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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夢裡,他渾身是刺,朋友圍著他轉,沒有人可以接近他;他往哪進一步,哪兒的人就後退一步。
後來他看見母親從遠處慢慢走來,夢裡的他沒有現實裡那些反應,放任母親走來。母親離他很近,伸手觸碰他身上其中一根刺,使勁地拔了起來。他很痛,卻不能動彈,沒有動彈。母親一根根拔除尖刺,他看著自己漸而百孔洞開,流著淚無聲嘶吼。
他醒來,眼角還有流過淚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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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聽著風聲在床上輕巧翻身,他知道自己又醒在過早的晨。他讓自己無聲著地,躡著步伐出了房間繞過小廚房,拿著電子菸開門到陽台的小凳子上坐下。天還沒有全亮,他隔著薄白的煙幕看被屋簷切割的藍紫天色,微涼潮潤的風撥弄他赤裸肌膚上的汗毛。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0LG9CnjP
他終於放下了聳起的肩。
頭頂上有晾衣用的細細的金屬橫樑,他在想繩索足以繫上,卻吊不住他的體重。陽台也不是解答。
他就吸吐著茶香味的煙霧滑著手機,底下傳來孩子的喧鬧,陽光斜斜地曬著了他的腿。
石蓮進到屋裡,林光河起床了在穿衣,他露出笑容,林光河就溫溫一笑,朝他展開雙臂。林光河此時的風是橙色的,像熟成的橘子,他可以一片片剝下,能夠嚐到甜美。他們相擁一會,道別,大門關上,林光河出門上班。
石蓮終於得到完全安靜的環境,他鑽回被窩裡耳畔沒有打呼聲,吸進棉被上的味道,他有些睏,懵懵地想著:門縫可以堵起來,但藥不夠強,恐怕很嗆。臥室也不是解答。就靜靜睡去。
他作了一個夢,哭一樣地醒來,醒來後不可自抑地真正哭出聲來,從早上到中午,一直沒有停下。
夢裡有他和奶奶。只有他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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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是由奶奶帶大的。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qO6FUmqC
父母各有工作,平日裡帶孩子的工作落到祖母身上,石蓮的哥哥送給姑婆帶了,奶奶負責帶著石蓮。石蓮和奶奶喜歡吃一樣的食物,他們酷愛海鮮,特別不怕麻煩地挑著魚刺吃魚;喜歡一樣的零食,奶奶老家寄來的仙人掌點心、黑糖糕都是他們的最愛。
幼稚園大班那年,爺爺中風,從此不良於行,全仰賴奶奶照顧,二人不合,時常爭吵。
那年石蓮小二,奶奶在家門外小道陪著爺爺拄拐杖行走,他聽著奶奶苦勸爺爺戒菸,爺爺的嗓音高起來,小小的身影疾奔出門,擋到爺爺身前,別無他法地跪下。
他苦苦哀求阿公不要抽菸了,而那個會帶他們去悟智樂園玩耍的健朗老人已經不在了,剩下暴躁病苦的皮囊,和雲端跌落碎裂的自尊心。阿公要他閃開,他重複哀求。阿公把台語說得好凶,和奶奶的溫言不一樣。
高舉的拐杖預備朝石蓮揮下,被一旁的奶奶擋了下來。那麼小的石蓮無助地在地上哭泣,不記得後面還發生了甚麼,只記得更多更多爭吵。
他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他後來寫了一張小小的紙條,給奶奶,稚拙的字跡刻著阿公奶奶你們可以不要一直吵架嗎,你們一直吵架真的害我好想自殺。
母親看見了字條,把石蓮叫到面前,手裡滿不在乎地揮舞著字條,字條後來落在地上,像死掉的蛾。
母親嗤笑著:「有這麼嚴重嗎?」
