幫叫作『紅船幫』的惡匪。這幫惡匪平時以粵劇伶人的身分掩人耳目,背地裡可是殺人掠貨,無惡不作的暴徒。當中有個人物……」楊巧巧又插嘴道:「叫曹明義?」楊文虎一聽到這名字,整個人身軀一震,道:「段神醫連他也給你說了?」楊巧巧點頭道:「是,段神醫還說他是專門對付貪官惡霸的好人。」楊文虎霍地站起身來,怒道:「放屁!」
楊巧巧甚少見父親如此疾言厲色,嚇得趕緊低下頭閉上嘴。
楊文虎似乎也知道自己嚇着了女兒,於是緩緩地坐下,道:「這個曹明義殺官拒捕,身上十多條人命不說,更甚的是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說甚麼反清復明,這不是公然造反是甚麼?想想老百姓才剛挨過了鴉片戰爭的大禍,好不容易掙得片刻安穩,正是休養生息的要緊關頭,哪裡禁受得起另一場動亂?總言之,這曹明義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就是了。」
楊巧巧大概是先入為主,認定了曹明義是個好人。聽得父親這麼說,又問道:「那麼這人殺的官,到底是好官呢?還是壞官兒?」
楊文虎道:「誠然,他殺害的官員,有的是真的有犯法的,至少是有很大嫌疑。但有句說話叫『國有國法』,知縣大人頭上還有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上面還有總督大人,要是官員犯法,即使是平頭百姓,只要有人拿着證據去指證,這些大人就會緝捕他們歸案。動不動就拔刀子殺人,那不叫抱打不平,那叫目無王法!這段神醫醫術雖好,可是腦筋卻不大清楚,連這些是非黑白的道理都不懂。」
「唉,說來說去,還沒有說到重點。那時你爹爹我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捕快,我們在一個冬天查到了這個曹明義的踪跡,當時我們六扇門裡的頭兒叫陳鵬剛,他不只是我們的老大,而且還是我在衙門裡的老師,教會我不少事。陳頭領着我和徐叔叔等捕役全力追捕,連新任的知縣大人,也就是現在的黃老爺也親自出馬。」
「可是這曹明義本領也是真高,人又狡猾,接連逃出我們幾次的圍捕,還傷了我們不少的兄弟,我們本來五十多人的隊伍,到了追捕的第三日上,居然只剩下了三十人不到。陳頭當時就出了主意,他知道兩廣不乏鑣局、武館等地,他提出用高額懸紅,動員地方武林人士去加入追捕。黃老爺當時就答應了。到了第五日,我們做公的加上兩廣武林合共七十多人和紅船幫群匪連場大戰,把紅船幫打得幾近全軍覆沒,曹明義也身受重傷逃竄而去。」
「其實我們這邊也是傷亡慘重,陳頭就是在那一戰殞命。他的兩個兄弟一個被燒死,另一個被廢了一對眼睛。但我們費盡心機才把他們迫到絕路,哪有輕易把他們放過的道理?於是我們一路追蹤,期間曹明義還時不時偷襲我們,直到第三次他偷襲黃老爺時,反被我一箭射中,他才只逃不戰了。」
「我們一直追至第十日,追到一處小溪旁,小溪旁有一座醫廬,我們都想曹明義身受重傷,哪裡還能再走遠路?而且他也急需找到治傷藥物,找上醫廬也是合情合理。我們審問過醫廬裡的段神醫父子,也在醫廬裡詳細搜查,明明就有不少治過重傷的痕跡在,不僅如此,藥物的所在、染血的布條衣物的棄置也顯露出此地剛剛經過匆忙收拾;加上兩廣當時好的醫館就有不少,要尋傷藥何必如此捨近求遠?大夥兒當場就起了疑竇。終於讓我們瞧見了我射中他的那支斷箭,那就說明曹明義就在不遠,這時我們都想起一些紅船幫的傳聞,說他們的人早就滲透了整個兩廣。妓女、煙販子、訟棍、船夫等等都有他們的人混在裡面,那說不定這對父子也是紅船幫中人,於是就把他們押走了。」
「大夥兒在附近再也查不到甚麼,只好把他們父子押回衙門。當時他們就不時叫嚷着,段神醫的爹爹身上有病,但大家都知道,紅船幫的惡賊盡是兇殘狡猾之輩,自然誰也沒相信,都當成是他們圖謀脫身的詭計。結果在黃老爺第一次審問後,段老醫生就在獄中……嗯……咳死了。」
楊巧巧奇道:「咳死了?咳也會咳死?」楊文虎道:「別人不會,但他身上有病,說不定他的病就會。」楊巧巧記得,段精忠說過他的父親自小患有「氣喘症」,但氣喘症是否會咳死,她倒不知道了。
楊巧巧又問道:「那段神醫和他爹爹,到底是不是紅船幫的惡人?」楊文虎聽得女兒自然而然的稱呼紅船幫的人為「惡人」,心中不禁大喜,他微笑着答道:「這就不得而知了,段老醫生過世後,黃老爺使人到處訪查,都沒聽說段老醫生有甚麼罪惡,而且他人死了,就把他的兒子,也就是段神醫給放了。不過救治紅船幫的反賊,也是大大的不該。」
楊文虎口上雖如此說,但他心底裡卻一陣羞愧。原來當年六扇門追捕曹明義不果,只追到段氏父子這倆「同黨」,段鐵骨又死在獄中。六扇門中人都想把段鐵骨的屍首假稱為曹明義,借此冒功,又欲把段精忠虐死在獄中,畢竟一來段家沒人,不會有人查問段精忠的下落;二來曹明義殺傷了六扇門和兩廣武林多人,大大的折損了他們的面子,然而曹明義終究還是逃脫,段鐵骨又已死,他們只好把所有悶氣都發在段精忠身上。當時正逢太平天國亂世,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所在多有,他們當然沒放在心上。
但段鐵骨死後,兩廣卻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水災,水災過後還有一場瘟疫緊接着,不論官民,能走的都遠走避災,留下來的自是九死一生了。連場的天災折騰了好幾年才慢慢的平靜下來。黃伯攸治災不力,本該治罪,但他又動人事、又送賄禮,最終還是保住他的知縣職位,不過說到升遷,可謂終身無望了。
災禍期間,楊文虎自己也遠去投奔親友,直等到瘟疫平息才回來廣東。但他跟黃伯攸又有不同,他有自己的真本事。他重回廣東後,藉着整肅兩廣治安的過程中樹立威望,建立人脈。到了今天,他終成了廣東省的總捕頭。
不過那時候在獄中包括段精忠在內的囚徒,卻無人理會。事實上天災臨門,人人自顧都尚且不暇,有誰會關注他們?在公文中,他們的下落,也就當是死於天災了事。楊文虎萬萬也想不到,十多年前的一個囚犯,竟是今天自己女兒唯一的救命稻草。
楊文虎感慨萬千,楊巧巧的問話卻又把他拉回現實。只聽得女兒問道:「那我求段神醫醫治,卻是該還是不該?」
楊文虎呆住,這個問題看似易答,不過仔細想來,答「不該」固然不可,但答了「該」,自己父女就欠下了「紅船幫同黨」的情,自己剛剛才在女兒面前力數紅船幫的不是,此刻卻要低聲下氣的去求懇對方,還得回答女兒這一切是「應該」?
他只好對女兒道:「你吃過藥粥覺得怎麼樣了?要是沒甚麼不對勁的話就先休息休息,爹爹還沒吃早飯,我先去買點東西吃。」楊文虎沒有選擇,只得扯開話題。
好不容易等到段精忠父女回來。楊文虎連忙在門前迎接,道:「段神醫,巧巧她吃過藥粥,是不是就能好了?」
段精忠施施然的放下藥簍,也不答理他,自顧自的跟女兒說道:「小琴,你知道這些藥材是怎麼弄的了?」段小琴道:「我當然知道!」段精忠笑道:「那你把藥材放好在百草櫃後,把之前買的紅豆拿出來浸了,明天我們煮紅豆湯!」段小琴拍手道:「好!」二人一問一答,直把楊文虎當是透明般。
楊文虎碰了釘子,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把這口氣暫時忍下,誰教自己獨女的性命在他手裡?
只見段精忠慢吞吞的更衣,又慢吞吞的在廚房裡切菜做飯。忙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的去看楊巧巧。這一陣子可把楊文虎急死了,恨不得把這段精忠狠狠打一頓,但他哪敢?
