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哲也在这么不长不短的岁月里走过了很多人家,而在这个人情冷淡的社会里,即便谦和温顺的态度和很有礼貌的敬辞往往能够给他加分,过于稀薄的存在感也经常惹起事端,对此毫无办法的本人也只能无奈地去往下一家。
“抱歉,黑子先生,我丈夫常说你会吓到惠子……不我不是说的样貌或举止……”
“我明白。这段时间承蒙您的关心,请代我向先生道谢,惠子以后也会成长为很优秀的女孩子。”
“真是抱歉,黑子先生明明是个儒雅又好接触的人呢。”
“……”
人往往在心怀愧疚的时候会把所有好的词汇都毫不吝惜地送给你,而他们最终也不会接受你。如此慨叹一声,也不忘端端正正地鞠下一躬,朝着在雨幕中看不清楚的身影颔首告别。与方才的宠辱不惊不同的是他此时狼狈的反应——尽管卷起了裤脚,仍然因为太过匆忙的步伐而浸湿一片;出于礼貌没有向之前的宿主借伞,湿淋淋的发丝粘连在两颊;把行李包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件皱巴巴的塑料雨衣,没来得及多想穿上后朝着信笺上所指的目的地步行。
黑子哲也第一次见到青峰大辉,就是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前来开门的小孩身上散发着难脱的稚气和无穷的生命力,黑子蹲下身用平和的语气向他解释,我是接下来要担任你的管家的黑子哲也,以后请多指教云云的话。青峰只是盯着他湛蓝的眼睛,揭开他披在身上湿漉漉的雨衣,朝他露出真诚的笑脸。
“喂,这么大的雨你不冷吗,我家有姜茶,喝了就暖和了!”
窗外的雨仍然下得凶,黑子却再也听不见。一霎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故乡,有鸟的欢鸣也有母亲的嘤咛嘱咐的地方。黑子在短暂的失神后恢复了平常的姿态,他谦恭地弯腰,对他以后的小主人如是说。
大辉君,以后一直都要请多指教了。
换做是个成年人或许能听出话里的决心,而彼时青峰只是个十岁的孩童,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亲昵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执着地关注着这一点,并对此充满戒心。
黑子看出了他的警戒,缓缓蹲下身来。青峰见到一根白皙的手指伸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最初还有些惊慌,抬眸瞥见黑子放松的笑容,奇怪地体会到了安定感。于是伸出小小的手指跟他拉钩盖章。
“只有你叫我名字,那就太狡猾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哲啦。”
“是黑子管家。”
“哲!”
“……”
自此,黑子哲也在青峰家的管家生活正式拉开序幕。
二:
他曾在藏在花坛后面凝视青峰玩乐的身影,也曾在天气微凉的雨夜见他坐在屋檐下的楼梯边望着垂落的雨帘哼着众所周知的歌谣。虽说有些走调,但是意外的好听。黑子从来不会前去打扰他,只是端端正正站在一旁听着。
不知是下雨后空气太沉闷还是脑袋原本就昏昏沉沉,自然而然在墙上借了个力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是被不及他腰高的小孩儿摇醒的,眼里三分笑意七分担忧。“哲,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当然不会蠢到回答是因为在听你唱歌才睡着,黑子揉了揉惺忪的眼角,有点焦急地道歉。“抱歉,大辉少爷。”小孩儿眯起他靛青色的眸,鼓起了腮帮子。“我不要听哲道歉。”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跑开。
不明白这小少爷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年轻的管家只能轻叹一声扶正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投身到自己的工作中。
“大辉君他啊——非常不坦率。”
这一幢气派的房子,黑子第一天来的时候正逢大雨。一个月之后他才被其他的下人带到一扇乌黑的门前。黑子揉了揉被抓得有些发疼的手腕,这才打量起这扇门上显示地位的刻印。终于扭开门把,推门而入的瞬间,浓稠的咖啡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渗进鼻腔,因为太浓,呛得黑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尽管迅速调整呼吸也无济于事。生理性的泪水争先恐后地冲出眼眶,黑子只好抬起手臂擦拭,那阵香味却怎么也赶不走。
“你来了,黑子先生。”
“是?”强忍住再次咳嗽的冲动,半睁开眼寻觅这道深沉声音的主人。椅背旋转过来露出了一张属于久经世故的男人的脸,尽管做了心理准备,这张脸仍叫他忍不住揪心起来。且不说额角上狰狞的刀疤,更让人感到如鲠在喉的是他脸上爬满的沧桑——与他的年龄和容颜不相符的违和感。黑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是个苍老的男人。
爱恨入土,一夜白头。
“以后照顾大辉就麻烦你了。”
“是。”
