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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高中生而言,坐在數學課的教室裡,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就像整個課堂上所有的學生一樣,有些人選擇打瞌睡,有些人選擇在紙上塗鴉,只有少數幾個真正覺得數學很有趣的學生,盯著台上的老師解題。
早上的第一節課,教室的空氣沉悶得令人昏昏欲睡;冷氣為了節能減碳,只開到二十七度,對集中注意力一點幫助也沒有。講台上的數學老師,用粉筆迅速寫出一行行的算式,粉筆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但是這一切,都與陳喬恩無關。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座位,低著頭,在筆記本中飛快地寫字。那是一本小而破舊的筆記,只比陳喬恩的手掌大出一點點。陳喬恩手中的鋼珠筆不停隨他手腕的姿勢而晃動,甚至動得比數學老師的粉筆還要快速。
一行行的文字就像是水流從他的筆尖下冒出。陳喬恩沒有回頭去看自己寫下的東西,他就只是一直寫個不停。他只是偶爾抬起眼,瞥了一眼上方幾條橫線內密密麻麻的細小中文字。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密集排列的文字,看上去幾乎有某種療癒或是催眠般的效果。
而且令他很有安全感。
有時候陳喬恩覺得,這些文字就像一塊塊磚頭,堆砌成一座高聳的城牆,而他是藏身在城牆後方的人。他可以從縫隙觀察外面的一切,同時隱藏在他的小小世界中。沒有人可以接近他,甚至沒有人可以看見他。
和牆外的世界比起來,筆記本的世界簡單多了。
他繼續寫著,又翻到下一頁。
「——喬恩。」一個聲音像透過廣播音響般,在陳喬恩的耳邊炸響。「陳喬恩!」
突如其來的喊聲使陳喬恩的心頭一驚。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把筆記本封面闔上,從座位上彈起來。劇烈的動作,使他差點把可憐的木椅撞倒。
「是。」陳喬恩的心臟怦怦直跳。他錯過什麼了嗎?老師剛才在台上說了些什麼?他現在應該要回答什麼問題?
他呆滯地站在座位旁,大腦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神遊的小世界中回到現實。他眨了眨眼睛,試圖聚焦在黑板上,但對他來說,現在黑板上的白色算式,全是由沒有邏輯的數字和英文所組成的。
陳喬恩看見貝佛利先生瞇著眼、挑著眉,嘴角下撇地注視著他。為了迴避老師的雙眼,陳喬恩撇開目光,卻忍不住注意到了他光滑的頭頂上,由教室燈光所造成的反光。
陳喬恩再度垂下視線。他暗自環顧了一圈教室,這才意識到,此時,整間教室裡七排的學生座位上,一張張綠色桌子後方,所有的學生都正用好笑的眼神看著他。
他聽見身邊的幾個同學竊竊私語起來。
「陳喬恩?」
「以前演偶像劇的那個陳喬恩喔?」
類似的對話逐漸像漣漪一樣,在教室的學生們之間傳開,接著,不知道是誰帶頭發出了一聲爆笑。一瞬間,那些聲音不再只是漣漪了——它們就如同被人打開的水龍頭,笑聲從四面八方湧出來。
「娘炮。」不知道是誰的聲音說了一句。
那個聲音不算大,但卻也清清楚楚地傳進陳喬恩的耳裡。隨後而來的笑聲淹沒了其他說話的聲音,即使陳喬恩有膽量抬頭張望,他也不可能知道那是誰說的了。
陳喬恩低垂著腦袋,只覺得臉頰一片滾燙,恨不得能躲到桌子底下去,或是乾脆逃出這間教室。他真希望自己不要動不動就臉紅,但是這對他來說是某種生理上的失敗,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血液此刻選擇要往哪裡流動。
這場面已經不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了。他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成為同學之間的笑柄,他卻無力——也不知道要如何——解救自己。
他的名字或許沒有多少幫助——他不只一次懷疑,當他爸媽在為他命名時,是不是吵架吵得無暇思考了,所以當他們看見一旁的雜誌時,就隨便借用了某個演偶像劇的當紅女藝人的名字。
陳喬恩第一次被同學取笑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他們在說的是誰。直到他回家,上網輸入自己的名字之後,才看見了那個有著一雙大眼、臉上掛著燦爛笑容的女演員。