石蓮撫摩著自己光滑的肌膚,感覺一根根細細的尖尖的突起長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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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想起來,那是他第一次想過要某個人消失,也是他第一次想過要自己消失。但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w9mOJnztd
母親聲稱愛他,卻不喜歡他,外婆家距離石蓮家只有五分鐘車程,母親喜歡到外婆家去哭訴石蓮的不肖,加油添醋地,聲淚俱下地,並且武裝起美好的慈母形象,在親戚面前,在朋友面前,在師長面前,完美地展演。
長輩們最喜愛幼體化晚輩,最喜愛忽視孩子的聲音與思想。他們想石蓮向來不知道,他們想石蓮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其實對石蓮不好。
只是石蓮最親的表妹告訴他,大人都叫我不要跟你好。
有一天上學,石蓮最好的朋友告訴他,老師叫我不要跟你當朋友。
石蓮小學高年級開始自己買衣服,穿著流行的牛仔短褲墊黑絲襪出現;高中以自己的積蓄在長髮裡挑染了酒紅色,長輩們都說,我們阿蓮就是不一樣,大家都乖乖的,就只有你最會搞怪。
石蓮知道,所謂的不是「乖」的,是甚麼意思。大概就是,一架鋼琴裡面,那個忘了調音的按鍵,每次觸鍵,就會發出不諧和的音調。
石蓮知道自己不可言說。大概就是,哈利波特裡面,有一個不能提及名字的大魔頭。
石蓮還知道一種東西,生長在你身上,你恨不能移除殆盡,卻只因血脈相連,除之不得。那,叫作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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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在哥哥沉默的時候反抗了母親的控制,例如替哥哥撿起了被母親摔出陽台的書包;他只是在母親哭著咆哮的時候不就範於勒索,例如母親打不開他上鎖的房門時,助跑以身撞門,撞壞了他的房門,他並不道歉,並不因此聽令於母親。他就成了逆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OyBdFLjrA
一生的標籤。
唯有一人眼中不是。
石蓮記得很清楚,小五他開始了寫小說作為興趣,母親告訴他不要寫些沒營養的東西,而他把小說交到奶奶手中,奶奶找來老花眼鏡擦拭了灰塵,戴上,打開客廳所有燈光,坐在一把深色木椅子上,挨在石蓮身邊,看起了石蓮寫滿不成熟內容的筆記本。
客廳燈火通明,祖孫挨著看那小小的本子,記憶的塵埃都像雪一樣剔透。
大一的時候,他為奶奶寫了一部劇本,裡頭有奶奶、小紅帽、吃人的狼。
他寫了一封家書告訴奶奶這部劇本的存在,他說他永遠記得小五時奶奶認真端詳他不像樣的小說的模樣,而奶奶與小紅帽就是世界上唯一彼此理解的人。
他認為奶奶是他孤獨的兒時唯一理解他的人了。所以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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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關係?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9J1EhUrO
石蓮在床上止不住地哭泣,對現在的他而言,要回憶奶奶有多好實在太痛苦了。因為成為了他支柱的奶奶,讓他一直以來認為自己有家可歸的奶奶,終究也辜負了他。
他重複地回憶那個夢,到每個細節都有殘影。奶奶動了胃部手術以後消瘦極多,但夢裡奶奶還是手術前可愛豐滿的樣子;奶奶煮了盤水餃給他,過了會上樓到他房間問他吃完了沒,他不知怎地緊張地拜託奶奶不要收走水餃,他還沒吃。
奶奶沒有收走。
夢裡他們聊了很多,像往昔一樣。奶奶給了石蓮一支手電筒,告訴他走夜路的時候帶著最安心,還可以嚇鬼。
