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呆呆地站在教室中,等待下課的人群散去,她並沒有收拾東西,反而緊緊地盯著某人遠去的背影發呆。手指,不自覺地粘起六月雪的頭發,毫無規律地轉著圈圈,又或許她在宣誓著主權,對於這根掉落在桌上的屬於六月雪的頭發,等到所有人散去,她將會把它占為己有。
於是,終於等到教室內僅剩米蘭一人站在原地,她伸出手撚起六月雪掉落於桌上的那根長而細黑的頭發,仰起頭,緩緩將其放入口中,舌尖卷起發的一段,徐徐感受那細細幼幼的束縛與尖細的劃拉,纏著舌尖,拉扯喉嚨,一直順流到胃中。
終於在此刻,那種長久籠罩在米蘭心頭的愛而不得的恐懼與痛苦終於得到了減緩。她想象著,發絲是被六月雪撫摸過的發絲,自六月雪身體內長出,飽含著她的氣血與靈魂,與她一起生活,共眠,卻無法長久地在一起,最終掉落在了教室的桌子上。
可是這是米蘭的一個機會,她貪婪地收集著與六月雪有關的一切,長發被吞入胃中,與她融為一體,只是這小小的瞬間,六月雪的一部分成為了米蘭的一部分。
米蘭以這樣的方式感受愛的情感。
米蘭與六月雪第一次見面,是在大一的形勢與政策課上,六月雪一人與老師辯駁:盡管2014的事件早已被定義為某種絕對的禁忌,但這是因為大家感受的是絕望而不是機會,更多的是維護一國兩製的製度。
但是一國兩製製度猶如,某人知道自身的壞處,所以沒有讓你重蹈覆轍而製定,也許他確實是對的,所以更不可能實現了。這是米蘭零星聽著產生的想法,她看著PPT內特地以紅字批判著的某位歌手被捕圖,只覺得那位歌手是美的,世界何以辜負美人,簡直壞透了。
六月雪仍在與老師爭論,老師如同一臺卡帶的錄音機,不停地只是重復一句,「獨獨獨色色色革革革」。
六月雪亦在不斷地辯解,比喻,排比,以所有文學形式向世人解釋她的信念,卻顯得頗為焦躁與手足無措。
事實上除了米蘭,沒有人在聽他們,每個人在意的不過是桌面上幾寸的手機屏幕。
何以建政,何以建政。
唯獨米蘭看得出神,卻也只是在觀察六月雪的外貌。
六月雪披著一頭艷麗紅發,十指塗著黑色的甲油,著一件線條甚好的及膝黑色旗袍,展露她的身材,以行星作為點綴鋪滿了整件旗袍,腳上卻著一雙馬丁博士靴子。不似一般旗袍的內斂、溫柔、含蓄,反而穿出了幾分攝人心魄的張揚。他們各自還在為自己的觀點不肯低頭,米蘭在那一刻的猛烈、反叛、急進中,對六月雪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感情。
這場自以為激烈碰撞實則處於兩個宇宙的爭論,最終以老師權威的壓製結束,他說:「課堂還要繼續下去。」,並沒有再給六月雪爭論的余地,如同歷史也將毫無扭轉余地繼續下去。
於是在下一個課間,六月雪拿著單肩包,悄然離開教室。
下課後,米蘭等待所有同學離開,走過去,坐在了六月雪坐過的位置上,那裏還留著時政課老師發下的課件,六月雪的那本被翻到了某歌手那頁,在紅字的批判間,六月雪為她寫滿了辯詞,只是再好的辯詞都是無謂的,米蘭對熱兵器時代人們反抗權威抱有極小希望。權威不會落在每個人手裏,而小小的大學教師居然蘊含著巨大的權威,可以讓本就和他平等的人為了他的秩序閉嘴。
當然你可以說他罪不於此,總是要深挖再深挖,猶如野生人參的莖系復雜,深挖十米,再細細地舒展每一根細枝末節,以紅絲絨金邊玻璃框展現出來,然後發現主謀的名單裏你我無法上榜,而教師也是存在於展示盒裏最角落的細微末節。
米蘭癡迷地撫摸六月雪留下的筆記,那是她反抗的痕跡,那是她靈魂的倒影,那是她思想的表現。米蘭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咕咕咕」,像有一群鴿子在作祟,它們寄居在米蘭的胃中,將一切果腹之物著食殆盡,再不滿足它們。下一步便是撕扯吞咽距離最近的心臟。
米蘭餓了,食欲噴發而出,如此地無法忍耐,繼續尋找什麽迅速填滿著蔓延的欲望。於是她用指腹撫摸著六月雪的字跡,字跡矯若驚龍、行雲流水,米蘭渴望著渴望著,像一個嗜血的吸血鬼終於尋到流淌著鮮血的獵物。
米蘭撕下了紙張的一角,帶著六月雪的筆跡與某位被捕歌手的畫像,被惡毒的詛咒驅使,送進了口中,紙張嘗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香草花和杏仁的香味,伴隨著筆墨的苦澀,她細細咀嚼,與唾液充分混合,許久才舍得下咽。像是癮君子重拾毒品後,獲得的心靈上的肉體上的滿足。僅在這撕扯嚼食與吞咽間,米蘭貧瘠的靈魂得到了充實,這一刻她無比地確定,她感受到了愛,她愛上了六月雪。