段精忠替楊巧巧把了脈,之後卻不絕搖頭,又連連嘆氣。楊巧巧瞧這模樣,似乎連這段神醫對她的病症,也沒多大的辦法。
楊文虎憂心忡忡地道:「段神醫,她怎麼了?」
段精忠又輕輕按了按楊巧巧臉上的黑班,問道:「痛嗎?」楊巧巧臉露痛苦神色,點了點頭,又補了一句:「但比以前好了點兒。」
段精忠沉吟道:「可惜!可惜!」楊文虎提心吊膽,卻又不敢多問,緊張得手心不斷滲出汗來。
楊文虎不敢問,楊巧巧可沒有父親的心眼。她直截了當的問道:「神醫先生,我這病是不是沒救了?」段精忠道:「你這怪病,可知道是甚麼?那叫做『喦』!」
楊巧巧道:「那該怎麼治?」楊文虎帶女兒看過不少醫生,也聽到過無數的古怪病症名,「喦病」卻也是第一次聽說。他雖然不敢篤定段精忠全對,但總究是個指望,聽女兒這麼問,自也豎起了耳朵傾聽。
段精忠道:「要是以正途醫治,既費時,又有復發的危險。最好的方法,是獵得在這雲開山山頂的墨冠蛇蛇膽,這墨冠蛇劇毒無比,口中能吐毒液,你瞧瞧這……」說着伸手把右耳按反,露出耳背。只見他的右耳耳背上的肉似已潰爛,又青又黑的甚是可怖。
段精忠續道:「這傷痕就是拜這毒蛇所傷,所幸中了牠的毒液的只是耳背,要是毒液入體,說不定我就得去跟我爹娘見面了。饒是如此,我也休養了大半個月,才可下床。不過這墨冠蛇膽奇效無比,再佐以我段家家傳的回魂續命湯,你的小命就保得住了。」
聽到這裡,楊文虎霍地站起身來,喃喃的道:「墨冠毒蛇!墨冠毒蛇!我這就去捉。」
楊文虎武功雖強,頭腦又精明,但對捕捉毒蛇,卻是半點想法都沒有。他走出段廬,深呼吸了一下,上馬就走,直朝自己的家走去。
他是為了武器而去。女兒的怪病纏擾了他這麼多年,到了今天終於看到治癒的曙光,你說他如何不緊張?楊文虎向來甚少用兵刃,這趟卻把連抓捕藍歡時都沒動用的鋼刀也帶上了,再找來一隻布袋、一些傷藥,就要朝雲開山出發。
其實就是抓一條普通的小蛇,他這身裝備也是半點用處也沒有,更莫說奇毒無比的墨冠毒蛇了。
段廬內,楊巧巧全身赤裸,浸在一個充滿藥材氣味的大浴盆內。藥材氣味雖然刺鼻,但遠遠不及段精忠就在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兩人之間就隔着一道布帘讓她難受。其實段精忠縱然脾氣古怪,又痛恨楊氏一家,但他對楊巧巧這一個小女孩兒,又哪有甚麼輕慢之心?只聽得段精忠道:「小琴,我跟你說,這丫頭現在浸的,是你爺爺苦心而創的『壯心浴』秘方……」聽着段精忠一本正經地說着壯心浴,楊巧巧那赤身露體的羞愧才慢慢散去。
段小琴哪有耐心聽他說教,只聽了一會兒,就借口要看楊巧巧的情況,竄過了布帘,到了楊巧巧那頭。
楊巧巧臉上微微一紅,卻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
段小琴卻吃了一驚,原來楊巧巧浸在藥浴中,臉色早就變得赤紅。她高聲叫道:「爹爹!你快來看!」楊巧巧不由得大急,也叫道:「不要!」
卻聽得段精忠淡然的說道:「瞎嚷嚷些甚麼?壯心浴借助藥力和熱力,去使這丫頭的血氣運行得更快更強,臉色自然就比平常紅了點而已。」聽到父親這麼說,段小琴才拍拍自己的胸口,說道:「原來如此,但這模樣還真有點嚇人呢。」
段小琴忽地道:「爹爹,其實楊姊姊是個好人,不如你就救她一救吧!」原來她這幾天把楊巧巧的痛苦看在眼裡,心中萬分不忍。加上楊巧巧待她很好,因此為她出聲求醫。
段精忠道:「爹爹不是說過了麼?他爹爹害死了你爺爺,他們楊家欠了我們這麼大的一筆血債,我們豈能忘了?」段小琴問道:「那為甚麼要讓楊姊姊浸這藥浴呢?」段精忠默然半响,才道:「她這個病十分罕見又奇異,我要出手治好,然後記下來,好讓後世得知這病並非不治之症。當我治好這丫頭,我自會用別的方法讓她病死。」
最後這兩句,聽得楊段兩個小女孩兒不寒而慄。段精忠又道:「小琴,你不能怪爹爹。你想想,要是爺爺沒被害死,現在就多一個人疼你啦。而且世上也多了一個醫術通神的醫生,多少生靈能被救活?所以姓楊的一個飽受怪病折磨,一個得承受喪女之痛,這叫天理循環。」
段精忠呷了口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們要是救了她,我就對不起你故世的爺爺,也對不起你爺爺有本事救活而最終沒機會得到救治的人,更對不起老天爺,你明白嗎?」
這個時候,楊巧巧忽地平靜的說道:「神醫先生,這些日來我知道你為了我這病,耗費了不少心機時間。我也知道你對我和我爹,有着很大很大的仇恨。不過,我爹爹其實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別再為難他了,好嗎?」
段精忠暗暗詫異,這小女孩兒不過十歲,怎的說得出這些遠超她年紀所能說的話呢?其實十歲的楊巧巧說大不大,但也不再是甚麼都不懂的稚兒了,加上她先後聽段精忠和楊文虎兩人先後述說往事,對二人的恩怨瞭然了個大概,因此,她聽出段精忠口中的恨意,卻又不願自己父親被他折騰,這才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只聽得楊巧巧續道:「如果你真要我們楊家一條性命償還,不如就此讓我自生自滅罷。反正我自出生至今也是在痛苦中渡過,就算活不下去我也不怕。」
卻說提刀策馬、逕往雲開山山頂出發的楊文虎,不敢有一刻的耽擱,連連催馬往前走。可是山路愈來愈難走。過了山腰,山路更見陡峭,楊文虎無奈,只得棄馬步行,縱然他武藝高強,這一程也是走得叫苦連天。
走到接近山頂處,忽見一個小亭,亭裡坐着一個老人。這老人鬚眉皆白,一身利落的短靠,身旁放着一個大麻袋,不知裝着甚麼物事。
老人外貌雖老,精神卻甚是健旺。他瞧着自遠而近的楊文虎,細細的打量着他。楊文虎在廣東當差有年,可是對這個老人沒甚麼印象,心中也是暗暗納罕,更多了幾分戒備。
楊文虎想盡快把墨冠毒蛇捉住,讓段精忠把女兒的喦病給治了。於是不欲停留,正要從這亭外走過,那老人忽然開口道:「年輕人,你是要往山頂去麼?」楊文虎愕然回頭,道:「是又怎樣?」那老人又道:「山頂上有着一種非常厲害的毒蛇,你上去幹麼?不怕送命了嗎?」
