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一個小農村,坐落在岐山山腳下。此處遠離塵囂,幽雅清靜,村民敦厚樸實,人人安居樂業。
時已近秋,天氣漸涼。
容華懷裡抱著一捆木柴,正往村中最大的那處房舍走去。那房舍是溫家的房產,不知道是祖上幾代買下來的,一直都處於閒置的狀態。直到三個月前,溫家的小公子輕裝從簡,帶著兩名僕人,在此處定居下來。
溫家是書香世家,歷代子孫都有人考取功名,入朝為官。溫塵明年來春就要赴京趕考,為了專心讀書,不受人打擾,才特意來到這個偏僻幽靜的農村。
而容華只不過是一個打雜的,每隔幾天就幫溫小公子跑跑腿,送來新鮮的魚肉跟蔬果,賺點小錢維生。他是孤兒,這一點尤其博得溫小公子的同情。除了固定的賞錢之外,溫小公子有什麼好東西都會讓貼身婢女小翠給容華留一份。
他來到溫宅的門前,朝小翠打了一聲招呼:「小翠姊,我把木柴給送來了。」
他的樣貌不過十一、二歲而已,稱呼小翠姊確實不為過。
小翠開門放他進入時,見他臉上有些髒兮兮的,大概是捆柴時不小心把泥灰也蹭到臉上了,便笑著拿出手絹,替他擦了擦臉:「怎麼弄得這麼髒……」
容華知道小翠是好意,只是愣了愣,隨即燦開一抹笑容:「我習慣了。」
臉上的髒汙被擦去一點之後,露出底下白皙剔透的肌膚,觸手生滑,看似比女子還嫩。小翠見到容華的笑顏時不由得呆了呆,臉紅了一瞬。容華年紀雖小,五官未完全長開,卻不難看出有一副極好的樣貌,只是平時掩藏在泥汙底下,不得輕易窺見罷了。
小翠又想,像容華這樣的孤兒,生存已是不易,再有這副傾城的容貌,怕是容易為自己招致禍害。雖然這是在純樸的農村裡,但人心難測,不得不防,興許容華早有自知之明,又或者吃過虧,是故意往自己臉上塗泥的……
就在小翠分神的片刻,容華又朝她甜甜地笑:「謝謝小翠姊。」
溫家的奴僕是聰明的,能在溫小公子身邊貼身侍候的人絕不會粗心。小翠怕自己好心幫忙反倒壞了事,只隨意擦拭幾下之後就收回手絹:「不客氣。」
寒暄兩句過後,容華熟門熟路地往廚房旁的倉房走去,將木柴堆疊放好。
小翠看著容華瘦弱的背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可惜這樣的好容貌了,要是出生在富貴人家,不但不會受到欺負,還定是人見人愛、備受寵愛的小少爺。
興許是倉房悶熱,容華出來的時候,身上已出了些薄汗,他用手背抹去臉上及額上的汗水時,把手中的炭灰也抹在了臉上。這次小翠沒再多管閒事了,只柔聲說道:「上月買的蓮子太多了,吃不完,廚娘做了蓮子木耳湯,公子特地囑咐我留你下來喝一碗。」
盛夏是採收蓮子的最好時節。夏末時溫小公子採買了最後一批,還是容華去辦的。蓮子的好處多,有助於清心養神,除了食用之外,還可以入藥,容易保存,根本就不可能有吃不完這種說法。但容華知道這只不過是個藉口而已,從相識以來,溫小公子就總是會找各種由頭對他好,既照拂他的面子,也不讓這樣的憐憫成為同情施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所以他只是莞爾一笑,就接受了這份好意:「謝謝溫公子。」
小翠領著容華前往廚房,途經溫小公子的書房時,從敞開的木窗裡,能看見他正在伏案讀書。
溫塵今年十九,雖未及冠,但已然是俊俏的翩翩公子了。他生性善良,再加上談吐有禮,讓不少大家閨秀春心萌動,芳心暗許。據說溫家已在物色門當戶對的相親對象了,只待溫塵考取功名之後,小倆口能早日培養感情,早日完婚。