一個女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只是,愛,愛,愛,愛沒有任何好處,一無是處,愛將會讓人受到所有的不幸與痛苦。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5ud1LjC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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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米蘭所料,六月雪的名氣很大,她和他們同一個學院,不同專業的化學系,總是缺課,她叫六月雪,總是穿著「奇裝異服」,朋友圈裏滿是對所謂正義的聲張與求助轉發,男生們特地加重了「所謂」這個詞,如此,六月雪在新生裏顯得十分突出。下一節課是思想政治理論,男生們在教室後方三三兩兩地討論,米蘭抱著手一起聽著,心裏卻對這些男生生出幾分輕視,但他們仍在討論她,自其行為到外貌的邊邊角角。
那以後,米蘭總會在公共課程裏見到六月雪,總是獨來獨往,坐在角落,不會和任何人有交流。以及,她們會在校園裏很多地方偶遇,圖書館、食堂、商業中心、理科樓、文科樓,校園很小,而六月雪總是低著頭,手中抱著書,走得很快,因此她們一直沒有理由與機會打招呼。
又有時候,米蘭看到她的憤怒,無處發泄,只是對著石壁猛踢,是什麽呢,竟讓她如此憤怒,米蘭好奇,卻無從知曉答案。
大學裏,人如流水,來了又去,瞬乎出現,瞬乎消失,只有她和六月雪,總會相遇,如流水般流向對方,雖然流水不曾相識,可是只是碰面,便已有微小的變化發生,至少米蘭是這樣設想的。
每天傍晚,米蘭會趴在天橋的欄桿上,註視著底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她喜歡觀察每一個行人,尤其是在黃昏的余暉中,影子被拉長,仿佛時間也變得緩慢。
她的目光總是會在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時變得專註。她看著六月雪經過,便會在心裏細聲輕語,她說,如果你愛我,如果你喜歡我,你便看向我,擡頭看向我吧。
只是六月雪永遠步履匆匆,從未擡頭。
米蘭的心中充滿了失落和無奈,像天橋下那永不停息的人流,滾滾向前,卻找不到歸宿。她想要一直等待,等待那個擡頭的一瞬間,等待那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回應。
直到大二,米蘭與六月雪都選修了《化工熱力學》課程,三十多人的課堂,老師為了省事,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座位,並說明換座算缺勤。米蘭趁此機會坐在六月雪旁邊,雖然她們已有過無數次碰面,這時候卻是第一次說話。
米蘭會一直記得那天,「你好,我叫米蘭。」她趁此打招呼。六月雪回道「我知道你,你總是在偷看我。」米蘭瞬間毛孔樹立,一時語塞,偷摸觀察了一下,六月雪臉上並無慍色,才悄悄松了口氣。米蘭回應:「我那天在公告欄看到了你的尋卡啟示,你的校園卡不見了,然後又不見了一雙琉璃耳環,所以總是忍不住多留意你兩眼。」六月雪聽後撓了撓眉毛,這個問題便過去了,「是啊,我總是丟東西。」
米蘭朝六月雪笑了笑,六月雪的臉上少了那種不近人情、獨來獨往的表情,化著下至煙熏妝,棕紅色腮紅,點著雀斑,淺棕色的頭發,讓六月雪像一只陽光下慵懶的橘貓,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味道——混合著柑橘、胡椒和某種木頭的氣味,米蘭想深吸一口氣,想靠近些,想要把頭埋在六月雪頸窩深嗅。
那種猶如惡魔般的饑餓感再次襲來,抓撓著她的胃部,搔撓她的喉嚨,甚至讓她精神恍惚,她想、她想、她想,幻想纏住了她。六月雪的手臂在灰白的日光燈下,顯得冰冷光滑,米蘭很想把臉貼上去。
但是她沒有,什麽也沒有發生,因為她很識趣地迅速轉過了頭,保持著正常人的距離,免得自己真的咬了六月雪一口。而六月雪也沒有真正地留意她。
六月雪又開始缺課,在缺了三次後,米蘭替老師傳達了再不過來上課將會扣二十分平時分的話,這時候她們才加上聯系方式。
在下一堂課,六月雪開始來上課,剛好遇到小測,她便問米蘭借筆記,米蘭直接把書遞給她,「你抄吧,缺了一個月的課你還能弄懂這些東西嗎?」她們的課程可不是馬克思主義那種背一下書就能過關的,物理化學裏的圈圈繞繞甚至不能用高中化學來理解。六月雪輕輕地回了聲「嗯,」,便專註地抄起了筆記。