奶奶說,那原本是要給石蓮哥哥的。
但他給了石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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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起身走到半身鏡前方,面無表情地抹掉臉上的所有淚跡,他洗了一把臉,坐到桌前對著化妝鏡,化妝水、乳液、粉底液、修容、眉毛、眼影、睫毛膏、腮紅、唇膏。再往赤裸的全身加上一件內衣一件內褲,古著花襯衫和高腰墨綠百褶裙,最後套上一件羽織外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可以是那麼清麗的一個人,美好得像沒有破損。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nFfFXHyKR
他看了看時間,拿上手機鑰匙丟進完美搭配穿著的包包,踏上高跟鞋出了門,今天是朋友來過夜的日子,林光河下了班就回老家。
石蓮騎著車到火車站外等候,蕭仰贖誇張地戴著毛帽穿著大衣出了站,長髮在這個城鎮慣常的大風裡紛亂地揚起,石蓮面上綻開了笑,蕭仰贖包包上晃盪著和石蓮鑰匙同款的鯊魚娃娃吊飾,走來,慢慢地,也笑了。
兩人雙載到了大賣場,採購了食材與喜歡的零嘴,回到了石蓮家裡。
石蓮洗菜,處理生蝦,一邊教一竅不通的蕭仰贖處理食材,最終煮了一鍋紅醬鮮蝦義大利麵,兩人慢慢地分食,石蓮見到蕭仰贖盛了第二盤麵,感動得不知說甚麼好。蕭仰贖的周遭是溫柔的金綠色。
吃完飯後輪流洗了澡,蕭仰贖頭上包裹著浴巾出來,過許久都不肯吹頭髮,石蓮便替他吹了。
金綠色一直沒有改變。
他們在陽台一站一坐抽著菸,蕭仰贖望著石蓮夾菸的手指笑微微地,石蓮回望那雙瞳眸,哼起歌輕輕地。
風變成了純粹的淡金色。
「現在是甚麼顏色?」蕭仰贖靠在陽台邊上,懶懶地發問。
「淡金色。」
「那是好的意思嗎?」
「是很好的意思喔。」
蕭仰贖呵呵笑了兩聲,看石蓮吞吐一口煙霧:「你抽菸的時候很美。」
「沒有人會這樣說。」
「我會。」
石蓮原先低著頭,此刻抬起臉來看他,煙氣飄散,熏著濃重的曖昧不明,他們視線對接,如煙纏繞,那一眼彿似萬年,彿似時光止息。蕭仰贖彎下身來靠近石蓮,微微垂下眼簾,石蓮迎了上去,幾乎。
接著蕭仰贖卻揮了揮夾著菸的手,捻熄,把那點微妙的氣氛驅散,越過石蓮打開陽台門進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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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寢的時候他們雙雙躺在床上,裹著厚棉被,吹著電扇,那時天氣還稍涼,那樣是最舒適的。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hxyYSqJTy
石蓮總作夢,總是惡夢,他在夢裡對著母親咆哮,伸手要揮打母親,抬起手揮出的時候,手就被穩穩地接住了。他怔愣了一下才清醒過來,發現蕭仰贖扭開了夜燈,握著他的指掌,盯著他的瞳眸。他就看那兩汪褐色瞳水沉沉地沒有晃蕩,疾跳的心終於緩和下來。
「你怎麼沒睡?」他問。
「你不安穩。」
他們就著夜燈的微光指掌相觸,呼吸心跳都漸漸同步,石蓮有種錯覺,好像靜靜的夜燈是搖曳的油燈,讓他眼裡的蕭仰贖明明滅滅地閃爍;蕭仰贖有種錯覺,好像昏暗的夜燈是滿月的光華,讓他眼裡的石蓮披蓋絕麗的光彩。
他就完成了那個幾乎的吻。
石蓮驚顫而小心地回應他,唇舌間的溫熱灼傷了兩人,他們感觸到對方細微的喘息、躁動的軀殼,交握的手成了擁攬之姿,他們相互撫觸,相互爬梳,蕭仰贖起身騎跨到石蓮身上,探手到對方衣袍之下。
接觸到豐潤柔軟的乳房,蒙昧的幻境被石蓮的低微呻吟擊碎。
