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秦嶺風雪系列 - 戒佛獻花

戒佛獻花

|簡介

即使如萬花谷太素九針救人無數，也會遇到挽回不的性命與無法解的心殤，但或許會遇見願意渡他之人。

|不正經簡介

放浪禿頭也想談戀愛！

不怕調戲醫生給他扎個針，

最後遁出佛門又長出頭髮，真是一舉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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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八年，萬花谷隱於世卻名聞天下。

近日谷裡來了比丘，數位被賊子所傷之僧兵入谷求醫。

將傷者遠從河南勞碌奔波送來此，讓向來慣於前往救人的花谷弟子萬費解。眾人議論紛紜，關於遠自嵩山來的出家者、那些十三棍僧救唐王的軼聞，更有欲睹武僧風采的同門遠遠觀望，讓門派內氣氛鬧騰。

除了一人，對於騷亂不為所動。

蘇寒只是照舊地生活，早課後帶著師弟妹於谷中採收、洗曬、配製、文火慢煎，彷彿喧鬧之事與齊無關，直到被師姐駱紫燕喊去送藥。

「阿芍。」

將問診紀錄交至師弟手中，駱紫燕表示將此患者托付予他。「這次護送眾師父來的武師也受傷，不重，都在皮肉，已可行動自如，但我看他丹田不知為何有點虛，你先替他把脈，若可以，配個調理經絡氣血之藥。」

「嗯。」掃視工整秀麗的文字沒有多言，蘇寒接下竹簡，相信師姐的望聞向來精準確實，無須懷疑。

「那就麻煩阿芍。」

「不會。」他示意師姐安心去治療其餘患者。

凝望駱紫燕以平穩又溫柔的聲音詢問眾傷，蘇寒斂下雙瞼，看不出情緒。

說來有趣，異於擅長望聞問切的許多同門，他對於患者從無關心，無論身分、來自何方。

或言，儘管谷內向來聚集各種江湖來往的奇人異士，帶來無數鮮活的氣息，仍未有人能引起蘇寒的注意，除了每日沾染指尖的藥香，他同樣認為自己這輩子莫將心思置於藥草之外，因此多數時間，他不喜接觸人。

這些事，師姐也清楚吧？怎麼會放心讓如此的自己去替人把脈看診呢？蘇寒泛起不解，卻仍轉身遵照她指引，背起藥櫃，走向正遠眺花谷景色的背影。而他從未想過眼前此人，將是自己下半輩子之結。

聽見腳步聲的少年轉身，見到身著萬花服飾的蘇寒，即刻雙手合十替代作揖朝他鞠躬，開口。

「小郎中，師兄們無事吧？」

武師？就這孩子護送其他人來？

眼前人莫約志學之齡，容貌仍帶著點稚嫩，卻氣場深沉，看得蘇寒下意識眉頭輕皺。想想花谷中十六七歲的青年尚浸染於藥香醫典中，此人已沾染血腥，若非剃度與身著袈裟，他無法相信此人出家。

但，與他無干。

將背後的藥櫃卸下置於身畔的矮桌，蘇寒輕聲回應：「不清楚。」

「您不是郎中嗎？」

對方眼角笑得微彎，卻沒溫度，甚至在蘇寒表示要替其把脈時洩漏幾分殺意，又旋即抹去。面對此，他表情未有絲毫波動，平靜地應答：「他們由師姐負責。」

「原來如此。」

少年雙手朝蘇寒合十，恭敬一拜。「我該如何稱呼小郎中？」

嚴肅在萬花弟子臉上沒有變化，只是語氣更加淡然。「蘇寒，字白芍。」他邊應答，邊從腰間取出收針的皮袋攤開。而年輕僧侶盯著蘇寒修長的指尖正挑選用針，再度露出笑容，道：

「小郎中，可喊貧僧無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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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無聊不得眠。

無戒椅在三星望月的欄杆上，遠眺。

月光灑落，遍地寧靜祥和，毫不愧對萬花谷於江湖上的盛名。此處又與日日暮鼓晨鐘的少林，抑或凝神修道的純陽宮不同，更似隔絕外頭人間狼煙戰火的仙境。然而，如是安穩反倒使他難以入睡。