不知道和名字有沒有一點關係,陳喬恩的長相,似乎也有那麼一點像那樣——他有著一頭柔軟、茂密的深色捲髮,還有一雙雙眼皮深刻的棕色眼睛。他不是特別喜歡自己的眼睛:有時候他看著鏡子,他會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太大了,顏色有點太淺的虹膜,又使他看起來隨時都很驚慌——或許是因為他確實很驚慌。
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與人維持視線相交。或者說,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和人維持任何東西。
「認真做筆記是好事。」站在台前的數學老師說,再度喚回陳喬恩的注意力。陳喬恩看向講台,把目光集中在數學老師上衣的領口處。「但是我現在在檢討課本練習題的時候,你至少需要看著黑板吧。」
四周的學生似乎笑得更用力了。陳喬恩只希望自己能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直到他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之中。
「是。」陳喬恩嚥了一口口水,他的聲音細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對不起。」
「我知道你這學期才轉過來。」數學老師繼續說。「我們課本的版本可能和你前一間學校不太一樣,但是這不代表你可以在上課做別的事。」
「好。」陳喬恩低聲回答。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桌面上的橡皮擦屑。
「坐下吧。」數學老師說。「我想要對新同學更寬容一點。所以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了。聽到了嗎?」
嗯,是最後一次,但如果陳喬恩沒記錯的話,這也是第一次。陳喬恩咬了咬嘴唇,在依然不絕於耳的鼓噪聲中,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他的視線緊緊盯著自己筆記本的封面,默數著上方一道道的摺痕和筆所留下來的污漬。
「好了,同學們。這有什麼好笑的?」數學老師用粉筆敲了敲黑板,提高嗓門,示意同學們安靜。「相信我,喬恩不是唯一一個沒在聽課的人。需要我一個一個點出來嗎?」
聽見這句話,有人浮誇地倒抽一口氣,但是學生們竊笑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了下去。課堂再度恢復平靜,數學課繼續進行。因陳喬恩而起的小小鬧劇結束,但這節課的時間也所剩無幾,就陳喬恩算想要認真,也已經不可能聽懂了。
下課鐘終於響起時,陳喬恩鬆了一口氣。他一一將桌面上的東西收回背包裡:他的文具、上課用的筆記本、還有他最貼身的那本筆記本。
他從來不把東西放在抽屜裡的。小學時,他曾經把自己的筆記本留在座位的抽屜中,結果被某個好事的同學看見後,拿去站在講台上朗讀了前面幾頁。最後這件事在陳喬恩的大哭與老師的介入下結束,但在那之後,陳喬恩就學會要好好保護他的所有物。
在他以前的學校,每個人都有著固定的座位,因此在陳喬恩心中,他也有著那麼一絲絲的隱私。但是他現在被轉來了這間新學校——這間又大、又創新、又充滿了各種未知事物的實驗學校,他什麼都不確定了。
開學的第一天,他連校長室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開始第一堂課。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瀕臨落淚邊緣時,他終於在幾個女同學的協助下,找到了教務處,領到了屬於他的課表。
這間學校是跑班制——就像他在串流平台上看過的美國校園那樣。他得每一節課都去不同的教室上課,只有特別安排的導師時間,他才會和同齡的其他學生,一起去到導生教室。
今天是他進入這間學校的第三天。他連上數學課之前都差點遲到,因為他還沒記住他的數學教室在哪一棟大樓的哪一層樓。
當陳喬恩在打鐘前一刻推開教室的門時,他覺得他的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但是或許是因為在走廊上落淚,就算以他的標準來說,也還是有點太丟臉了,他硬生生地把哽咽的感覺嚥了下去。
他只能祈禱,接下來,他會逐漸熟悉這個新環境,他不會再覺得四周的每個人好像都想要把他生吞活剝,而他會開始覺得他也屬於這裡。
也許吧。
陳喬恩把背包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避開急著衝出教室的同學們。他跟隨在幾個學生後方,往教室的前門移動。