夢會醒。蕭仰贖想。無論惡夢,無論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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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惡夢了嗎?」他突兀地問,翻下身子,重新躺回石蓮身邊,側身面對他。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dix4MHNlN
石蓮攏了攏衣袍,也翻身面對對方,蕭仰贖的風是焦灼的夕暮之色,像會燒起來的那種。
石蓮闔上眼,跟著掩映了所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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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度無話,兩人的心跳都還沒有平靜,蕭仰贖感覺自己的手還能掌握那只溫軟如蜜的乳房,他知道自己還想要更多,也許是石蓮雙腿間的秘林,也許是那顆他不能奪取的心。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4oUIVnf8
而石蓮呢?石蓮回應了他的吻,他的撫觸,石蓮渴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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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卻在想,他們心裡都有一匹獨角獸,親暱的時候尖銳的角會刺穿對方,鮮血淋漓。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9gpes81yE
殺死了那兩匹獨角獸,他們就能夠在一起,也並不再互相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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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石蓮只好開始說,時間開始回溯,他回到年輕一些的軀殼,由一顆重新受傷的心驅動。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WO3fSq9cC
「我只是在想,」石蓮輕啟唇,猶豫地,像真的在發問:「愛他的人是我,為甚麼要這麼對我?」
「誰?」蕭仰贖配合地發問。
「我奶奶。」
母親逝世前,將戶頭裡的錢全轉給了石蓮的哥哥,也將有價值的財物譬如汽車留給了他。石蓮想自己並不在乎所謂的遺產,甚至不想再與母親有所牽扯,只是當時任何人都未為此發聲,好像他遭遇的不公是一種理所當然。
任何人裡也包含了從小最疼愛他的奶奶。
某一年石蓮需要一筆錢,金額不算大,奶奶答應借給他十萬塊,卻在幾天後反悔了,頻頻打電話過來要求他不要辦那件事。石蓮就此收手。後來卻得知奶奶花了一百五十萬買了一筆基金,使用的是哥哥的名字。
他想他可以不在乎這點物質,畢竟老觀念裡面,錢財就是要留給男子,不是嗎?奶奶也老了,他有這樣的念頭,也不特別奇怪,不是嗎?
當年的八月下旬,奶奶打了幾通電話過來,在明知石蓮與哥哥不對盤不聯絡的情況下,數次提醒石蓮在九月初哥哥生日的時候打電話祝賀哥哥。
隔年的一月底,石蓮曾經降生的日子,收到的唯有男友林光河的祝福。
他就想那也難怪呀,哥哥的生日是節日,奶奶記得也不奇怪。
「那我呢?」石蓮喃唸,抖顫著嗓音:「他還記得我嗎?」
蕭仰贖沉默著聽,終究是避開了石蓮灼人的目光。
「我知道他年紀大了忘記也是難免,但我過不去呀。」石蓮眨眨眼,眼淚隨即從一側眼角如溪河潺潺流淌,輕輕地破開他平靜的面無表情的臉。他的神色終究像河流沖蝕的巨石,一道一道裂出罅隙,再也弭合不了。
他愛他親愛的奶奶,用盡所有感情去回應那個老者;他的兄長不尊重老者,口氣總是差的,態度總是任性的。可為甚麼呢?