楊文虎猛地心中一動:「聽這老人說話,似乎也知道墨冠毒蛇。」於是道:「說來真巧,我這番上山,正是衝着這墨冠毒蛇而來。」
聽得「墨冠毒蛇」四字,那老人陡然眼睛一亮,道:「你知道『墨冠毒蛇』?」楊文虎點頭道:「小女有病在身,是一位高人指點我來這裡找這種毒蛇,說是那種蛇膽是靈效無比,只有它才能救小女一命。」
那老人自言自語道:「世間竟然還有別人知道墨冠蛇膽?」楊文虎心焦如焚,不願再與這老頭糾纏,於是道:「救人要緊,我先走一步了。」話聲一落,舉步就要走。那老人卻立時止住了他,道:「且慢!你就靠這身行裝,去抓墨冠毒蛇?」楊文虎一邊走,一邊道:「放心,以我的身手,想那小小毒蛇,決計傷不了我。」他素來自負,他心想自己十五歲就能獨力殺退野狼,未弱冠就馴服過烈馬,又豈懼一條區區毒蛇?他再不理會那老者,逕自繼續朝山頂走去。
沒走多久,已經到了山頂。楊文虎對蛇的了解其實並不甚足,只知道有些蛇會棲息在草叢下,有些則在水邊,也有些會在石縫之中。他解下背上的刀,連刀帶鞘的在草叢大石間敲敲打打,務求把這傳說中的墨冠蛇驚出來。
楊文虎像隻盲頭蒼蠅般瞎打一通,田雞、蜥蝪等蟲獸都被趕出來了。可是那條墨冠毒蛇卻連影子也看不見。不過多年來的偵案經驗早就令楊文虎養出過人的耐性和觀察力,雖然開始得不順,但他仍耐着性子,在這山頂到處查找。他打定主意:「這山頂能有多大?大不了逐寸逐寸的找!」
這一找,直找到日落西山,天色已陰暗起來。楊文虎這時就開始心急了,畢竟那不是一般的蛇,一不留神,說不定就畢命於蛇吻或蛇毒之下。
楊文虎在一片亂石中找尋不着,正洩氣間,忽見不遠處有個小山洞。他心中一動:「找了這許久,草叢山澗石縫都找了,就是沒找過山洞!」抱着一試無妨的心態,舉步就朝那山洞走去。山洞前有一片高及腰際的草地,楊文虎凝神屏氣,蓄力於雙足,只要一有異樣,就急躍而起,退出草地。
走了幾步,前方突然噝噝作響,長草一陣亂動,一個蛇頭從草叢間豎了起來。楊文虎借着夕陽,只看到這蛇又粗又高,足以與他平視。但除了一對有如鬼火一般的蛇眼之外,卻看不清此蛇的異處。
楊文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刷」的一聲拔刀在手。這陣子他為了女兒,受了不少惡氣,終於等到了這次機會,能盡情發洩出來。可是眼前這蛇是否就是墨冠毒蛇?是的話又該如何捕捉?楊文虎這刻也無心情細想了。他右手提刀,左手準備好開了口的麻袋,就朝那巨蛇直衝而去。
就在巨蛇前的三四步處,那巨蛇頭忽地快速無倫地突襲楊文虎臉面。楊文虎早有所備,心中暗叫一聲:「來得好!」他不閃不避,舉刀就朝蛇頭劈去。
那巨蛇攻得快,退得更快,似乎就只是一招虛攻,楊文虎的刀才劈下不到一半,牠的頭就縮了回去。楊文虎止住腳步,仍保持和巨蛇的三四步距離,揮刀護住頭面,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該從何進攻。
這時天色已經黑沉沉的,楊文虎瞧着那對同樣陰森地直視自己的蛇眼,心裡一陣發毛。他知道,他必須盡快解決這巨蛇,要是天色全黑,恐怕形勢更是不妙。
楊文虎再不遲疑,單刀從下斜撩而上,攻向巨蛇的頸。巨蛇也不閃不避,驀地蛇口一張,一股刺鼻的腥臭急襲而來。楊文虎大驚,不敢多想,雙足一躍,疾往右後方跳避而去。待得雙足下地,才想起是巨蛇吐出毒液反攻。
楊文虎匆匆看一下自己的衣衫,似乎一點蛇毒也沒沾着。但也沒時間仔細看了,巨蛇又已追襲而來。沒想到這蛇又粗又長,動作竟然快得出奇。楊文虎不敢稍緩,連着幾個起落,直退出長草地,才沒了巨蛇追擊的聲息。
楊文虎這才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只覺得額頭全是汗,背心衣衫也被汗水全沾濕,本來想着套住巨蛇的麻袋早已不知所踪,緊緊握住鋼刀的右手正在微微發抖。和巨蛇這麼短時間的短兵相接,自己竟然如此慌亂,這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天色終於全黑。楊文虎目力極強,卻也只足以看到巨蛇高高豎起的蛇頭輪廓。即使隔着這片草地,他仍看到那雙似是警戒又似是嘲弄的蛇眼。楊文虎攝定心神,手中單刀使出「披甲護身刀」的起手式,刀尖向上指着蛇頭,半側着身子以便閃避,刀、手、身都在半尺範圍之內,一遇攻擊,就可把全身裹在刀光之內,是他單刀功夫裡的招牌防守招式。
楊文虎舉着刀,提心吊膽的再度走進草地。經過之前的短暫交手,他其實也沒有信心能抓殺這巨蛇,更何況黑夜之中,也不知有沒有其他野獸在草堆裡伺機襲擊?只是一想起重病在身的女兒,說甚麼也不願空手而回,這才硬着頭皮再嘗試抓蛇。
才剛在草地走了兩步,楊文虎忽覺得有隻手搭在自己右肩之上,這一下讓他大吃一驚,來者竟然如此悄沒聲色的走到背後,自己竟一無所覺,那是多大的本領!而且他正在全神提防着前面的巨蛇,手中刀招正猶如拉滿了弦的弓箭一樣,來人這一搭,「披甲護身刀」刀招就出,來人輕輕「噫」了一聲,瞬間就鬆開了楊文虎肩頭,黑夜中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避開刀招的,楊文虎只知道自己刀刀落空,明顯這個人的武功也是高深之極。
突然來了一人使楊文虎的心神再度被擾亂,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巨蛇,又想找出躲在暗處的搭肩人。正在一肚子悶氣之際,忽聽到一把蒼老的聲音道:「年輕人,刀法不錯啊,不過用來抓墨冠毒蛇,卻遠遠不夠。」
這把聲音一聽,楊文虎立即就認出來,不就是山頂小亭內坐着、警告他山頂有蛇的那個老者嗎?
聽得那老人的聲音又道:「此地危險,咱們先退回去再說。」楊文虎萬分不情願,但也自知執拗下去,在黑夜中要抓蛇更是無望,只得緊隨着老人往回走。
回到那座小亭,那老人點撚了火摺,問道:「怎麼了,有受傷嗎?」楊文虎這時才仔細察看自己身上,的確半點蛇毒也沒沾上,不過閃避間還是有些許地方擦破了皮肉。那老人道:「你知道你剛才對付的是甚麼嗎?」楊文虎點了點頭,道:「墨冠毒蛇,對吧?」那老人道:「你既識得墨冠毒蛇,你還敢拿柄刀就去捉?」楊文虎默然,他哪知道去抓墨冠毒蛇要準備甚麼?