這半月來無戒護送師兄弟來萬花谷求醫治。賊子造成的傷極為詭異，刀口雖小但余月未好，鑑於少林仍遭受零落的突襲，難以靜養，故使善武的無戒隨行師兄弟們至花谷。

不出所料，一行人路上遇襲，所幸他順利擊退賊子。僅受小傷不足為懼，亦未擔心，反到師兄們態度肅穆，堅持要他接受花谷的診療，就怕是同其他人類似的傷。

最初，無戒並不願，雖說他對人倜儻風趣、於事謙和謹慎，卻僅止於表面。自幼被爹娘賣做藥人、又於少年淪落為匪、殺戮求生，讓其對人信任不再。遁入佛門僅僅是厭倦生活卻求死不得，以此逃避罷。方丈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的教誨從未進入他心中，更不需要。

我渡眾生，又有誰能渡我？

佛慈悲，又會讓我被賣做貨物，淪為匪類？

不過，再三思量，比起日復日的武訓與念佛，花谷的生活相對多些變化，除了能得到許多來自江湖四海消息，甚至年幼所受舊疾能得到醫治，無戒沒理由拒絕，便接受駱紫燕的問診。

接著，他遇見了那人。

蘇白芍。

冷冷淡淡卻非常細心，毫不畏懼他滿手血腥的花谷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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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無戒天天跟著蘇寒，以接受治療為名。他能感受到蘇寒稍嫌煩燥，卻未拒絕，便讓其跟著採收、洗曬、配製藥。眼前的藥材，無戒相當熟悉，曾做過藥人的他原本看得反胃，卻似在蘇寒的手中變化，僅剩藥味，而非孩提恐懼的記憶。

「小郎中，這味藥為何？」

他指著藥櫃第一層拉開的抽屜中，黃白塊狀之物，開口。

「此乃乳香。」

蘇寒邊將手上摘菜的草藥切片、鋪平，拿去曬乾，邊回應：「味辛、苦，性溫。歸肝、心、脾經。」

「那這乳香功效如何？」

「活血行氣。」

蘇寒以指捻起稍小的一顆，放入無戒掌心，道：「此藥來自異國，不可多得。」

被男子輕觸的溫度還在，無戒凝視手中乳香，先是收緊拳頭又鬆開，隨後小心翼翼地將乳香收入自己的裝著焚香的配囊中。接著他拉把椅子到桌旁，盡量挑個不影響到蘇寒的位置坐下，緊盯他的舉動。

儘管無戒對蘇寒產生興趣，但並不代表信任，少年僧仍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問清每筆寫在方子上的藥。

「那這味？」

他繼續詢問，轉向在研缽旁切片如生薑的草藥。

「這是⋯⋯」聲音中難得出現一抹遲疑，蘇寒停頓，才道：「此為白芍，味酸苦、性微寒；歸肝、屬脾經。」

白芍。

原來，人以藥起字。

還真不愧為醫藥世家，無戒內心暗忖，接著想起剛剛蘇寒提及的白芍藥性。

「微寒⋯⋯」

他低聲卻清楚地重複，說完竟輕聲笑起，笑得萬花的男人不解其意，眉間浮現疑慮，轉頭微微皺眉：「怎麼了？」

「還真的是白芍。」

無戒嘴角揚起稍顯張狂的弧度。

「蘇寒、白芍，貧僧是說卿如白芍啊。」

從未面對如此唐突話語的蘇寒微怔，霎時間不知做何回應，只好沉默，將曬乾的藥草收回匣櫃內，又放上小片白芍於無戒手中，才開始替他抓上幾味利其養生息、整筋骨的藥。

「脫了，我幫你看傷。」他語調帶點生硬，示意無戒先除去袈裟，將傷口給自己檢查。

面對眼前與眾遠離紅塵、棄七情六慾的佛門弟子不同的蘇寒，無戒覺得特別有意思，不忍玩性大起，神態非僧侶，倒若少年匪徒。

「小郎中！非禮啊，我佛門弟子不可如此放蕩。」

「⋯⋯」

「要不小郎中你笑一個？貧僧就脫。」

「⋯⋯」

「小郎中，你幾歲了呀？怎麼嚴肅得跟咱家老方丈一樣？」

「⋯⋯」

「貧僧錯了，別，針別亂戳，會痛啊！」

無介連聲向蘇寒求饒。

他同時注意到。

蘇寒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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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寒並未注意到，自己相處時無戒的笑容逐漸貼近少年。無戒卻發現，蘇白芍偶爾會因為自己誇張的話語揚起嘴角，自身目光也逐漸無法轉移。