容華站在窗外往內瞥了一眼,欣慰地笑了笑。他從不曾妄想靠近,也不能,只要遠遠地瞥上一眼就滿足了。
容華隨小翠到小廚房去,吃完了蓮子甜湯,起身就要告辭。
小翠咦了一聲:「這麼快就要走了,不見見公子嗎?他差不多也到休息時間了。」
溫塵平日都在讀書,作息十分嚴謹,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每日只給自己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雖說是休息,但通常也都是在處理雜事。
容華只笑著搖搖頭:「不打擾溫公子了。」
「那好吧。」小翠雖然憐憫這孩子,但有時候也無從下手。容華小小年紀就過於懂事,同情施捨他不要,公子想把他收在身邊作書僮也不要。要知道,書僮可比奴僕雜役好多了,能讀書識字,將來成家之後,還能到學堂當個教書先生,不愁溫飽。而他竟然就甘心待在這窮鄉僻壤裡,或許也是不願意離開家鄉吧。
小翠想不通,乾脆不想了,就要送容華出去。
兩人途經書房時,不約而同都放輕了腳步,怕驚擾了溫小公子念書。然而溫塵像是早已瞥見了窗外的人影,忽然出聲道:「容華。」
容華聽聞這聲呼喚,腳步頓了頓,也不好再往前走了。他急忙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灰,又拉攏衣袖,試圖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邋遢,而後才轉身恭敬道:「溫公子。」
他的臉上越抹越髒,但笑容卻很乾淨,看著溫塵的目光裡帶著細碎純真的光芒。只有在這種時候,他看上去才像是符合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
溫塵已經放下書本走了過來:「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怕打擾公子念書了。」
溫塵聞言一笑:「不打擾,怎麼這麼見外。你不是奴僕,說好了別叫我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一聲兄長。」
容華微睜大眼,露出驚怯的模樣,像是為難,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喃道:「這怎麼可以……」
溫塵心裡是把容華當成弟弟看待的,當然他也明白容華是在顧忌什麼。溫家業大勢大,不是人人都攀附得起的。他只不過私心想聽容華叫一聲哥哥,卻又不希望他失去這份純真,因此故意說出這番話,實則是在逗他。
小翠待在一旁沒有出聲,只是用手掩著唇笑。
容華苦惱了一會,才看見兩人臉上的笑意,終於明白溫塵是在作弄自己了。
可還來不及生氣,溫塵已經上前摟著他的肩膀了,模樣十分親近,像個愛護幼弟的長兄:「容華,我餓了,陪我吃點東西吧。」
容華一臉無奈,最終還是順著溫塵的心意,一起前往小廚房。
天氣越來越涼,冬日已至,祈山山頭已落了一層靄靄白雪。再不用多久,平地很快也會降下初雪。
溫宅用柴火的數量與日俱增,容華也來得越發勤快。
時光飛逝,溫塵來到農村已有小半年的時間,備考的日子過得安穩舒適。然而就在某一日,天象異變,天空瞬間烏雲密布,無端颳起了陰風。