那老人道:「要抓墨冠毒蛇,只能抓些小的,像你剛才打的那條,基本沒人會正面與牠搏鬥,要是被牠纏上,那是十人齊上都活不到下個時辰。」楊文虎聽得呆了,雖不答話,臉上卻盡是不信的神色。
楊文虎抱拳道:「前輩似乎對墨冠毒蛇甚是熟悉,小女身患奇疾,實是急需墨冠毒蛇蛇膽救治。前輩如肯相助,在下必定感激不盡。」
那老人道:「世上知道此蛇藥效的人不多,之前你說過你也是受人指點才識得,指點你的人到底是誰?」楊文虎只得道:「是雲開山的段神醫。」那老人忽地笑道:「呀!原來是他!我原該想到,有這本事的除了安徽青囊門以外的就只有段神醫兩父子。我們都有近廿年未見了,段老頭子可好?」楊文虎哪敢說段鐵骨早已死了十多年?他只道:「段神醫就住在雲開山山腳,那座段廬就是。」
那老人喜聲道:「原來就近在咫尺,想不到我這次來粵,竟與故人緣慳一面。」楊文虎不禁心裡叫苦,原來眼前這個有捉蛇本領的人,又是段精忠的舊交。
那老人驀地眉頭一皺,道:「不對,段老頭子一向救人濟世,他明知你不會捉蛇,指點你來此豈非存心害人?」
楊文虎這一陣子屢屢受到段精忠嘲諷奚落,心中有就不忿。此時再想起段精忠說起墨冠毒蛇時的神情,越想越覺得他根本是有意引自己來捉蛇送死!於是道:「段老神醫慈悲,但他兒子可未必。」
那老人卻道:「決不可能!段精忠這小子心地仁善,絕不輸他老子。你可知道我們身處的小亭子,正是十多年前兩廣官民,感激他根除了禍害兩省的大瘟疫而建。說他心懷歹意害人,嘿嘿,砍了我的頭都不信。」
楊文虎知道糾纏沒用,於是拉開話題道:「前輩怎生稱呼?在下楊文虎。早些時候因為救女心切,對前輩少了禮數,希望前輩見諒。」
那老人道:「楊文虎?不是在廣東的那個公差頭子嗎?我姓張。」楊文虎腦裡忽然冒起一個人來,於是打聽着道:「姓張?敢問前輩,是否就是蛇拳門的蛇王張張前輩?」
那老人一楞,道:「哈哈,小子好眼力,這就猜到我是蛇拳門的。不過我就是一個捉蛇的,別王不王啦,叫我張老頭就是。」
蛇拳門是江南武林中一個門派,自太平天國以後,民間多處自組鄉勇團練,一時之間習武風氣大盛。然而蛇拳門擇徒甚嚴,在整個江南中聲勢不大,蛇拳門本身也經營蛇藥交易、蛇羹蛇宴生意等,也不倚靠收徒授武去謀活計,所以除非是蛇拳門中人,否則知道蛇拳門和蛇王張本人的都不多。
楊文虎知道眼前人就是蛇王張後,抓蛇之事似乎多了不少指望,不禁大喜,忙道:「前輩救命!小女命在頃刻,請前輩大發慈悲,救她一命。」
蛇王張哈哈一笑,道:「你想我幫你抓墨冠毒蛇?這不是不可以,我這裡就有現成的一條。」說着指了指身旁的一隻大麻袋。楊文虎更是高興,忍不住就要拜謝。蛇王張卻突然止住他道:「不過我跟段家世代相交,從沒聽說過他們會要求病者或親屬自行去尋找藥材,尤其是墨冠毒蛇這種,一不小心就得把性命送在蛇窩裡。你說話顯然有些不盡不實。」
楊文虎心裡叫苦,雖然段精忠確實沒有要求他去抓蛇,但自己確實是要用來救女兒命的,哪有甚麼不盡不實之處?他情知蛇王張是段精忠朋友,決計不會對段精忠生疑,也不再多費唇舌了。他驀地兩指伸出,疾取蛇王張雙目。
蛇王張哪料到他竟突然發難?危急間側身一讓,兩指堪堪貼着睫毛而過,實是凶險非常。蛇王張心下惱怒,暗想:「好小子,我救你一命,如今你敢暗算我?」他活了這麼大的年紀,臨敵經驗自是老道之極,他心中雖怒,出手卻不緩不急,使出拿手的「蟒蛇拳」,先連採三招守勢,這是在先手已失的情勢下先求自保,再圖反擊。
楊文虎卻懶得跟他打,似是預先知道第一下的突襲無法見效,見蛇王張在千鈞一發中避開,心中也是暗暗佩服。但他手上卻沒慢下來,連着兩招急攻,先打蛇王張面門,打到半途卻改施擒拿,去抓他的右腕。
蛇王張使的蟒蛇拳,是從蛇的攻防特點中演變而成,因為蛇身甚長又無法自保,是以蛇在遇敵時會把頭昂起,蛇身盤繞在地,這樣就可以把自身的弱點先隱藏起來,然後待敵人主動攻擊才以極快速度反擊。蟒蛇拳的拳旨也在於此,蛇王張卻反將右手迎上去。一兩招間他知道楊文虎的攻擊節奏,也就掌握了楊文虎的功力深淺,只要楊文虎真抓住他的手腕,他就能反過來纏着他,這也正合了蟒蛇纏繞獵物而攻擊的特性。
楊文虎卻不等兩手相觸就再度變招,只見他縮回手去,突然閃身從蛇王張右旁躍去。蛇王張在他身前,楊文虎這一躍只對着空蕩蕩的空地躍去,蛇王張正感奇怪,忽地眼前一黑,山野中漆黑一片,楊文虎的身形也已不見。蛇王張不敢大意,身子極慢極慢的退到小亭的其中一根亭柱旁,突然楊文虎的聲音傳來:「張前輩,墨冠毒蛇晚輩先行借用,大恩大德,永遠不忘。今晚多有得罪,將來無論要我如何補報,楊文虎也是萬死不辭。」待得蛇王張再點燃火摺,楊文虎和那個載着墨冠毒蛇的麻袋早已不知所終。
原來楊文虎最後的一躍,既非攻敵也非閃避,卻是把之前蛇王張驟然受襲時落下的火摺踩熄。他顯然謀定而動,突襲、虛攻、滅火、奪蛇,每一步都算好了。
楊文虎心知蛇王張武功極高,如果被他追上,脫身可說是毫無指望,所以他使出輕功,一口氣直向山下奔去。一到山腳,找到自己來時所騎的快馬,更是一刻也不敢停留,翻身上馬,勒轉馬頭,向段廬疾馳而去。
此馬腳力非凡,過不多時已到了段廬門外。段精忠視自己為殺父仇人,楊文虎可不敢貿然闖進去,不過好在段氏父女向來早上都要離家採藥,只要門一開,自己就可把墨冠毒蛇奉上。
等到晨曦初現,段小琴就打開了段廬的大門,她第一眼就看到在門外等候的楊文虎。只見她先是驚喜的說道:「咦!楊捕頭,你好早啊!」又聽她道:「你來得剛剛好,楊姊姊好多啦!」
楊文虎一夜沒睡,本就有點睏倦,可聽到段小琴這句說話,登時整個人跳了起來,叫道:「當真?」一時喜不自禁,就直奔入段廬內,之前為了不開罪段精忠,一直忍住直闖入內的衝動,這時候可拋到九霄之外了。
只見楊巧巧仍在臥床之上,床邊有碗已然吃光了的粥,似是剛剛吃完。再看她的神色,只見女兒臉上黑斑雖然仍在,但雙目炫然,直如兩顆最明耀的星光掛在黑夜之上,眉宇間洋溢着前所未見的精神和朝氣,在這樣的瞼容下,似乎連那些黑斑也稍稍褪了顏色。
這一幕可把楊文虎樂壞了。連在睡夢之中,都沒有見過女兒這副模樣的楊文虎,先是呆了一呆,再揉了揉眼,隔了半响,才顫聲道:「巧巧……」楊巧巧先是嘻嘻一笑,回了一句:「爹!」楊文虎這才返回了現實,一個勁的衝了過去,想好好撫慰女兒一番。可到了女兒跟前,卻又手腳僵硬,舌頭打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忽聽一人乾咳了一聲,冷冷的說了一句:「你高興甚麼?病治得好治不好,這女娃兒終究都得一死。」
楊文虎向說話人看去,正是段精忠。不看則已,一看也着實嚇了一跳,段精忠端坐在一張藤椅之上,雙眼半開半合,臉上神情疲倦之極,桌上地上都有一大堆翻開的醫書,似乎跟楊文虎一樣,也是一整夜沒睡過覺。
楊文虎說道:「段神醫,你為了小女費盡心神,救命大恩實是恩重,他日有何用得到我楊某之處,我自當盡力。」又把麻袋卸了下來,就:「之前聽說過,這墨冠蛇膽是靈藥,昨晚因緣際會,竟教我獵得一條。段神醫……」他話未說完,只見段精忠雙眉一動,道:「你獵到了墨冠毒蛇?」楊文虎點了點頭,傲然道:「雖說有點凶險,但總算獵到了。」
段精忠卻把麻袋袋口打開,手一翻,竟把楊文虎從蛇王張手中搶來的小墨冠毒蛇放走了。
楊文虎大吃一驚,道:「段神醫,你……你這是甚麼意思?」段神醫站起身來,緩步跟着這遊出屋外的墨冠毒蛇,直跟到出門外,才停步轉身反問道:「我有說過我缺墨冠蛇膽嗎?我就說過這病得靠墨冠蛇膽,可沒說過要你去捉啊。」
楊文虎聽得呆了,可又懶得和他爭辯,只好默然不語。
這時忽見一個人影自遠處而來,眾人一看,原來是衙門的老捕快老徐。他見了楊文虎,上前道:「楊頭,我聽說你去抓毒蛇去了,可順利嗎?」楊文虎點了點頭。他一夜未睡,實在是一句話也不想再多說了。
老徐道:「楊頭,老夫人帶來了些餡餅,今早一大早送來了衙門,吩咐我們一定要帶些給你和巧巧。」楊文虎微笑道:「這真是麻煩你了。」他料想段精忠不會讓老徐進去,於是他走出段廬,接過老徐帶來的食物。老徐又問道:「巧巧怎麼了,有好消息了麼?」楊文虎搖搖頭,道:「難說得很。」
這個老徐,也是當年追捕段鐵骨的捕快之一,這教段精忠如何忍耐?站在一旁的他忽地靈機一動,突然說道:「姓楊的,我想到了。」
楊文虎和老徐聞言,都轉頭看着他,待他說出他想到的事。
段精忠道:「女孩兒的病,是能治好的,不過我有個條件。」楊文虎大喜,道:「甚麼條件?我都答應!」段精忠「嘿嘿」冷笑了幾聲,道:「先別搶着答應,真做到了再高興不遲。」頓了一頓,續道:「很簡單,我要黃伯攸的人頭。只要你帶着他的人頭來到我面前,然後自廢武功,我就救你女兒。」
段廬內外眾人一聽,都是怔呆了。尤其是楊文虎和老徐,他們料知段精忠不會易與,但沒想過竟開這如此的條件,兩人對望了一眼,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些甚麼話好。
老徐不甘楊文虎屢屢受段精忠戲弄,想說幾句兇話,正要開口,卻被楊文虎以眼色止住。楊文虎把他拉出數步,道:「你先回去,這裡的事我自會應付。」老徐仍然嘮叨着道:「他媽的,這心地哪裡是個醫生模樣?還敢稱神醫?」
楊文虎道:「別多說了,再說也無甚益處,我也不想巧巧胡思亂想,總之我自有分寸。」一邊勸說、一邊拉拽,才算是把他打發去了。
楊文虎回到廬內,把親娘做的點心慢慢餵給女兒吃。
楊巧巧忽地對父親道:「爹爹,其實段神醫不會治好我的,是嗎?」楊文虎皺眉道:「別亂說,段神醫的醫術你都知道,怎麼會治不好你?」他假裝搞混了「不會治好」跟「治不好」,掩飾着完不完成段精忠條件的躊躇。
楊巧巧道:「爹爹,我知道段神醫雖然費盡心機的救我,但他的心裡,其實是非常的恨我們。」楊文虎強笑道:「他只恨我,怎麼會恨你?你只不過是個小孩而已,別亂猜想了。」楊巧巧道:「不!我知道,段神醫醫治我,是為了要你替他做一件大事情。」楊文虎沒想到女兒會把段精忠的說話放在心上,只得默然。
楊巧巧續道:「我只想說,我不想爹爹為了我,做些你不想做的事。我曾經求過他,請他不要為難你,可是他卻說,要你自……自甚麼程,我記不清了。我求他說,那不如你別治我吧。他卻說,要先把我救活,再讓我染些新的病病死,告訴世人他有本事把喦病治好。爹爹,你沒瞧見,他說這話時,可說得真兇!」
楊文虎靜靜的聽她說完,腦裡想像當時女兒向段精忠求懇時的情境,也真難為小小年紀的她說得出這些話,心中更增對她的愛憐。他自然深知,段精忠要他殺知縣、廢武功,豈只為了要他自毀前程?要是真照做了,被判死罪固不可免,萬一判了個凌遲甚麼的,那才真是死無全屍。就算運氣好點,沒被官府抓住,自己往後都要逃亡一輩子,到時老母幼女又怎麼辦?