少年僧侶忽地明白。

他並非情竇初開，也曾在匪寨中嚐歡，甚至男女不忌，只是這次不僅受慾望牽引，更多是來自內心的渴望。況且對方是比自己年長的男人，不但家世清白，還行醫濟世，不若自己自幼沾染血腥，雖欲遁離紅塵，卻從未能擺脫。

讓他想靠近，卻又踟躕。

此刻他欲問佛，是福是禍？

佛卻未曾應答，也許是他從不入佛的眼。

無妨，他只求映於蘇寒雙眸。

半年有餘，僧侶們的傷已癒大半，毒亦解，再休養幾日便欲啟程返寺，因此，無戒更日日隨蘇寒配藥，協助駱紫燕整理藥方。

除了此之外，蘇寒還與師姐合力撰寫花谷秘笈的醫經別冊。醫經乃江湖必爭之典籍，尤其那些欲對抗五毒教蠱術之人。別冊所載之事，雖不及醫經威效，卻同樣為萬花谷的精華。

然而，原本對於這種經書的編撰皆為隱密機要之事，皆不外傳，然不知為何，風聲仍走漏。就在那天，無戒陪著蘇寒前往採集只盛開於夜半之花用以入藥，駱紫燕死了，被刺殺於書案前。她的血染紅抱緊在其胸前的書簡布帛，上頭字跡模糊不清，身畔散落滿地狼藉，赤色斑駁飛濺。

眾人以為是賊人欲奪花谷經典，沒意料到，隔日就在駱紫燕生前房內發現闖入並以白綾自盡的男弟子。

蘇然認得此人，那是幾度登門提親卻被師姊與師父拒絕的男人。

他連名字都記不清。

駱紫燕和蘇寒不同，是個孤女，由師傅與他作為主喪者，然而由於非親族，於禮數下不允許過度哀戚。

見他面無表情看著師姐蒼白的臉、握緊冰冷無息的手，將米同玉置入她口中，再以席覆上，周遭的同門憂心不已。他們都清楚，駱紫燕對於蘇寒亦師亦友。眾人皆欲安慰蘇寒，可是說出的話語，都僅是多添疼痛在他的心頭。

「白芍，節哀。」

看著蘇寒冷靜面容逐漸支離破碎的師兄柔聲安慰，而平時不怎麼熟稔的師姐握住他的手輕拍，言道：「別難過了白芍。」

「白芍，你這個樣子，阿歸會死不安寧的。」

「白芍，你要堅強。」

「白芍。」

「白——」

「住口！」

立於墓碑前的蘇寒猛然回頭厲喝，卻看到是收起平時遊鬧人間神情的無戒，有些訝異，聲音也緩和下來：「是你⋯⋯」

無戒身著素衣袈裟，走至他身側，朝駱紫燕之墓三拜，此刻的他才有出家佛門的樣子。

「紫燕姊姊⋯⋯」無戒看向雕刻駱紫燕之墓的碑，心情複雜。

數月相處下來，駱紫燕也對無戒極好，甚至將他當第二個師弟般在照護，也在與駱紫燕的閒聊中，才知曉蘇寒乃萬花蘇家么子，上頭兄姊數人，皆不親，幾乎是同師門的師姊從小拉拔到大，更若姊弟。