情感流空的人得不到祝福,驕縱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受盡寵愛。
石蓮抬頭想看看蕭仰贖的風色,蕭仰贖發現了,伸手捂了他的眼睛;接著石蓮聽見夜燈開關被扭上的聲音,蕭仰贖再放開手,就是一片黑暗了。
他們都想起夜燈的罪業,越線的親熱。
「別看。」
其實不用看也知道,蕭仰贖的風是深邃的藍色,比黑夜更深,較宇宙更遠。
那夢裡的手電筒,終究是得不到了。
心裡的獨角獸,終究是兩個世界的造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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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仰贖在他身邊緩而輕地呼吸,顯然已淺淺睡去。石蓮還卡在稍微年輕的軀殼裡面,還在用舊的心跳打出老的血流,一步一步走回更早以前。他想他損失的也不多,至少他有得到一些甚麼。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EliJVbMv
大三的某一天,石蓮的初診,看診之時,他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石蓮向醫師說句抱歉,瞥眼螢幕,切斷了來電。
「你可以接,沒關係。」
石蓮說沒關係,不重要。
醫師點點頭,接續了方才的談話:「母親的事情一直很困擾你嗎?」
石蓮看了一眼收到的簡訊,淡淡地說:現在不太會了。
他和醫師分享了自己的許多故事,這是他的初診,耗時一小時二十三分鐘,他慎重地沒有讓任何事情打斷它。
他拎著藥包踏出診所,在溫馨的庭園造景裡站著慢慢呼吸,陰翳的天就要降雨,空氣中瀰漫著雨前的土腥味和他勃發的興奮。
他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跳躍,「期末考已結束,速回」幾字便發送;石蓮於是跨上機車享受微雨回到租屋,拿上必需品,再緩緩騎向火車站。
機車,火車,公車,步行。石蓮見著老家的紗門,裡頭透出沉沉誦經聲,他不可自抑地感到安心,隨即踏入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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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石蓮第一次服藥,還沒有任何被治癒的感覺。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EH1ykwVNw
姑姑借宿在他房裡,告訴他想哭可以哭出來,他沒有回應,只是做了一晚上奇瑰的夢。最後他在夢裡痛揍了母親一頓,一身清爽地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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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喪禮井井有條地發生,總沒石蓮甚麼事,畢竟傳統裡女兒就是陪襯的;他默默接受所有安排得體地應對他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一戳就破的淺笑,脆弱得像需要被安慰。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2PKUfQ83S
幾年過去,那段日子裡所有記憶都很淡了,他記得比較清楚的是,表妹告訴他在前往殯儀館的車上,姨丈高談闊論玉米的溫度和美味程度之間的關聯,那時他們周圍的風成了某種荒誕的黃色。
回憶走到此處石蓮忽然反應過來,他想那一定就是風的起點。
那些他第一次服下的藥,和第一次消失的人們。
他如釋重負地流出淚來,用一個魆黑闃寂的凌晨把往昔的血液流空。
他再也不必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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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注意到的時候,風的顏色就已在他身邊雜染成一片。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DUFOnobiS
他花了很多時間去習慣這樣錯複的色彩,最終學會了專心致志地排除自己不關注的人物,才終於不受各種風色打擾。
而當他專心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看見風的顏色。有的時候對方與他無關,風會離他遠遠地,可有時候親近的人的風會席捲而來,淹沒他,扼住他的喉頭。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風撕裂,是他背著林光河抽紙菸的時候。
他在自家陽台待得過久,沒有注意到夜已深,聽見大門開闔的聲音時,他熄了菸進屋,直直撞上加班歸來的男友。林光河起先笑著迎向他,幾次呼吸以後,橙色溫柔的風成了淺紅色,石蓮知道紅色是憤怒的顏色。
「你抽菸?」
石蓮無語地點頭,盯視著那風漸而濃烈的紅。紅色張牙舞爪,他想男友的憤怒是針對自己,紅色朝他撲來,尖銳地刺穿他。林光河卻沒有表現出憤怒的樣子,只是收斂著表情淡淡地說一句:「以後不要抽了。」
石蓮感覺到自己周圍有溫熱的狂躁在沸騰,但他壓下那陣即將噴湧而出的滾燙情緒,冷冷地望了林光河一眼,敷衍地頷首,轉身回房。
他拉上臥房的門簾倒在床上不開燈,落地窗的月光照不見任何物件。林光河在外頭用黏性滾輪清理地板,啪啦啪啦。他走了過來按開臥房的燈,問石蓮為何不開燈,石蓮不去看被安撫後的風成了甚麼顏色,閉著眼不說話;林光河不計較,清理完了進浴室洗澡去了。