下一堂課就是導師課,而陳喬恩還不太確定自己的導生教室在什麼地方。他在心中盤算,要去樓梯口的樓層標示圖中,尋找自己的教室編號。
「噢!」
或許是因為他思考得太專心了,使他無暇顧及身邊的其他事情。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從他的後方擠過來。就在他正要踏出教室的門檻時,一個沉重的東西從後方撞上陳喬恩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衝擊使陳喬恩的身體轉了半圈,撞上木製門框。他的眼前瞬間變得一片花白,一股刺痛從鼻腔直衝他的腦門。有那麼一瞬間,陳喬恩動彈不得,連眼睛都睜不太開。他盲目地伸手,扶住身邊的牆,指尖冰冷的觸感,和突然發燙的臉頰呈現鮮明的對比
「走路不會看路嗎,白痴。」一個粗暴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陳喬恩嚥了一口口水,在嘴裡嚐到一股令他作嘔的甜味。那是⋯⋯血嗎?
他流血了?
過了一秒後,陳喬恩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的鼻血。他可以感覺到一道冰涼的液體從他的鼻孔中流出,一路流到他的嘴唇上。陳喬恩突然一陣反胃。他抬起手,瞇著眼,嘗試抹去血跡,但是鼻樑的刺痛感卻使他倒抽一口氣,只能作罷。
陳喬恩轉過身,抬起眼,卻看見三個高大的學生站在那裡。位居中央的那名學生格外魁武,幾乎比陳喬恩高出一個頭,或許是因為發育的關係,他的肩膀看起來寬闊得和他的身形不成比例。他頂著一頭剃短的髮型,使高聳的額頭與眉骨顯得更加醒目。
站在他面前,身高不到一百七的陳喬恩,簡直就像個笑話。
男孩揚著下巴,一臉傲慢。不知為何,他打量陳喬恩的目光,使他覺得像是被人用手騷擾了一般,突然渾身不舒服。那股視線緩緩地從陳喬恩的臉上掃過,一直到他的身體,移動速度之慢,只有可能是因為它帶著全然的惡意。
陳喬恩的背脊一陣發麻。他抓住自己肩膀上的背包背帶,撇開視線。
「沒有人教過你禮貌嗎?」男孩粗聲說道。「別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得看著人的眼睛。」
接著,一隻大手捏住陳喬恩的下顎,硬是把他的臉向上抬起。陳喬恩的一口氣卡在喉頭,差一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發出一聲緊繃的哽咽聲,硬是嚥下一口唾沫。
「不好意思,我有個問題。」他打量著陳喬恩的臉,眼神帶著無比的譏諷。「你出生的時候,你媽是不是把你當成女生啊?」
陳喬恩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面孔比別人的線條更柔和一些。尤其是在進入青春期後,許多和他同齡的男孩,下顎線條都開始變得更方正、更粗獷,但是陳喬恩沒有。他的肩膀是變得寬了一些、身高也抽高了,但是卻比不上班上其他孩子的的程度,而且,他也沒有像其他男孩一樣開始發展出分明的肌肉。他的手臂仍然細瘦,身形也仍然乾癟。再配上他的五官,尤其是他那雙過大的眼睛——他大概可以想像這些話是從何而來。
陳喬恩得到過這種評價太多次了,就連他的爸爸,都曾經在他哭泣時嘲笑他「像個小女生一樣哭哭啼啼」。
而這也是他習慣迴避人群的原因之一。他不知道要怎麼為自己辯護、或是阻止別人這樣對他說話。那些嘲弄或許不是真正的邪惡,但是他很清楚,它們全都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記號——他都完完整整地寫在他的筆記本裡了。
所以他選擇退縮。
陳喬恩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試著掙脫男孩的手。
但這些人沒打算放過他。男孩左手邊的人竊笑著,伸出手,一把抓住陳喬恩的手腕。「哇靠。」他轉頭對中間的男孩說道。「欸,蕭愷帆,你看他的手腕,大概比你的大拇指還細欸。」
被稱作蕭愷帆的男孩放開陳喬恩的臉,轉而接過他的手臂,粗魯地抬到眼前。
陳喬恩吃痛地倒抽一口氣。
「哈!」蕭愷帆誇張地大笑一聲。「哇靠。欸,許宣豪,這大概比你的屌還細欸。」他看向右手邊的男孩,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被稱作許宣豪的男孩一巴掌拍上蕭愷帆的後腦勺。「你去吃屎喔,幹。」
蕭愷帆的大拇指狠狠壓進陳喬恩的手腕中,使他的手掌一陣發麻,陳喬恩瑟縮了一下。「說到這個,我倒是很好奇,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屌?」
什麼?