這陰風凶猛又厲害,風嘯如同鬼哭狼嚎,牛羊皆發出驚嚇的叫聲。
路上行人驚慌四散,大人們也紛紛抱著孩童躲進屋中,關上門,插上門閂。
而容華正在前往溫宅的路上,忽見白晝宛如黑夜,他隨即仰頭望天,稚嫩的臉上不見一絲懼怕,竟現冷厲的神色,眉心隱有一點綠色流光。
終於來了。
容華丟下手中的木柴,疾速往溫宅奔去。他明明穿著最簡陋的粗衣破布,衣袂卻飄飄如仙,身姿如風。
這陣怪風吹不倒他,又吹得更加狂妄,試圖阻擋他的腳步。
然而容華全然不受影響,他在疾奔之中,身形也漸漸產生變化。他開始抽條似的生長,臉上的泥土紛紛脫落,露出白淨的臉,五官長開,是傾國傾城的容顏。不過在短短一瞬間,他已長成了二十歲男子的模樣。
容華並不是孤兒,更不是人類。一千年前,他只不過是一朵開在蠻荒乾旱之地的小花。而在他即將枯死之際,一名路過的旅人施捨他一點水,讓他得以存活。
八百年前,他吸取日月天地精華,終於成精。他離開故土下山,恰逢遇上吃人妖物作祟,一名道長誤認他就是那害人的妖物,要將他伏誅。若不是得道高僧擒捉到真正的凶手,還他清白,他恐怕早已死在道長的手上。
五百年前,他要渡劫成仙。他以真身承受雷劫,渾身上下已被燒得焦黑,無一處完好。一名老者撿拾藥草的時候,順手把他給帶了回去。世人皆知,花精入藥,有長生不老,延年益壽之神效。他正處於最虛弱的時候,任誰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然而那名老者卻沒有害他之心,將他放於沃土中靜養,天天施肥澆水。
後來容華得知,旅人,得道高僧,拾藥老者竟巧合地都是同一人,皆是溫塵的前世。
然而溫塵的每個前世都宅心仁厚,心地善良,卻沒有好下場,不是慘死就是枉死。只因命數已定,溫塵的每一世皆是特殊體質,有增長妖力的神效,是任何妖物都覬覦的血肉,堪比唐僧肉。所以每一世的溫塵都活不到壽終正寢,最慘的一世是被眾妖物分屍分食而死。
容華得他三次大恩,誓要回報,便以五百年為限。這五百年中,他要保他世世平安。
溫塵便是他報恩的最後一世。
但即便容華的動作再快,還是來遲了一步,陰風已吹翻溫宅的房舍,裹著一名昏迷的人類男子前往岐山。小翠與另一名僕人昏倒在地,看上去並無明顯外傷。
容華只短暫地瞥了小翠一眼,隨即縱身一躍,身姿騰空,追隨妖風而去。
岐山是有名的聚陰之地,妖物最喜歡聚集之處。然而容華待在山腳下將近半年多,山上卻沒有任何妖物作祟。是因為傳聞在數萬年前,這裡是上古凶物血王藤的根據地。
血王藤,顧名思義,以嗜血維生,不分人妖魔仙,皆是它口中的食物,越吸血就越強大。血王藤最強盛之時,一條氣根足有樹木般粗壯,主莖深入森林底下盤根錯節,盤踞整座山,還有繼續向外擴張的傾向。如此窮凶惡極之物,已造成無數生靈塗炭,說是滅世禍害也不為過。
因而數萬年前,五名上仙為了消滅血王藤,在岐山四周布下誅魔大陣。然而誅魔不成,五名上仙最後拚死也只能將血王藤重創,封印在岐山。血王藤雖被重傷封印,但餘威猶在,枯死的藤蔓與這裡的一草一木融合,氣息化作岐山的微風,雖是極陰之地,低等妖魔卻不敢輕易靠近。
至今數萬年過去了,血王藤始終沒有動靜,無人知道血王藤究竟是死是活,傳聞是真是假也已不可考。而修行尚淺的小妖們早已不把傳聞當一回事,企圖占山為王。極陰之地也是最佳的修練之地,若是再吃掉能增長妖力的人類血肉,成為大妖,指日可待。
因此區區血王藤的餘威,又有何可懼?