楊文虎朝段廬內的段精忠瞧了一眼,實在無法把這個人跟施術把兩頭相連的連體嬰孩分了開來的那個人想到一起。他心中感激女兒,這段日子中女兒的堅強、體貼,實在令他這個親父大出意外。他暗嘆:「巧巧,你不能怪爹爹,世上任何父母,聽到段精忠這麼說,都會依他的說話做,這一點,任你再聰明你現在也不會明白的。」
他心中雖這麼想,但怎麼可以說得出來?他只得故作輕鬆,笑說道:「傻孩子,段神醫要是真的想害你,難道你忘了爹爹是公人嗎?就算他不怕我,我等你一好了,抱起你就上馬跑,段神醫能追得上騎馬的我們?」說到這裡,輕輕撫摸女兒的頭髮,溫柔的道:「爹爹是個大人,甚麼能做甚麼不能做,那是心中有數的了。總之,他的要求,我能做則做,不能做的我自然也勉強不來。」
楊巧巧聽在耳裡,想起父親從來不騙她,自是笑逐顏開。楊文虎瞧着女兒的笑臉,也終於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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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喝了一罈烈酒,但對楊文虎來說,心中的躊躇還是沒半點消散。他在黃昏已經站在知縣門衙前的大街,到此刻已經快兩個時辰了。平日滴酒不沾的他,聽說酒能壯膽,也特意買了一罈,然而酒又喝完,天色也黑透了,他對進不進去門衙還是猶豫不決。在楊巧巧面前曾暗誓要狠下心腸,但真到了門衙口,那股狠勁卻又不知所蹤。
楊文虎伸手摸了摸手裡的單刀。他當差多年,手中雖也殺過幾個惡盜,但把人頭割下來這種事,常人怎麼做得出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腦裡想着接下來發生的事,愈想心裡就跳得愈快,連冷汗也冒出來了。
楊文虎不敢從正門進去,改從後院翻過矮牆而入。他平日在這衙門行走都不知多少次了,雖知由後院到黃伯攸所居的內府比從正門入遠得多,但動靜也更小。如果一切順利,很快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經過一陣蛇行虎伏,來到了黃伯攸的寢室門前。楊文虎不敢輕忽,輕輕敲了敲房門,然後側耳細聽房裡動靜。
房間內聲息全無。這時分黃伯攸應該早就熟睡了。
楊文虎嚥了嚥口水,再一次左右四顧,確定無人後,右手輕運暗力推開房門,露出一條僅容一人側身而入的門縫,他再不多耽擱,立即閃身進內,再輕輕把房門掩上。
借助窗外慘白的月光,楊文虎看見床上睡着兩人,朝外而睡的正是知縣大人、頂頭上司黃伯攸,另一人自然就是他的夫人了。
楊文虎心中怦怦亂跳,設想了一整天的重要時刻就在眼前了。他生怕任意一人會被驚醒,連抽刀的動作也甚是緩慢。終於整柄鋼刀出鞘,他咬了咬牙,把鋼刀高高舉起,只要一刀砍下,床上人就頓時身首異處,楊巧巧也就得救了。
這一刀,真的要砍下去嗎?
他腦裡急速運轉,一時想到巧巧已經飽受怪病折磨,難得有這麼一個得治良機,那能夠白白錯過?但轉念又想到自己的仕途,以前都不算有多順利,自從黃伯攸到任自己的上司後,他確實對自己頗為看重,他雖說有勾結商紳的劣跡,不過對自己也算是坦誠相待,至少這幾年,上司下屬間沒甚麼芥蒂,就這麼殺了他,也是萬萬對他不起。
握着刀的手,已經微微顫抖。
忽聽得不遠處人聲嘈雜,似是有事發生,又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來。楊文虎心下大駭,一方面是心虛使然,只道有人發現他的行蹤;另一方面怕黃伯攸很快就會被吵醒,到時又要如何解釋?他不再多想,立時還刀入鞘,輕輕巧巧的出了黃伯攸房間。
踏出了房門,才剛鬆了口氣,才發現那陣極輕的腳步聲是從後院,也就是自己的來路而來。這明顯是某個輕功極高的好手在潛伏!要是平時,楊文虎肯定查個水落石出,但他剛剛才圖謀割下知縣的人頭,不論那個高手是誰,他都不願顯露自己的行藏,只得裝作沒聽見,又想到如果自己真從來路而回,只怕會跟此人打照面,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穿過公堂,從正門離開。
才剛過公堂,一個人影匆匆迎面朝他走來,是捕快何清亮。只見他神情惶急,楊文虎更是打了個突:「不會是被他發現了吧?」說時遲那時快,他也已沒閃避的餘地了。
何清亮也已瞧見了他,慌亂間像是未疑心本已告假的楊文虎為何出現在此。只聽得他急道:「楊頭,大事不好了,有人劫獄!」
楊文虎聽得呆了,道:「甚麼人如此大膽?」何清亮道:「那人蒙着臉面,武功硬得很,一手飛刀更是厲害,大樹哥已經掛了彩,徐大哥正在追捕他。」楊文虎道:「知道了他劫了誰嗎?」何清亮道:「是『千手飛刀』藍歡!」
楊文虎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藍歡是近年來兩廣作惡最多、身手最好的惡盜,他要是逃出獄去,再要抓他真是殊不容易。何清亮又道:「徐大哥急命我通知黃大人,又叫我去雲開山給你報訊……」楊文虎道:「你先去通知大人,我去追此賊。」何清亮答應一聲,急步的去了。
楊文虎萬料不到竟會發生這種事,這激起了他的血性,正要向牢房查察,卻見老徐和一眾捕快卻剛回縣衙,正跟楊文虎在大門碰面。
眾捕快一見到他,都是又驚又喜,有人道:「楊頭回來了?藍歡這廝被他的同黨劫了!」另一人則道:「除了楊頭,我看沒人能打得過那劫獄的狗賊。」
老徐卻注意到一向不帶兵刃的楊文虎,此刻正帶着單刀。只聽得他道:「楊頭,你怎的在這大半夜的回來衙門?」
楊文虎臉上微現窘態,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好理由,只得道:「這個我容後再說,現下最重要的是追……」這句話未說完,後面一陣極急的腳步聲響起,同時一人惶急的叫喊道:「楊頭!徐頭!這……這……他……他……」正是之前與楊文虎碰面的何清亮。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語音更是劇烈顫抖着。誰都看得清楚他有很多話想說,但就是沒幾個完整的字吐出來。
這分明就是大受驚嚇。老徐沉聲道:「你先別慌張,我叫你找黃大人,你找着了嗎?」何清亮臉色頓變蒼白,顫聲道:「黃……黃大人,找他不了啦……」楊文虎道:「你到底瞧見甚麼?」何清亮道:「黃大人他……他死在房裡啦,連頭顱都被……被割去了!」
眾人一聽,都是大驚失色。
一眾捕頭捕快之中,楊文虎是最震驚的一個,雖然他來此的原意是取黃伯攸的首級,但最終沒有動手,那還有誰要殺他?難道是有人存心栽贓?