陳喬恩突然感到背脊一陣發涼。這句話背後衍生出的各種可能性,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像是某種惡毒的跑馬燈。一股恐懼感油然升起,陳喬恩再度掙扎起來。
「放、放開我。」
蕭愷帆瞇起眼睛,歪了歪頭。「什麼?」
「我⋯⋯我說。」陳喬恩又說了一次。他覺得口腔內一陣乾澀,他的聲音好像被困在喉嚨裡,一點都不情願離開他的嘴。「放開我。」
他試著把手從蕭愷帆的掌握中抽回來,但是對方只是更用力地把他往反方向扯去,使陳喬恩踉蹌地往前摔倒。
「嗯,我聽見了,但我不會說小娘炮的語言。」蕭愷帆咧開嘴,對著陳喬恩的臉說道。
「對啦。」叫做許宣豪的男孩說,一邊對陳喬恩伸出一隻不講理的手。「你剛才在上課的時候,是在寫什麼?」他一把抓住他肩膀上的背包,就要準備往下扯。
一股絕望感突然將陳喬恩的整個人包裹起來。他想要捍衛自己的隱私,那是他在這間陌生的學校裡,或者說這個陌生的世界中,唯一的一點安全感來源了。陳喬恩的身體奮力一扭。「不行!」他不能讓他們拿走他的背包、他的筆記本——那是屬於他的、最私人的東西。
他試圖用肩膀護住自己的書包,但是他的手仍然被握在蕭愷帆手中,使他根本無從阻止。許宣豪把他的背包從肩上拉了下來,眼看就要準備打開背包的拉鍊。
「還⋯⋯還給我!」陳喬恩奮力嚥下喉頭的腫脹感,提高嗓門喊道。
他伸出手,抓住蕭愷帆的手指,想要把他的手扳開。但是就連此時,陳喬恩身為當事人,都可以想像自己的努力看起來多麼可悲又可笑。
他的眼角餘光看見,幾個人正好奇地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但是沒有人要上來阻止。但話說回來,從來也沒有人會這麼做。
以前當他被同學們搶走點心、推過教室的門檻、或是「不小心」被掃把打到時,更多人做的事情是大笑。他知道老師不會永遠在場,因此他也並不期待有誰會來介入。
「嗯,沒想到小娘炮的脾氣這麼火爆。」蕭愷帆咧開嘴。「但是很可惜。」他帶著笑容,對陳喬恩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的力氣不夠大。」
他抓住陳喬恩的襯衫領口,鬆開他的手腕,然後把陳喬恩狠狠向後一推。陳喬恩從來沒有想像到,一個高中生的蠻力可以這麼大。陳喬恩的身體向後彈了出去。他試著穩住自己的平衡,但是他運動鞋柔軟的鞋底,在此時卻不起任何作用。
陳喬恩的眼前,只看見教室走廊上潔白的天花板,往奇怪的方向滑開,他的身子則毫無反抗能力地向後摔倒。
不——
他胡亂往前伸出手,想要抓住某根不存在的繩索。
然後他的後背撞上了一個溫暖的東西。
「搞屁喔?」他的頭頂上有個聲音傳來。
同一時間,一隻大手抓住他的上臂,將他從摔倒的軌跡中攔截下來。
陳喬恩驚愕地回過頭,瞪大雙眼。
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個男孩的下巴線條。男孩緩緩地低下頭,冷淡的眼神掃過他的臉,好像想知道是什麼討人厭的東西擋住他的去路。
男孩頂著一頭黑髮,長著一雙細長的深色眼睛和濃眉,高聳的鼻樑和薄薄的嘴唇。此時,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挑著眉,打量陳喬恩的面孔。如此近距離地和男孩對視,使陳喬恩的心臟重重一跳。他反射性地垂下視線,看向男孩的制服第一顆鈕扣。