「如果你也來勸節哀順變，還是請離開吧。」

蘇寒語氣平淡，無戒卻能讀出至傷，搖頭。

「不，貧僧不會勸你節哀。」

仰望陰雲沉重的天空，他悄聲：「應該只有蘇郎中你會真心為她哀傷吧，其他人大概過沒多久就忘了。」

「喪禮是給活人的安慰，既然如此，何不讓自己舒坦點？」無戒邊說邊掏出懷中的配囊，取出其中的乳香與白芍，放置駱紫燕墓前，再拜，才又問：「恨嗎？」

蘇寒恨自己保不了駱紫燕。

「恨⋯⋯」

蘇寒更想以天下最毒的詛咒將那男人碎屍萬段，永不得超生。

「怨嗎？」

蘇寒怨花谷救不回駱歸。

「怨⋯⋯」

「那就恨吧怨吧。」

再恨再怨，死去之人都不歸，然縱使千算萬計，蘇寒都無法重回最漫長難耐的夜。他比誰都清楚，這諾大世界底，駱紫燕不復存在，也僅剩他與師父在乎她活過與否。

「不管哪種方式，紫燕大夫都會懂的。」

身高僅及蘇寒肩，無戒只能試探性地環住他，輕拍他的背後又退開，當下蘇白芍瞪大雙眸，鼻頭猛然一陣酸楚。他撇開頭，轉回師姐的墓前，想嘗試露出個駱紫燕稱讚過好看的笑容，卻終究控制不住淚水滑落。

「紫燕阿姊，會懂的。」

無戒心想，或許就是這樣，駱紫燕才笑著對自己說她將她最寶貝的師弟託付給他吧。

即使是萬花谷也有保不住命的針、救不回來人。

更別提天下藥石亦難解的心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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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戒首次心甘情願地同眾僧隨著晨鐘而起。

盤跪於佛像前，雙目透徹。

「佛祖，弟子有個想渡的人。」

他悄聲問於心。

此次，佛祖給了肯定的答覆。

以保護蘇白芍為名，無戒在花谷待了兩年。

他與蘇寒同進同出，共枕共眠，替蘇寒打理家務、成典籍、識藥草，眾人都以為他們已有夫妻之實。消息不知為何傳至少林，因破戒懲罰為由，無戒被喚回少林寺，一離去又是三年，杳無音訊。

說來甚妙，蘇寒並未特別想念無戒，卻也忘不掉他。

再次見面，已是安史亂中，無戒一杖橫在蘇寒面前，替蘇寒擋下亂刀。眼前的無戒已非昔，如今年過二十，風度偏偏，而蘇寒未有久別再相會的狂喜，僅僅是露出和道別前相同的神情，平淡卻安心。

「貧僧因破戒，被逐出少林寺，如今乃雲游僧。」

無戒笑著，如同多年前般張狂，牽起蘇寒的手，輕柔覆上摀熱每道傷痕。

「不過想來好笑，貧僧本無戒，又何來破戒。」

「對了，貧僧的俗名為張少涼，如果白芍想這樣喊貧僧，亦是大善。」

「我還是喊你無戒罷。」抽回手，蘇寒撿起掉落於地的藥廂，背上後轉身就走。見此，無戒趕忙跟上步伐，嘴上繼續叨念：「喊喊看嘛，你瞧，蘇微寒配張少涼，給佛祖見證，咱倆注定一對。」

「⋯⋯」

多年來就是這張嘴毫無長進。

「別⋯⋯別扎針！貧僧錯了！」

張少涼與蘇寒相伴過幾個年頭，在戰場中共進退，於荒亂裡同扶持，救人醫人，再回到萬花谷探望駱紫燕。

而多年來，張少涼仍念經問佛，偶爾齋戒，但多數時候他如同尋常百姓，吃肉喝酒，無樂不歡。有人罵他妖僧、更多同門弟子斥責他心中無佛，將其計入逐出佛門之列，然而他毫不介意。

有蘇白芍知曉他是什麼樣的人，足矣。

「後悔嗎？」見無戒又被寺廟拒絕投宿，蘇寒拿出披風圍住他，以抵禦入夜寒涼，低聲問道。

「後悔甚麼？」

「戒佛。」

這是無戒被世俗與佛門給張少涼的評價，即使蘇寒理解他比誰心中都有佛。

聽到熟悉不已的稱呼，張少涼再次流露笑意，不語。

無妨啊。

戒佛。

獻予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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