王大樹道:「楊頭,現在怎生是好?」楊文虎正欲答話,老徐卻忽然插嘴道:「等等,大樹,你輕功好,你先帶人去追藍歡,記緊藍歡雖然受傷,但來劫獄之人武功也很高,總之別魯莽動手,沿途想辦法留下記認,天明後我們糾集人馬再抓捕他。」王大樹和其他捕快領命而去。
這時縣衙裡就剩下楊文虎、老徐和何清亮三人。老徐冷冷的道:「楊頭,不如你先解釋說說,你明明告了假,為何半夜裡持刀回衙門?還到內堂裡幹甚麼?」楊文虎知道他是疑心自己,腦裡急速運轉,胡謅道:「我在追蹤一個賊子,他從後門施輕功闖進來。我見他身手不弱,起了疑心,才追了進來。」
何清亮也瞧出了老徐語氣中的懷疑,於是小心翼翼的道:「徐頭,發生了甚麼事?」老徐道:「哼,你知道雲開山的那個段神醫麼?就是之前替大樹接續斷骨的那個。」何清亮道:「我聽說過,可沒見過面。」老徐道:「此人與楊頭和黃老爺有仇。他以楊頭女兒的性命為脅,迫令楊頭拿黃老爺的人頭去換。」他這幾句說話其實不全符事實,但楊文虎也無心細究,只道:「我沒殺人。」
老徐道:「清亮,先把楊文虎拿下再說。」說罷伸手就要奪過楊文虎手中的單刀。
何清亮道:「楊頭,得罪了。」楊文虎心知兇手肯定是剛才那個悄悄從後門接近黃伯攸房間的那個高手,但此刻要是被徐何二人拿住,那這罪名恐怕難以洗刷;更何況,女兒的性命只怕更是難保。
就在老徐接過單刀,何清亮伸手要抓他手腕的一刻,楊文虎右手閃電般抓住何清亮的右前掌,順勢向前一拗。何清亮只感到手掌一陣劇痛,口中「哎喲」一聲叫了出來。老徐怒道:「楊文虎,你是要拒捕嗎?」順手就把單刀抽了出來,他自知楊文亮武藝超群,空手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楊文虎不答,他一招制住二何清亮後更不停手,左手抓住何清亮後腰,大聲道:「小心了!」也不知是向老徐還是何清亮說的,只見他把何清亮的身體就抓了起來,逕往老徐擲去。
老徐不及反應,何清亮就這麼結結實實的撞在他懷裡。待得他們雙雙起身,楊文虎已然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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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虎也是心亂如麻,他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辦。似乎是該調查一下房間內的黃伯攸屍體,瞧瞧有甚麼證據;又該去先把逃獄在外的藍歡抓回來再說;思前想後,還是先去雲開山段廬,畢竟女兒還在那裡。
走到半路,猛地瞧見路旁樹幹有個記號。這不是王大樹追蹤藍歡的記號嗎?楊文虎忽地靈光一閃,想到:「莫非藍歡也是要去雲開山?」再順藤摸瓜的想下去:「藍歡逃獄後,理應趕緊找個隱僻所在暫避風頭,何以要去雲開山?他是要去找段神醫?不對,該不會是段神醫跟藍歡有所勾結吧?」想到此處,一個恐怖的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段精忠真的勾結藍歡,白天他就是故意在老徐面前迫我去殺黃老爺,然後在夜裡他自己來殺人。這麼老徐就會把我當成救女心切,殺官換女了,我也就要麼被老徐追捕,要麼直接被他們打死。衙門也會因此大亂,正是劫獄的時機!」他一邊想,一邊冷汗涔涔而下,似乎事情真如自己所設想一樣。
還未來到段廬前的空地,已經遠遠看到段精忠和兩個男子在談話。楊文虎正要上前去,驀地旁邊有人輕聲道:「楊頭!這邊!」原來是王大樹叫住了他。
王大樹和其他捕快不知道他是從老徐和何清亮手中逃走,以為他是看到記號而追來,都是大喜過望。王大樹道:「我們追到半路,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原來藍歡真的有同黨,現在正在段廬前。我怕露了形跡,才在這裡遠遠監視着。徐頭呢?」
楊文虎模糊的道:「他跟少爺隨後就到,畢竟知縣大人被殺,非同小可。」又問道:「藍歡的那個同黨,可瞧出是甚麼來頭?」王大樹搖了搖頭,道:「那人蒙了臉面,瞧不出來。」
楊文虎低聲道:「劫藍歡的賊子是甚麼人還未弄清楚,本不應打草驚蛇,但巧巧還在段廬內,若有閃失,我這輩子終生難安。大樹,你派人循來路回城,把能調集的人馬都調過來,餘下的看我手勢行事。」王大樹點頭領命,回頭調遣捕快去了。
楊文虎吩咐完畢,就大踏步現身,走到段精忠等三人跟前。
段精忠冷笑道:「楊捕頭,你來遲一步了。」楊文虎不答,瞧着一直跟段精忠交談的那兩人。
這兩個人一個正是之前被自己親手所擒的大盜藍歡,另一個蒙住了面的人,卻不知是誰。楊文虎道:「段神醫,我們的事,稍後再說。」說時眼睛仍然不離藍歡與蒙面人。
段精忠道:「這兩人在這快天亮的時候來,二話不說的就把這東西扔來。你瞧是甚麼!」說罷把一物摔將出來,落在地下,赫然就是知縣黃伯攸的人頭。
楊文虎雖已料到,但此刻親眼瞧見這血跡初乾、面容因驚懼而變得扭曲猙獰的人頭,還是不由得心裡發毛。這時那蒙面人道:「江湖傳言,誰能拿到這狗官的人頭來,就能換你去救人一命,此話可真?」
段精忠還未答話,楊文虎已道:「真假已無關係了,你們兩人都得跟我回去!殺害朝廷命官,真以為無人可奈何得了你嗎?把你那見不得人的狗模樣現出來罷!」一邊說,一邊暗暗運氣,準備眼前的這一場惡戰。
藍歡道:「大哥,這鷹爪孫硬得很,你我合力先把他做了再說。」那蒙面人道:「正有此意。」也不見他如何出手,一柄飛刀就如電光般,疾朝楊文虎咽喉射去。
楊文虎早有準備,迅即側身讓過,心道:「這飛刀上的功夫,還真不比這千手飛刀的差!」他迎上那個蒙面人,使的仍是「鐵爪擒拿手」的手法。藍歡初脫囚牢,一腔悶氣正要發洩,於是也不落下,掄拳就上,和蒙面人形成以合擊之勢。
三人翻翻滾滾打了十多回合,只聽得楊文虎一聲悶哼,騰騰騰的連退數步,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藍歡和蒙面人也向另一方面退開數步,兩方暫時分開幾步距離。蒙面人問道:「不礙事?」藍歡捂着鼻子,罵了聲:「憑這狗賊傷得了我?」口中雖如此說,但鮮血從鼻孔中不斷湧出,顯然這拳也真的不易經受得起。原來剛才三人激烈交戰,楊文虎一拳打中藍歡的鼻樑,可是他也挨了蒙面人一掌。然而在中掌的一刻,卻也扯下了蒙面人臉上的黑布,露出了一直隱藏在布下的臉面。
這個藍歡口中的「大哥」,五官面目竟與藍歡一模一樣,這不但令楊文虎和一眾捕快驚訝之極,連一直袖手旁觀的段精忠也暗暗稱奇。