透过这沙哑的烟嗓,他听出了内疚。联系起屋子里没有女主人的事情,黑子多少也能猜到一些瓜葛。那么室内这温暖得跟大门完全不是一种风格的装潢,大抵也是夫人的喜好了。
见黑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对面的男人轻笑一声。
“正因如此,大辉从不踏进这间房半步。”
短暂的讶异后,黑子朝着这个男人颔首,并给予他毫不吝啬的称赞。
“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人。”
这不是一个作恶之人应该有的气定神闲和大方,仅仅凭借观察便能洞察人心,被看穿之后也无慌乱,对于这样的男人,黑子哲也是有一些敬畏的。这样的人或许根本就将生死置于度外,可能这一辈子都在为某种虚幻的东西而活着,正因如此无法遵循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让大辉变得太优秀。”
“啊,我明白的。”
优秀就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意味着孤独,意味着不计条件的承担和苦涩。
走出青峰泽田的房间,黑子没忍住再透过半开的房门窥一眼男人的模样。
“青峰先生……”他又想起黑咖啡入喉的苦味,那便是这个男人一生都在品尝的味道吧。
黑子知道青峰家绝非路边上的普通有钱人,他们家应当是真正有地位有权势的家族,个性使然,黑子认为身为外人的自己没有权利去质疑或者过问细节。黑子便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当做在街边听到的杂谈,随着时间的变化遗忘掉。
他竟然连这件事也可以忘掉。
在回房间的路上他遇到了他的小主人。青峰正和几个下人打打闹闹,说来也稀奇,即便有让着青峰的成分,几个成年人还是被他追得抱头鼠窜。黑子没好气地打断他们的游戏,招呼青峰到自己这里来。青峰朝其他人吐了吐舌头,垂着脑袋走到黑子面前,一抬头就撞见年轻的管家盛满怒气却不外露的眼,吓得他又哆哆嗦嗦地低下头。黑子本想开口教育却突然换了个主意,狡黠地挑起眼尾一句话也不说,青峰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目光在自己的鞋子和黑子的脸上游移,最后还是耐不住沉默地拽住黑子的衣角,低声下气地喊了一声“哲……”
“怎么了,大辉少爷?”
“我错了……”“错哪儿了?”
“……”“不回答别人的问题是很不礼貌的,小少爷。”
“我不该玩危险的游戏啊什么的所以说哲你就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
着急之下连句都没断,这一句说下来让青峰憋红了脸。黑子终于敛起刻意为之的严肃,唇边拉开一个柔和的弧度。
“哲你笑了!笑了就代表原谅我了!”
“我没有,是大辉少爷您看错了。”
“绝对有!”
“是,我原谅您了。但是您要答应我,不再轻易动手。”
“是——”
无奈的管家伸出手指戳在顽皮的小少爷额前,夜幕垂下慵懒的影子,也许是月光太轻柔,跳动在青峰尚且稚嫩又微圆的双颊,年轻的管家竟是一瞬间在青峰桀骜的眉眼间捕捉到了名为温柔的因素。望着双唇微张,欲言又止的管家,青峰撇了撇脑袋使劲想要瞧出个所以然来,这才回过神来的年轻管家垂下目光,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性格暴烈如这个小少爷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地摊开手心搭在身侧,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
只有小孩儿才敢口出狂言,才敢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哭闹、撒娇、哀求……而身为成年人的自己早就不是有勇气轻易做些许诺的本性。黑子望着眼前这抹象征童年的身影,心底里生出多多少少的羡慕。自己在这轻浮又不世俗的十岁的年纪,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旋转的天花板,女人惊慌的尖叫声,烟熏的味道,以及从那一刻起就被遗弃的自己……停!这些久远的记忆如今尽数被过滤成简单的信息,直接传送给了大脑。也不管你是否接受,只是一股脑地塞进你的脑袋。年轻的管家脚下一个趔趄,他觉得有些想吐。
原来时隔这么久,这些东西也都被自己好好地打包放在了心里,只要动一动手指头稍微唤醒,就如昨天刚经历过一样的新鲜,一样的变成一道开裂的伤口,汩汩流着血。耳边传来小少爷的童音,“哲!哲…!?哲……”越来越遥远,就像是身前一直在奔跑的一道光,再也追不到。
失去意识的瞬间,心中却无比平静。
眉头紧锁的小少爷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床上侧躺着的管家,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误导致了年轻的管家生气到晕倒过去的程度,他正揪着自己的裤腿想着一会儿要怎么道歉。面容清秀的管家稍微蹙起了眉,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小少爷焦急地“哎”了一声,当他发现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时,又觉得自己担心过头了显得有点好笑,只好认命地坐回板凳上。