容華一入岐山,立即就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惡意與妖氣。這些妖氣並非來自同一隻妖,而是有更多妖物在這裡蟄伏已久,像是早已料定他一定會跟過來。這顯而易見地是個陷阱。
並非只有像溫塵這樣的特殊體質才是妖物們覬覦的對象,再怎麼說,人類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最低等的生物,而仙人的血肉才是美食佳餚。尤其像容華這種本體是木屬的,既有療傷聖效,還有源源不絕的生機,堪稱爐鼎之中的極品。
爐鼎一向命運坎坷,在修行路上被強行採補、夭折居多。若是有幸修練成仙,那自然強過普通的爐鼎千倍萬倍。
容華護了溫塵五百年,無論再怎麼偽裝,再怎麼低調行事,他的底細早已被摸清,名聲早已遠播出去。盯上他的妖魔不在少數,妖魔與神仙的修行雖然相差極遠,無疑是以卵擊石。但若是眾妖集結在一起,將他圍困,結果會怎麼樣就很難說了。
說到底,溫塵只不過是個誘餌罷了,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伏殺。
容華如果不管人類的死活,掉頭離開的話,未必不能全身而退。但他卻連一步也沒有退,神色鎮定,環視四周。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指尖捏著的幾顆種子已然落地,迅速鑽土生根,代替他尋找溫塵的下落。
容華是花神,一草一木皆能被他的意念控制,地形於他有利。然而這裡是岐山,濃郁得散不開的陰氣化為實質的白霧,阻斷仙氣流動,就連他也沒有把握能在此山暢行無阻。想來這些妖物是故意引自己來此的。
這時,隱在林中的其中一個妖物說話了,是用妖風捲走溫塵的主謀:「容華仙君,為了區區一個人類與我等妖物為敵,值得嗎?」
容華雖已成仙,但年紀資歷尚淺,頂多算是無名小仙而已。對方故意這麼尊稱他,是帶上了幾分調戲的心思。
容華未曾說話,卻又聽得另一個妖物跟著附和道:「是嘛,要我說的話,不如我們一起來做點快樂的事。就像紫璃仙子,她不就與妖魔雙修,修為暴漲,大家可是羨慕得很呢。」
一提起這個名字,四周的妖物們顯而易見地興奮起來了,發出淫蕩的笑聲:「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相傳紫璃仙子也是爐鼎體質,因被妖魔引誘欺騙,成為墮仙。此後有關她的傳聞,全都是淫穢放蕩的合歡之事,成為妖魔們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很顯然的,這些妖物把他困在此處,也是想拿他當爐鼎褻玩。爐鼎一旦破身雙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容華臉上不見動怒,眼神越發冰冷。
被他埋在土裡的三粒種子早已迅速發芽生根,根莖蔓延數十里。忽然間,容華心念一動,像是發現了溫塵的所在之處。他五指一握,遠在數十里外的根莖立刻破土而出,從妖物的手中奪走溫塵。
「糟了。」妖物要奪回人類已經晚了,只見更多的地下莖破土而出,溫柔又小心地把人類纏繞成蛹,意在保護。隨後這不知名的爬藤植物竟在頂端開出一朵又一朵普通的白色小花。這些白色小花看似平平無奇,卻喜食妖氣,但凡有妖物接近溫塵,就會被它咬得血肉模糊。說是食妖花也不為過了。
妖物人數眾多,雖然不是沒有對付它的辦法,但就會把力氣消耗在這了。說到底,人類只不過是個誘餌而已,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容華。
「把他抓起來。」主謀一聲令下,所有的妖物都不再理會人類了,將目標鎖定在容華身上。
容華要的就是這個結果,溫塵不再受到威脅之後,他便無所顧忌了,轉身往深山跑去。這裡的妖物沒有上百也有數十,而岐山山腳下都是村民,他自然不可能把災禍往山下引。雖然他從未深入岐山,不知深山之中有沒有危害,但顯然地形環境對他有利。他的底細既已暴露,今日勢必要把這群妖物誅殺,以絕後患。
容華催發仙力,驅使更多植物替他作戰。岐山的陰氣太重,果然對他產生了影響,再加上他還得分神操縱仙株保護溫塵,仙力與體力都在飛快流失。
越往深山走,這種力不從心之感更甚。
容華臉上雖然沒有露出吃力的模樣,但額上的薄汗已稍稍顯露他的疲態。妖物頭目見之大喜,說話更加放肆,如同逗弄獵物一樣調笑道:「仙君既然累了,何不停下來好好歇息。我等定會善盡待客之道,好好侍候仙君,叫仙君欲罷不能,欲仙欲死……」