石蓮扯著自己的身軀起身熄燈,一身赤裸地站在落地窗前,知覺到所謂的寒熱交迫。
他死死地憋住喉底呼之欲出的怒吼聲,咬著牙瞪視著對面店家永不關閉的跑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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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這一夜一如既往睡得不好,他夢到母親在他小時對他鋪天蓋地的控制,像是同班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找他,母親接到了,卻是對同學進行了一番身家調查,遲遲不肯將電話交到他手裡。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PNu2wvUt0
他對著母親大喊不要吵,現實裡也喊出聲了。林光河被石蓮驚醒,伸手摸摸還陷在夢裡的石蓮,輕輕說一句,寶貝不怕,我在這裡。石蓮茫茫然地聽見了,靠進林光河的臂彎裡,眼睫潮潤,在一片溫暖的白金色風裡面低泣。
他是那麼熟悉那樣白金色的風,林光河的顏色,午後的陽光,隨著一句我在這裡,他埋入那樣的顏色裡面就可以安歇,他習慣了多年的顏色啊。
「作惡夢嗎?」
石蓮點點頭,往林光河懷裡蹭。
「不怕喔。摸摸喔。」
林光河哄他,輕輕地撫拍他,翻身將他攬入懷中緊緊抱住;石蓮感覺自己體內的冰被對方的體溫蒸成汽,又從昇華中再度凝華為永生的冰花。
他不知道,他要怎麼一邊夢魘他的控制,一邊臂枕他的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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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石蓮就知道不對勁。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0MfOQmRzc
四點四十一分,林光河還在身旁沉睡,而他再也無法入睡,於是照慣例拿著電子菸到陽台去坐著。經過廚房的時候,看了一眼刀具架子。
他想他知道哪裡不對勁。
他將電子菸主機放在一旁的洗衣機上,站起身進到廚房,輕輕抽出一把刀,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刀口。然後拎著刀回到陽台好整以暇地坐下。他拿刀子在手臂內側比劃,想了想將刀子移到腳踝,輕輕劃過,沒有痛覺,沒有傷痕。
他的腦海裡是令他窒息的紅色風,和滾輪黏取地板灰塵毛髮的啪嚓聲。
他嗅聞自己的指尖,已經完全沒有紙菸的氣息,林光河不喜歡紙菸,妥協了讓他抽電子菸。他想起自己和蕭仰贖在這方小小的陽台,一站一坐抽著菸,那時的風是淡金色的。
石蓮側了側腿,使勁地以刀刃劃過腳踝外側。鮮血慢悠悠地流出,他碰觸傷口的時候才感覺到切割的痛。他的唇微微張開,動了動像要說話,卻無語,他的眉輕輕蹙起,瞳眸裡泛起水光。可他一臉釋然。
他把刀放到洗衣機上,拿起手機和電子菸,一邊吸吐一邊傳了訊息給蕭仰贖。
那邊蕭仰贖居然回覆了:怎麼了?
石蓮說:我不好,我拿刀割了自己
蕭仰贖說:我也是
石蓮說:痛嗎?
蕭仰贖說:和你一樣
蕭仰贖說要好好處理傷口,他說他常常看著傷口想,為甚麼傷口會好呢,為甚麼傷口已經好了,我卻還沒變好呢。
石蓮說: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石蓮去洗了刀子,到浴室清洗了傷口,傷口很淺,一下子就自行止血,在腳踝邊上,不低姿勢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他鑽回被窩去睡,這次忽略了打呼聲和不斷的翻身抓癢聲響,沉沉地安穩地睡去。
鬧鐘響起,林光河醒來,看身旁石蓮沉睡著,伸手摸摸他的臉蛋,輕撫他的髮頂,最終在他的額際落下一吻,石蓮動了動,下意識地回以一吻印在林光河頰上。林光河起身下床,刷牙更衣,整裝出發。
而石蓮真的睡得很好,一直到十點多醒來都沒有作夢,或者全忘了。那樣很好,畢竟他向來不擅長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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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拒絕吃午餐,想起蕭仰贖兩天三天的拒絕進食,心沉沉地落到胃裡,飽得很真實。他從床上流著淚坐起身,站到洗手台的半身鏡前,抬起手抹掉臉上的淚跡,再洗把臉,仔細而緩慢地為自己上了一面精緻的妝容,長髮用了電捲棒夾出捲弧,穿上純黑的拖擺襯衫、黑底奧地利古著花長裙,再繫上深褐色綁帶腰封,最後套上黑底鑲花的羽織外罩。他帶上一個淺色的包,踩上緞面紫灰色的銀跟高跟鞋,出了大門,騎車直奔桃園療養院的急診室。
進急診室的時候醫護人員重複詢問了幾次:有沒有陪診的人?石蓮一律回答:沒有。對方也拿他的堅決沒辦法,不再堅持要他聯絡家屬或者甚麼人過來,讓他辦完了手續等待精神科醫師前來面談。
石蓮被帶進一間會談室,牆面斑駁蒼白,地板微微龜裂,他坐在那兒好一段時間,醫師進了門來。
醫師開始與他對話,他再度重複了母親的故事、奶奶的故事、男友的故事,一切困擾他的故事;他不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記憶絲毫沒有偏差,每一次的描述都是那麼吻合。
「如果痛苦指數滿分是十分,」醫師輕柔地問他:「你國高中時期大概是幾分?」
「五六分吧。」
醫師有些訝異道:「那其實滿高的,你都是自己處理的嗎?」
石蓮愣了一下,驚奇地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有些痛苦嗎?