「對不起,我不是⋯⋯」陳喬恩手忙腳亂地掙扎著,想要站直身子。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蕭愷帆便朝陳喬恩的方向大步走過來。「這跟你無關,金在絢。」蕭愷帆對著陳喬恩身後的男孩喊道。
被稱為金在絢的男孩抬起頭,面向前來挑釁的人。「嗯,但是你有點把它變得跟我有關了,蕭愷帆。」金在絢說。
「你可以滾開就好。」蕭愷帆怒視著他。「你是哪裡有困難?」
「好吧。你看,事情是這樣的。」金在絢嘆了一口氣。「我只是要準備去上我的歷史課,好嗎?」他像是在對一個小朋友、或是有學習障礙的人說話般,緩慢而充滿耐性。「但是你突然把一個人推到我身上,還害他踩到了我的鞋。這是復刻版的Air Force喔,蕭愷帆。你打算要去求爸爸賠我一雙嗎?」
不知道是這句話的哪個部分擊中了蕭鎧帆的腦神經,在陳喬恩眼前,他的臉色突然漲得通紅。他額頭上的一條青筋浮了起來。「閉嘴!」蕭愷帆低吼。「滾遠一點。」
「你才應該要閉嘴,白痴。」金在絢說。
他把陳喬恩往一旁推開,陳喬恩則跌跌撞撞地走廊牆邊金屬置物櫃的門,以免自己真的摔倒。他瞪大眼睛,看著蕭愷帆撲上來,抓住金在絢的肩膀。金在絢只是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接著他毫不畏懼地舉起手——然後一拳擊中蕭愷帆的肚子。他的動作看起來輕鬆平靜,好像他本來就預料到這件事會發生。
拳頭砸重肉體的聲音令陳喬恩有些反胃,他咬著嘴唇,愣愣地看著金在絢的拳頭,再看向蕭愷帆不可置信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四周的時空好像停滯了一樣。
接著,走廊上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陳喬恩回過神來,四下張望,才發現原本在教室之間移動的學生們,都已經停下了腳步。無數雙眼睛瞪視著他們的方向,但不要說是圍觀的路人了,就連陳喬恩本人,都不太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接著,許宣豪的聲音劃破了短暫凝結的空氣。
「你想要你的書包嗎?」他往陳喬恩方向大步跨過來。「拿回去啊!」
陳喬恩甚至來不及反應,書包便打中他的鼻樑。
刺痛感使他一陣暈頭轉向。有那麼一瞬間,走廊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已,他的耳邊嗡嗡作響;他眨著眼睛,試圖讓自己的視線對焦,卻只使剛才早已匯集在眼眶的淚水流了下來。
他想要穩住自己的身體,但腳下的走廊磁磚,好像變成了液體一樣,帶著他的腿往前流去。這一次,陳喬恩終於無法再抵抗地心引力的拉扯,絕望地向後倒去。
有人往他身上撲來,接著陳喬恩突然覺得胸口被一個重物壓住。呼吸瞬間卡在他的胸腔裡,使他無論如何都喘不過氣。他張開嘴,試著吸入更多氧氣。
好痛,不管是他的鼻子、臉頰、下背,還是胸口,他已經分不清哪個地方更痛了——
「——教官來了!」
一聲長而尖銳的哨音戳刺著陳喬恩的耳膜。走廊上的某個學生這樣大喊一聲,而那個壓在陳喬恩胸前的重物隨即挪開,一股炙熱的夏日空氣再度灌入陳喬恩的肺部。他嗆咳、掙扎著,大口吸進氧氣,卻遲遲無法從地面上爬起來。
陳喬恩艱難地翻過身,的雙手撐著地面,閉上眼睛幾秒,直到他感覺地面不再旋轉、他的胸口不再像是火燒一樣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教官的深綠色長褲,還有閃閃發亮的皮鞋鞋尖。陳喬恩小心翼翼地抬起視線,便看見她正站在他面前,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們。「你們四個。」她的聲音很平靜。「到校長室去。現在就去。」