那節課的小測,六月雪拿了個高分,「你看,這些東西也不難嘛。」她對著米蘭說。
米蘭在這種時刻感到饑餓,那是一種無論如何也填不飽的食欲,像迷幻電子音樂的電子合成音節奏,讓她對世界的感知產生扭曲,她喜歡六月雪這種細小的,唯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的聰明跳脫之處,猶如適時加入的鼓點。她急需獲得寬慰,急需滿足這樣的饑餓,她急需吃下六月雪。
在無人註意的時刻,米蘭吞咽唾液,她開口邀約:「待會下課一起去喝杯咖啡嗎,樓下有個建築學院開的咖啡店。」
「好啊。」六月雪答應了。
下早課的時候還不過十點半,暫且算是朝陽吧,只是她倆實在沒有什麽話題,米蘭看著六月雪,陽光照著她的臉,筆挺的鼻子照出了斜影,臉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下發著光。六月雪笑了起來,有些害羞地別過臉,「米蘭米蘭,我們的名字都是花的名字。我總是在學校裏遇到你,比遇到一般人的次數都多。」六月雪手上戴著一個紅色心形手表,以及兩串玉髓珠子,隨著手的晃蕩發出清脆的聲音,她說:「那是你對吧。後來我總是等你和我打招呼,你也認出了我吧。」
米蘭說:「是啊,我們總是能遇到呢。我也等著你和我打招呼呢。」
根本不是什麽好笑的話,六月雪卻笑了起來,米蘭看著她的胸脯隨著呼吸起伏,空氣中混雜著咖啡的香味與六月雪身上的佛手柑香氣,「現在我們互相打招呼啦。」
「是啊。」米蘭回應,想趁機抱住六月雪,卻沒有行動,想不到她們熟絡起來竟然是因為一些日後不會有任何人想起來的話題。
「你為什麽總是缺課?」米蘭問出了一直的疑惑。
「只是,不喜歡那些頑固的老東西講的課,我去聽別的課了。」六月雪回答。
後來米蘭才知道,她去隔壁學校上《民主與自由》課程了,因而總是缺課。
也許是老師的警告起了作用,六月雪「學乖了」,次次到課。這是老師的說法。米蘭和六月雪聊天,一起說老師壞話,米蘭說這老師真是個混蛋,每天上課就和我們講他和他老婆試管嬰兒的事情。是啊,這算不算性騷擾全班同學啊,六月雪這樣應和,我們應該投訴他。
於是倆人便在課程評價的時候把這事寫了上去,之後再看著老師在臺上氣得不行,倆人便躲在桌下嗤嗤地笑。
米蘭約六月雪到處看校園的演出,六月雪總是穿著各式各樣貼合身形的旗袍。米蘭猜測她是個守舊的女人,抑或是個有獨特品味的女人。答案當然是後者,她有她衣著的執著,她有她思想的固執,便是如此每一處都是棱角。
那時候,米蘭室友是學生會的人,總會送她一些演出的票。米蘭便拉著六月雪去看了新青年理發廳的演唱會,人很多,於是她們在哄熱的夏天傍晚擠在一起,在灰藍的天空下,瘋狂地蹦跳、大笑。晚上演出結束,六月雪會牽著米蘭的手,一起去全家便利店吃點飯團,她拉著她往前走,昏黃的燈光下,淺棕色的頭發裏一閃一閃的小亮片像星星落在了六月雪頭上,她總是會有這樣的小小心機。
她們熟絡起來了,米蘭便也大膽了起來,她牽起一縷六月雪的頭發,隨即又把手伸進她的頭發裏,從背後用力地抱了六月雪一下,於是又迅速放開,改由米蘭牽著六月雪的手興奮地往前跑。此時的六月雪什麽都沒有說,米蘭看到她臉上的笑容,總有種計謀得逞的竊喜。
她們又約了學校天文館的活動,只是天文館的空調與座位過於舒適,倆人紛紛睡著,直到散場了才被天文協會的人叫醒。活動結束得很晚,學校天橋下的走鬼檔們已經出攤,米蘭牽著六月雪的手,一檔接著一檔地看著。自從她們熟絡起來後,牽手變成了平常事。六月雪帶著米蘭找到了最常吃的那家炒米粉,她們總是吃那家,直到最後米蘭加了老板聯系方式。
米蘭其實不愛吃這些東西,或者是她的食欲不在於此,但是在路邊吹著晚風的日子有種質樸的美好,在昏黃的路燈下,她們共享食物,米蘭也能吃下幾口。「你太瘦啦。」六月雪一次又一次地說道,她用手指輕輕圈起米蘭的手腕,被手腕那邊的骨節硌疼。米蘭臉頰微微泛紅。她輕笑著打趣道:「唉,我有自己的商業機密。」
她只是,食欲不在於此。
六月雪並沒有追問,只是微笑著看著米蘭,仿佛能理解她的一切。她們繼續在晚風中享受這寧靜的時刻,偶爾有微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
大三後半學期,為了方便實習。六月雪宿舍裏的人陸續搬家到市區的公寓,米蘭便搬過去和她一起住,兩人就這樣正式交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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