這話一出,四周的妖物皆又發出淫蕩齷齪的笑聲:「嘿嘿嘿嘿……嘻嘻嘻嘻……」
容華雖然憤怒,卻沒有餘力理會這些淫言穢語。他已擊退了十數隻妖魔,但仍有過半妖物緊追不捨,從四面八方襲來。他一刻都未曾鬆懈,但依然寡不敵眾,不慎被妖物打傷,肩膀被妖物的利爪給刺穿,鮮血落入泥土裡。
「唔──」
數萬年前,當血王藤被五仙封印時,敗壞枯死的根莖早已融進了岐山的一草一木。它重傷難癒,陷入永無止盡的沉睡,似在等待一個甦醒的契機。如今這個契機似乎到了,它聞見了濃郁芬芳的血味,從沉睡中甦醒。
不過片刻,容華已被眾妖團團圍住,難逃生天。
就在這時候,他背後緊靠的神木居然發出了心音:『喂,你想被妖物吃掉嗎?』
容華恍惚一瞬,才確定不是幻聽。這聲音妖物們聽不見,因為這是植物之間才得以溝通的特殊傳音。他以為是神木在跟他說話,情急之下也沒多想,以心音回道:『不想。』
『想活命的話,就吃下這粒種子。』
一粒種子被神木的觸鬚塞進容華的手心裡。危急之際,他甚至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塞進嘴裡。
種子入口之後,容華只覺得一股磅礡的力量迅速流向四肢百骸。他突然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輕易就能控制這整座山的生靈萬物。他這麼想的時候,只見四周的草木如同有自主意識般,突然就動了起來,替他對付這群妖物。
妖物們見狀皆是大驚失色,戰況頓時逆轉。
吃下種子的容華毫無自覺,但妖物頭目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威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只是妖物頭目,所有的妖物皆有同感,滿眼皆是驚恐。
容華還來不及想這是怎麼回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驀然響起,其中一隻妖物竟活生生被圍繞在身上的藤蔓給撕碎了。緊接著,更多慘叫聲此起彼伏,所有的妖物在頃刻間就慘烈死去。就連妖物頭目也不例外,被纏繞在身上的妖藤分屍,死狀悽慘。
容華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但突然間,他的心口驟然劇痛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狠狠地刺進身體,深深紮根。他倒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冷汗直流,最後痛至昏迷。
血王藤的種子,得到了血肉之軀的餵養,在容華的心口發芽了。
容華再次醒來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非常安靜,妖物們也不知所蹤。如果不是林中還瀰漫著尚未退去的妖氣,身上的傷勢仍在,他會以為自己被妖物圍殺只是一場夢。他隨即撫上自己的心口,發現那陣鑽心噬骨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岐山的陰氣對他似乎也不再造成威脅,迎面吹拂的風甚至還很溫柔。
他還沒來得及感受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心念一動,立即就感應到了溫塵所在的位置。溫塵平安無事,沒有受傷,只不過是昏迷而已。仙株感知到主人的意志之後,纏繞在他身上的根莖也逐漸鬆開,將人類放置地上。
容華隨即起身,肩膀上的傷口被牽動,疼得他緊蹙了一下眉頭,但沒有吭聲。他朝溫塵的方向走去,隨後將他帶下山。
村民們不知村子裡曾有妖物過境,還以為只是短暫的天氣異象,颳了一場怪風。
容華將溫塵帶回溫宅之後,用仙術將屋舍修繕,又將小翠與另一名僕人救起。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抹去了他們的記憶,抹去了村民們關於孤兒容華的記憶。
容華報恩,從來就只是遠遠地守護著,不曾過於親近,也不曾透露這段因果。在溫塵的每一次投胎轉世,他都是這樣做的,有時候是暗中幫助他的貴人,有時候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最多最多,也不過是像這次的孤兒容華一樣,與溫塵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而一旦發生了如同這次妖魔襲擊的事,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退,又退回到默默觀察的位置上。