儘管教官沒有大吼大叫,陳喬恩依然渾身一顫,無法抑制的恐慌感,使他的心臟難以恢復正常的速率。他垂下眼皮,然後才發現地上多了幾個紅點。五個、六個、七個。還在持續增加中。
他愣了愣,才有點太慢地抬起手臂,輕輕一抹鼻子。鼻樑的刺痛感已經幾乎快要麻痺了,而他的手背上一片殷紅。
他轉過頭去,看向他的身後。金在絢和蕭愷帆已經各自退開,兩人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蕭愷帆惡狠狠地瞪著金在絢的臉,好像恨不得把他的整張臉皮撕下來。而金在絢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看著對方張牙舞爪的模樣。他的手垂在身側,手臂上的青色血管明顯地突起。
陳喬恩的目光落到他剛才刻意強調的鞋子上。原本應該是純白的Air Force,現在上頭已經多了不止一個鞋印。
陳喬恩的背包疲軟地躺在他的腳邊,孤零零的,像是被人戳破的氣球。就和他的主人一樣,被人遺忘在一旁。
蕭愷帆和許宣豪從他身邊走過;當蕭愷帆跨過他的身體時,腳尖還狠狠地踢中他的小腿。陳喬恩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
他不懂。或許是因為他的大腦還沒有獲得足夠的氧氣和血液,他只覺得一團混亂。
這是他和他們一起上的第一堂課,他甚至還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這是你的?」
陳喬恩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金在絢的手中提著他的背包,正舉在他面前搖晃。
「呃⋯⋯對。」陳喬恩說。
金在絢對他伸出一隻手。「小心一點。」他說。「別把血滴到我的制服上。」
陳喬恩猶豫地看著他的手;他的指關節有點紅腫。
這個人看起來沒有惡意。至少,他剛才幫助他擺脫了那幾個學生的糾纏,對吧?
男孩看著他的臉寫滿了不耐。
「你到底要不要起來?」他沒好氣地催促。
陳喬恩嚥了一口口水,抓住金在絢的手掌。他的手很大,手心很溫暖,和陳喬恩的正好相反。陳喬恩忍耐著頭暈目眩的感覺,從他手中接過背包。
「呃,對不起。」陳喬恩說。「我不是——」
但是金在絢沒有等他說完。他只是轉過身,遠遠地跟在蕭愷帆與許宣豪的後方。陳喬恩用手背抵住自己不斷滴血的鼻孔,打量著金在絢的背影。
這正是他想盡辦法遠離其他人、將自己藏在只屬於他的世界中的原因。
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難了,關於人這件事。在家裡,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和爸爸相處;在學校,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與其他同學相處。
人們只意味著意外、麻煩和痛苦。
人類是一門學科,但陳喬恩從來沒有學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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