等待的时间对于青峰这种性格的人而言,简直是头等大罪。一方面由于紧张和并不需要的愧疚而不想离开,一方面又实在压抑不住本性想要出去透气,一时间陷入了苦苦挣扎的小少爷面露难色。正当本性胜过了道德观念,青峰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准备旋转门把,床上管家的一声轻哼让他触电一样地收回了手。
勉强支撑起身子的管家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就跟在青峰脑海里留下的印象重叠——黑子就像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跟那些喜欢干荒唐事的大人不同,他能够接纳自己,能够听自己讲那些宏大的梦想。有时候饶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也会好奇地走到黑子身边,摇着他纤细的手臂,缠他给自己讲一讲他的梦想,而善于避开话题的管家总是用一些别的理由搪塞,更多的时候他会给青峰这样的答案。“大辉少爷,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
“大辉少爷?”被叫到名字的小少爷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就差敬个礼来表示自己是恪守病房规矩的好孩子。“抱歉,给您造成了麻烦。”“嘁……我还以为哲你第一句话会说‘我这是在哪’这样的。”不知何时起这小少爷也学会了这种回避问题的方式,脸上没什么血色的管家扬唇笑了笑反驳道。“谁会用那么老套的方式醒过来。”“哲你这个人已经够古板啦!”只是随口的戏言,却让闻言的管家陷入了沉思。
自己并非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譬如保守或者做事太规矩之类。自己只是在尽身为一个管家的职责而已吧,为何却总是被其他人不理解的目光来看待,黑子哲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在他苦苦沉思这期间,小少爷也停止了骚动重新回到床前,重新打量眼前单薄的少年,并暗暗发狠以后绝对要超过他的身高!“大辉少爷,为什么会觉得我古板呢?”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还在胡思乱想的小少爷招架不来,最后只能挠挠头憋出一句。因为哲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接受别人的好意,然后又喜欢一板一眼地叫我少爷什么的,真的很烦诶。要不是因为是哲,我早就……“之前的管家不是这么称呼您的吗?”“而且用敬语太别扭了,大人对着小孩所敬语不会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你的身份铸就了一道鸿沟,把很多人都拦在了那里。并没有对年幼的青峰说出对他而言太过难懂的一句话,年轻的管家只是看向紧闭的窗户,像是脱力一样地倒回了枕头上。“哲,说什么古板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我只想要你把我当做朋友一样一起玩就好了!”“……”朋友这个字眼突然从小少爷口里说出来,莫名地刺痛了黑子的心。“大辉少爷看起来有很多朋友啊。”百无聊赖的小少爷只是甩着自己胸前的挂饰,漫不经心地答道“虽然也有很多小孩一起来玩,但是叔叔们都说那些只不过是他们爹妈看中我们家的权势,所以来跟我搞好关系什么的……”“大辉少爷,请您不要这么想。”不知出于哪种爱护的心,管家固执地把那些人情世故都阻拦在青峰的世界之外,他认为只要不去知道便不会被卷进去。何况单纯得让人担心的小少爷也根本不适合那种需要绞尽脑汁针锋相对的生活,现在是,以后也是。有了很高觉悟的管家故作温柔地接过话茬“叔叔们,说的是今天跟你一起玩的那些吗?”
“是哦,今天我可厉害了!我……”
默不作声地听他讲完自己的光荣事迹,管家轻轻抚摸着小少爷硬硬的短发,让他枕在自己的膝头入睡。从很早之前青峰就喜欢这样做,理由是这样会睡得更好。或许自己多少又能够确定他并不是随口胡说,因为像这样抚摸和接触他的时候,自己也会觉得那高热的温度甚至有些灼人,却让人感到安心。伴随着夏天独有的绵长睡意,能够赠与他一个好梦。
回过头重新开始思考方才的问题,迟钝的管家却找不到自己为何会对朋友一词莫名其妙地敏感。是说,黑子哲也不愿意与青峰大辉成为朋友,而是想要恪守身为管家的本分?还是说,黑子哲也不甘心于跟青峰大辉只做朋友呢。算了,现在就不要去想这些了。如此安慰自己的管家低头看了一眼小少爷熟睡的脸,毫无防备,卸下了所有的警惕,真是让人不放心哪。
如果我变得不再这么古板,你是否会告诉我答案?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原以为只是心血来潮自己给自己开的玩笑,却不想最后认认真真地考虑了起来。
“试一试也无妨吧。”随口这么安慰着自己,黑子也陷入一个温暖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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