原來一直橫行江南的大盜「千手飛刀」藍歡,有一個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藍朗。兩兄弟從小一起習武,本領也是相若。自他們武藝有成後,行事較張揚的藍歡先是打響了「千手飛刀」名號,藍朗也樂於在兄弟的名頭之下行事。有時兄弟兩各在一處同時作案,旁人還道是同一人所為,於是千手飛刀被流傳成了一個神出鬼沒、行蹤詭秘的獨行盜。若非此次藍歡失手就擒,恐怕世上再無人知道中間的秘密。
在和鐵鞭陳家的人打鬥後,又被六扇門圍捕,這使得落了單的藍歡受了不輕的內傷。藍朗自是籌謀搭救,好巧不巧,江湖上有流言傳出,段精忠立下誓言,誰能把知縣黃伯攸的人頭帶來,他就會出手救殺黃伯攸的兇手想救之人。要知段精忠的怪脾氣跟他的醫術一樣有名,因此藍朗就冒險潛入衙門刺殺,盼望以此換得段精忠救治藍歡。
段精忠冷冷的道:「三位若有私怨,請在別處了結罷!」藍朗指着黃伯攸的人頭道:「狗官的人頭就在這了,快救人!」
段精忠道:「段某醫人,向來只憑自己喜惡,莫說我沒許過甚麼諾言,就是許了,我要反悔,誰也不得異議,更不是別人威迫得了。」說罷一腳把黃伯攸的人頭踢回去藍朗腳邊。
藍朗大怒,道:「老子好不容易取得這狗官人頭,你敢說不救?」藍歡道:「哼,大哥,咱們先把他的窩一把火燒了,瞧他順從不。」藍朗道:「好!」
這時,王大樹帶着幾個官差走了過來,道:「楊頭,徐頭已領着各位兄弟來了。藍歡,納命來罷!」
眾人抬頭四顧,果見官差已經圍了過來,領頭的正是老徐。藍氏兄弟臉上變色,看這陣勢,今日這些捕快是非得把他們擒住不可了。
藍朗身形一晃,就要搶進去段廬。段精忠如影隨形的擋在身前,雙手十指屈曲成爪,一抓右腕一抓右肘。這一招出手既快且準,使的是段家家傳的擒拿手法「卸骨法」,藍氏兄弟、楊文虎及一眾捕快都不由得心中一懍,沒想到看起來書生一樣的段神醫竟然也是個武術高手。
藍朗不敢輕敵,抽出一直未動的短刀反削段精忠右手五指。就在段精忠與藍朗鬥在一起之際,忽地段廬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門縫,兩顆小人頭、四隻大眼睛從門後探了出來,滿臉疑惑地東張西望,除了楊巧巧和段小琴兩個小丫頭,還能是誰?
其時天色漸漸大明,這兩小女孩被屋外爭鬥聲吵醒。段小琴起來不見父親,又聽到屋外的爭吵,一來好奇,二來要尋父,本就想直接走出來。但楊巧巧制止了她,因為楊巧巧聽到屋外的人除了段精忠外,似乎都非善意,而且又聽到他們說甚麼「人頭」之類的,更是連一眼都不敢瞧。待得聽到父親的話聲之後,心神才寧定下來。
段小琴年紀較小,又知道素來求醫的人大多對他父親是又敬又怕,本來不信段精忠會應付不了門外的亂事,結果就在這打鬥的關頭開門一探究竟。
藍歡見狀,心知機不可失,一個箭步就衝前去,就要硬闖段廬。中了藍朗一掌的楊文虎本來受傷非輕,這時見藍歡就要進去段廬,心中大急,嘶啞着聲音道:「賊子看招!」口中說着話,人已快步出掌突襲藍歡後心。
好在藍歡有內傷在身,兼之鼻樑又中了楊文虎一拳,身法已經遠不如前。才剛到段廬門口,楊文虎就已出掌打到,無奈之下只好回身接招。藍歡的內傷不僅削弱了他的身法速度,還大大消蝕他的長力,兼之一夜逃亡,逃亡後又惡鬥連場,這時的他武功已不到原來的三成。楊文虎雖然突襲不成,但幾招過後,楊文虎漸漸佔得上風,藍歡被打得手忙腳亂,看來也支撐不了多久。
段小琴一開門,就看到藍歡兇神惡煞的衝上來,又看着楊文虎追上來,最終兩人就在門前劇鬥,這一幕教段小琴瞧得呆立當場,明顯是嚇壞了。楊巧巧見狀,叫道:「段妹妹!快關上門啊!」連喊幾聲,段小琴才回過神來,舉手就要把門關上。與此同時,楊文虎逼出了藍歡露出破綻,右手一探,抓住了藍歡右肘,順勢一拗,把藍歡整條右臂反拗在他背後。一眾捕快見此,知道藍歡再難脫身,都是歡呼起來,王大樹、何清亮走上前來,就要用鐵鍊鎖他。
驀地寒光一閃,一把飛刀疾射而來,正是藍朗見藍歡受制,發飛刀救人來了。只見楊文虎不閃不避,竟任由飛刀直插中他後肩。原來他危急之際心念急轉,要是閃避,在他和藍歡身後、仍未把段廬大門關上的段小琴隨時中刀,而且也不願轉眼就擒的藍歡得以脫身,於是冒險硬受一刀。
眾人都是驚呼出聲。王大樹首先發難,一腳踢在藍歡後膝,藍歡吃了一腳,痛得單膝跪下,何清亮也上前把藍歡制住。這時楊文虎再也支持不住,一噗通的就昏倒了過去。
藍朗發飛刀救弟不成,反倒因為分神而與段精忠的劇鬥中漸處下風,好幾次都被段精忠的五指搭上手腕,短刀險些脫手,此刻見藍歡被鎖,更是慌亂。只見他刷刷兩刀,刀蹤奇詭,分攻段精忠上下二路。段精忠瞧出他還有後著,而且忌憚他短刀在手,於是連退兩步,暫避鋒芒。
得到了這喘息之機,藍朗一揚手就是一發飛刀。只聽得一聲慘呼,正中何清亮小腿。這時老徐已經上前負起昏倒在地的楊文虎,眼見何清亮受傷,就急下令道:「快來救人!」有兩個正在外包圍的捕快就過來攙扶何清亮。王大樹乘機把藍歡押送出去,又有三個捕役上來接手。
段精忠被藍朗短刀逼退兩步,但他立馬又上前,使出一招「拆骨手」,從後抓住藍朗右肩。藍朗當時才剛轉身發飛刀,段精忠身法又快,這一下藍朗沒能避開,讓段精忠抓個正著。
段家家傳的「卸骨法」本是江湖中有名的擒拿術,段精忠一招得手,左手順勢裹住藍朗右肘,腕指同時發力,藍朗悶哼一聲,右肩已然脫臼。這時候一眾捕快齊聲歡呼,由王大樹領頭一擁而上,先把藍朗一頓拳打腳踢,才把他鎖起。
老徐冷笑道:「嘿嘿,我不管你們誰是真的『千手飛刀』,一個逃獄拒捕,一個殺官造反,你們下半生鐵定大把苦頭吃了。」
藍朗冷然的道:「大丈夫死也不怕,難道還怕吃苦?就算真要死,反正肯定人給我兩兄弟陪葬。」
突然王大樹驚呼道:「糟糕!飛刀上有毒!」
原本一直圍住楊文虎和何清虎的一眾捕快一齊嚇得後退。只見楊何二人傷口流出的血呈深黑色,還帶着陣陣腥臭味,傷口旁的肌肉漸漸發黑,而且何清亮也漸漸失去意識,這毒性顯然非常猛烈。
藍氏兄弟見狀,得意得哈哈大笑。
老徐衝上前去,劈面就打了藍朗一個耳光,道:「快搜他身上!」藍朗冷笑道:「我來劫獄的,會把解藥帶在身嗎?」
王大樹心念一動,對段精忠道:「段神醫,你醫術高明,你……想想辦法好嗎?」
老徐暗嘆一口氣,知道王大樹對前事一無所知,心道:「傻小子,這段神醫哪裡是好人了?他根本恨不得楊頭死了呢!」
卻見段精忠看看了王大樹,看了看楊文虎,又看了看段廬,神情漠然不作一聲,不知心裡在打甚麼主意。
過了半响,才聽到段精忠道:「把人抬進去!」王大樹喜出望外,忙招呼着同僚把楊何二人抬進段廬內。段精忠行動甚是迅速,眾人才一進去,他已從不知何處淘出兩顆藥丸,塞進楊何二人口中。王大樹雖不知藥丸是何物,但一想到段精忠的聲名,自是深信這藥丸是能解百毒的救命靈丹了。
可是在老徐眼裡,卻全然是另一回事。他知道段神醫記恨他、黃伯攸和楊文虎三人害死他父親,如今楊文虎命在頃刻,實在是殺他報仇的好時機!