如今世上已沒有孤兒容華,只有容華仙君。
幾日過後,村子裡又恢復以往的寧靜,沒有人想起那個臉上總是帶著炭灰的孤兒。
小翠趁著溫塵休息的時候,將廚房做的點心送至書房。
溫塵放下手中的書,見到碟子裡頭的桂花糕時,恍惚了一瞬,才笑道:「小翠,糕餅怎麼多了一塊?」
小翠愣了一下,也驚訝道:「咦?真的,我怎麼會多拿了一塊,奇怪。」
溫塵一直都是溫和的好脾氣,笑著調侃道:「我食量可沒有這麼大。」
「那怎麼辦,不吃又浪費了。」小翠像是很苦惱一樣,正巧這時窗外有交談的聲音響起,主僕兩人一起看向外頭。最近天寒,大抵是要下雪了,用柴量增加,因此上山砍柴的村民來得頻繁,是下山時順道送柴過來的。
溫塵與小翠見到這一幕,都未說話。印象裡,送柴的好像不是這個人,可一細想,又什麼都想不起。
溫塵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事,但脫口而出的卻是:「將糕點送去給樵夫吧。」
「是。」小翠應聲,將多出來的糕點用油紙包好,拿了出去。
溫塵收回目光,沒再看窗外那名樵夫,目光定在書本上。這時,一絲涼意順著微微敞開的窗縫飄進來,落在書案上,還未細看,一遇熱就融化成水了。
是雪花。
天氣涼了這麼久,初雪終於落下了,雪花緩緩飄落在村子的屋簷上,帶來冬天的寒意。
容華正坐在岐山山腳處的一棵大樹上,看著初雪紛飛的景象,看著村中最大的那處房舍,心中一片平靜。他不再假冒人類之後,就已恢復原來的身高與容貌。他一身白衣,眉心一點碧綠,花容月貌,冰肌玉骨,神色清冷淡漠,凜然而不可侵犯。
說來也奇怪,自從吃下那粒不知名的種子之後,他對岐山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感,似家鄉,似故土,又似骨血的一部分。更奇怪的是,原本對他有害的陰氣,竟然反倒加快了療傷的功效。短短幾天之內,他的肩傷就好了大半。
容華用神識探過體內,卻找不到種子在何處。他也曾回到原處去找神木,可那神木已經不會開口說話了。
那日和他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
容華雖不再出現在溫塵身邊,但依然日日坐在山腳下的大樹上遠遠地瞭望那處房舍,看了五百年,守了五百年,這已然成為習慣。或許容華還會再換一個身分與溫塵相識,也或許不會,僅在溫塵又一次遇險的時候才會出手相救。然而他卻不知,寄宿在體內的血王藤種子也能窺視他的感情與記憶。
從千年前快要枯死的一朵小花開始,到修練成精,渡劫成仙,以及長達五百年來的守護。
如此一個月後,容華才漸漸察覺到身體的異樣。起初是仙力在體內運轉不順,無論再怎麼潛心修練,功力不但沒有增進,反而像是停滯了一般,毫無進展。後來便是開始出現幻聽,腦中有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出現。
『這一覺睡得太久了,睡得我腰痠背痛。』
這聲音在腦中響起時,容華耳邊彷彿有驚雷炸開。他驀然意識到,當初就是這道聲音讓他吃下種子的,瞬間警惕起來:「你到底是誰?」
『喔,你已經能聽見我說話了啊,看來我恢復得不錯,倒是省了許多事。』男人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語調慵懶,不經意流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慢氣勢。他寄宿在容華的體內養傷,卻絲毫沒有客氣,彷彿將他的身體占為己有一般,理所當然道:『聽好了,我不會殺你。待我傷勢復原,自然就會脫離你的身體。』
容華不知道這人哪來的底氣,但從簡短的幾句話中,不難從中窺見一絲真相。
岐山荒廢了將近數萬年,在這段期間,或許是忌憚血王藤的餘威,亦不曾聽聞哪個魔頭占山為王。而這人口中所說的恢復,除了傷勢之外,容華想不到其他的猜測。而既然有脫離這種說法,便不難想到對方是寄宿在自己的身體裡。再怎麼樣他也是仙人之軀,豈能輕易被一個小小的妖魔霸占身體。再加上那粒種子出現的時間太過巧合,以及將數十隻妖物瞬間分屍的可怕能力,讓他很難不聯想到……
但怎麼可能,血王藤不是已經被封印了嗎?