老徐一個箭步走進去,道:「姓段的,如今黃老爺已死,你……你難道還堅持要報當年的仇麼?」
段精忠還未答話,眾人都是聽呆了,楊巧巧和段小琴兩個小女孩兒反倒顯得冷靜,自是因為她倆早就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了。
王大樹最先忍不住,問道:「徐頭,你這是甚麼話?段神醫跟黃老爺和楊頭,有甚麼仇怨?」老徐揚了揚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吩咐手下道:「先把他們帶回去。回到去第一時間上銬鐐和鐵枷,派人嚴加看守,一有甚麼異動,把他們的腿打斷了再說。」「他們」是指藍氏兄弟而言。眾捕快領命而去,只留下老徐、王大樹等寥寥數人。
老徐神情肅然,對王大樹道:「我們和他的恩怨,說實話也不是一時三刻就可以說得清……」他話未說完,段精忠已冷冷的道:「嘿!是麼?你們幾個冤枉好人,不問情由把良民當賊辦,最終把我爹爹害死在冤獄之中,這裡的是非,有這麼難去說清嗎?坦白說,這個腿上中刀的跟我無仇無怨,我救他一命也無不可,但這姓楊的,嘿嘿……」
老徐不發一言,臉色漸漸鐵青。過了半响,才嘶啞着聲音的道:「楊頭好歹也是為了保全你的女兒才中的刀,你敢恩將仇報?」段精忠道:「他救我女兒,我救他女兒,這公平得很。」楊巧巧急插口道:「段神醫先生,請你行行好,救救我爹爹。」說這話時語聲哽咽,眼淚也快要奪眶而出。
老徐道:「你到底想怎樣?」段精忠道:「我想怎樣?我想報仇!我要他死!不如你代他死怎麼樣?我記得十五年前那天,你也有份來抓我父子,你死還是他死,你選吧!哈哈哈!」說到後面,竟狂聲大笑起來。
老徐默然半响,臉色而變成慘然蒼白之色,道:「好!我一死之後,你務必保全他父女倆性命周全。」說罷「刷」的一聲拔出單刀,就往脖頸中一抹,只見鮮血激灑,染得老徐身前成了一片血地,連王大樹身上都被濺上不少血跡。
這一切發生得快極,王大樹也來不及阻止。待得老徐手一鬆,單刀墮下,屍體向前撲下,王大樹才意識到他真的死了。
除了王大樹,段精忠也是看得呆了。他沒想到老徐竟真會用自己的命去換楊文虎的性命,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該說甚麼,至於楊巧巧和段小琴兩個小姑娘,兩人都是驚得「啊」的一聲尖叫起來,只是一個有雙手緊掩眼睛,另一個則拼命把眼簾閉實,由此可知,這一幕確實是把她們嚇壞了。
段精忠道:「兩個女娃娃快給我進房裡去!我不讓你們出來可別出來。」楊段兩人才顫抖着進去。
王大樹眼望段精忠,又看看老徐的屍體,又看看躺在床的楊文虎和何清亮,心中混亂之極。
段精忠神色已回復平常,他一言不發的走到了楊文虎身前,拿出一把尖刀,在燭火上灼了一遍,然後對準右肩胛處,毫不猶豫就是一刀割下!
王大樹大驚,道:「段神醫,這……這是為何?」段精忠道:「他是在右肩中的毒刀,要他存活就得這樣。」王大樹也不敢多說甚麼。只見段精忠手腳麻利之極,斬斷楊文虎的手後,止血、敷藥、施針等做得快速而有序,王大樹看着他認真施救的樣子,才慢慢的放心下來。
就在段精忠救人之時,王大樹把老徐的屍體抬出去埋了。又得段精忠同意,把段廬內的血跡洗刷乾淨。待得一切忙完,段精忠又對他說道:「你回去罷,這兩人要是能走,我自會通知你們把他們接走。反正醒來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你留在這裡也沒甚麼好做的了。」王大樹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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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樹長長舒了一口氣,壓在心頭多時的大石終於放下。
距離上任知縣黃伯攸遇刺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宗行刺兼劫獄案驚動了巡撫大人親自開審,為禍一時的千手飛刀兄弟二人終於被判極刑。千手飛刀被捕的消息在江南流傳極快,正因如此,無論是單獨行事的飛賊、還是聚眾截劫的盜寨團夥,一時之間都不敢來兩廣行事,這片富庶之地確實得享一陣太平日子。
王大樹長舒口氣的原因是,與他並肩作戰多時的楊文虎和何清亮,已經得脫大難,逃出鬼門關了。這天他剛下班,也不回家,揹起早早準備好的包袱逕自朝碼頭走去。
到了碼頭,只見前面一行三人,一個是老嫗、一個是中年的高大男子、一個是身形瘦弱的女孩,正是楊文虎和他的老母女兒。
王大樹大聲招呼道:「楊頭!」
楊文虎愕然回頭,見是王大樹,才淡淡的道:「大樹,原來是你。」王大樹道:「嗯,今日一別,真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楊頭,我在六扇門六年,一直都當你是師父,你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楊文虎道:「都是自家兄弟,這些話不必說了。」王大樹把包袱遞了給他,道:「這是衙門兄弟的一片心意,你一定要收下,都是一些乾糧之類的物事而已,也不貴重。」
楊文虎左手接過,苦笑道:「貴重的話,可真是要我的命!你看我現在,恐怕一個九流的小毛賊,也能把我打死。」說罷聳了聳肩,空蕩蕩的右袖子來回飄蕩了幾下,又垂了下來。
楊巧巧、楊老奶奶、王大樹三人聽了,心中都是一陣黯然。
楊文虎又道:「少爺呢?他好了麼?」「少爺」是何清亮花名,起源是他跟前知縣黃伯攸的兒子同名。不過如今黃伯攸已死,他兒子黃清亮已不再是衙門的「少爺」了,但大夥兒還是以「少爺」稱呼何清亮。
王大樹道:「他還好,今天已經能拄着拐杖走路了。」楊文虎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楊巧巧這時指着一艘船道:「爹爹!奶奶!你們看!有船來了。」王大樹看了她一看,不禁驚呆了。此時的楊巧巧,臉上黑班竟然盡數褪去,說話也不再是有氣無力,一雙眼睛明亮得很,儘管仍然不大長肉,但也直如換了個人一般。
楊文虎道:「你別看她現在全好了,但段……段神醫說了,這病十分奇異,今天好了,指不定那天又會復發,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王大樹嘆道:「這段神醫,真是古怪得很。」
楊文虎道:「我們要走了,你和別的兄弟要保重,萬事小心。」王大樹道:「我們會的了,你們也一樣,好好照看老夫人和巧巧。」楊文虎一笑,和老母女兒上船。
楊文虎個性十分嫉惡如仇,辦案向來也是鐵面無私,正因如此,自是積累了不少仇家。之前他武功高強,也不怕仇家尋仇。但如今他斷了右臂,武功沒了八九成,這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所以當他行走如常的一刻,他立即就帶同老母幼女準備離開廣東,而這一天正是計劃中坐船離開的一天。
直等到船駛遠至看不見,王大樹才轉身離開。忽地一陣心血來潮,本想回家的他突然改了路線,改道往雲開山走去。
又來到那片空地,卻見段廬所在的茅廬已經人去樓空,大門只是虛掩,門上那塊寫着「段廬」兩字的牌匾也已不見。王大樹推門入內,裡面早已空無一人,連床櫃桌椅之類的都也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間空蕩蕩的茅廬。
王大樹上一次踏進段廬還是半個月前。那時是因為楊文虎和何清亮恢復了意識,段精忠特地叫六扇門派人把他們接走,之後他們就帶着藥方、已經大有好轉的楊巧巧和楊何二人離去。當時段廬還是五臟俱全,連門外也有人跪地求醫。沒想到,這裡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他想起埋葬在一旁的老徐,正想在他墳前鞠躬,忽地一把聲音在後面響起:「王頭!王頭!城東出了命案,鄭老爺急着把你召去呢!我也猜到你可能會來拜拜徐頭,總算是猜中了。」原來是六扇門裡新來的捕快龐六。
王大樹嘆了口氣,心道:「徐頭,我下次再來拜你。」再不遲疑,轉身隨龐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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