這時腦中又傳來一聲輕笑,男人彷彿讀取到容華的想法,竟大方坦承道:『是我。』
血王藤是上古嗜血凶物,一旦成長起來就非常可怕,但在種子時期卻是最脆弱的時候,輕易就能被殺死。生存的條件也非常嚴苛,必須寄宿在血肉之軀上生長。如若寄體是普通人類,不多時就會被吸乾,得盡快再換下一個寄體,獲得充足的養分;若是妖魔之軀,勉勉強強足以提供生存的養分,算是合適的生長環境;而最好的寄體無疑是仙人之軀了,仙氣來源於日月天地精華,可以說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尤以同源木屬的宿主為極品。
萬年前他被重傷封印,長眠於此,就是在等待這樣的一個寄體出現。唯有寄宿在同源木屬的仙人之軀上,吸食源源不絕的血氣,才能真正治癒他被不死之火焚燒的傷勢。為此,他保留最後的餘力陷入沉睡,將本體化為一粒種子,尋覓一線生機。而眼下,他的計謀成功,也找到了最完美的寄體,早已無所畏懼。
而容華聽聞這句話,竟驚駭得說不出話來。他再怎麼樣也想不到,只是為了救人,竟然就莫名其妙成為血王藤的宿主。
血王藤究竟有多可怕,他雖未能親眼見識,但傳聞既然能夠流傳萬世,就絕不可能只是空穴來風。
容華定了定神,當即下了一個決定。他雖只是一個小小的仙人,卻也知道必須阻止上古凶物現世。趁著血王藤的種子紮根未深,他必須盡快從體內取出,毀掉種子。
他立刻盤膝而坐,用神識再探一次體內。興許是種子在這段期間已經吸足養分,染上仙氣,容華這次果然察覺到了種子的存在,正紮根在心脈之處。
容華遂將仙力聚集在體內,試圖將生根發芽的種子逼出體外。
男人大概已猜到容華想做什麼,卻不以為意,只是散漫道:『沒用的。』
正如同對方所說,血王藤的種子已紮根於心脈之處,與他血肉相連。要強制驅逐出體外的話,唯一的做法就只能自毀心脈。總而言之,現階段他與血王藤的生死已經連繫在一起,同生共死。
『別浪費力氣了,要是根紮得不夠深,你也聽不見我說話。』
容華恍惚了一瞬,又一個念頭興起,驀然狠下心來:「不,還有一個辦法。」
毀丹田。
血王藤既然要借他的血肉之軀養傷,仙氣必不可少。少了仙氣,他最慘也不過是修為倒退回妖身而已,大不了恢復本體再重頭修練,但血王藤勢必會再次受到重創,或許就無法再有破除封印的力氣了。
男人讀到容華的心思後,也只輕蔑地笑了一聲:『天真。』
容華確實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玉石俱焚。然而當他正準備這麼做時,渾身的力氣突然像是被抽走了一樣。
『真是不乖啊。』男人說話的語調明明帶著笑意,卻令容華渾身發冷,『既然你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我只好代勞了。』
容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了,正被對方的意識控制著,不由得大驚失色:「你……你做了什麼……」
『啊,忘了說,我的命根子可與別的植物不一樣,紮根的時候,能夠控制寄宿體。』
「……」
事關自身性命,血王藤意欲破除封印,重獲自由,自是不可能再被任何人輕易拿捏住弱點,他要掌控一個小小的神仙還不費什麼力氣。所以他冷眼旁觀,無非就是想看獵物垂死掙扎卻又徒勞無功的模樣。大抵是被封印在地底下的日子無聊過頭了,他竟覺得逗弄小小的花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男人的語調愉悅又惡劣:『我想想,該怎麼懲罰你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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