「因為不是甚麼過不去的事情,所以就自己處理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他沉默了一會,終究是說:「我不知道。」
尊敬的老師說過要他別對母親任性,信任的友伴不理解他和母親關係的緊張,親近的同輩親戚深信母親是個典範般的慈母。石蓮在寂寞裡緩慢而痛苦地生長,所有人都認為母親深愛他,而他該加倍地以愛回應,沒有人理解母親對他的暴行。
只有一個家人對他說過,你媽媽就是那樣,他如果抓狂我們不要理他。
他的腦子裡瘋狂地在經過往昔的記憶,嚴絲合縫地塞滿他的感官,青少年時期的窒息感又回歸了,他畢竟不擅長遺忘。
不擅長遺忘的代價就是滿身刺青,滿得沒有空隙,彷彿針尖都刺進過他的指縫,還不夠空間,就要往他的內裡鑽。
現在刺青多了許多,有一張老邁的臉容,灰白的短髮,消瘦的身驅。
他說起奶奶的故事之時抬起眼,淚珠往下掉,砸碎的時候像是雪花般的塵埃漸漸消融。消融。
有個朋友問過石蓮,你是甚麼時候發現自己長大了?石蓮說,第二次是當我發現我沒有家了。
我只是曾經以為,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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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談結束,石蓮到外頭一張空病床上坐著等待,一扇鐵門緊緊封著,進出都要護理師或醫師持鑰匙開鎖。他不能隨意進出。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EwVsJ9W3W
他百無聊賴,這個朋友傳傳訊息那個朋友貼張貼圖,蕭仰贖回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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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我在醫院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YiOHS60AJ
蕭仰贖:怎麼了?
石蓮:我很想自殺,所以來掛急診
蕭仰贖:看醫生也好急診也好自殺也好,你決定好就好,我永遠支持你,陪你到最後
石蓮:謝謝你。愛你
石蓮:我遇到好醫師了。他好好……而且腿好長,還穿很修身的褲子,還穿皮鞋,好風騷
蕭仰贖:XDDDDDDDDD
蕭仰贖:那你有好點了嗎?
石蓮:我痛恨我自己
蕭仰贖:我也是呢
蕭仰贖:我下輩子想當皮卡丘
石蓮:那我要當小智
蕭仰贖:你要收服我
石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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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oA3M6YsmQ
石蓮撥去了語音通話,蕭仰贖難得接了。
「我覺得我已經心死了。」
「那我希望你可以死得徹底一點,」蕭仰贖經驗豐富地發表意見:「因為那些人是不會改變的。」
「我好幾次想要衝去跟我奶奶理論。」
「但你不會。」
「我不會。」
「你只是死心了而已。」
「我只是死心了而已。」
「寶貝。」蕭仰贖停頓,沉默醞釀著那種他們之間總是存在的氛圍。
「怎麼了?」
蕭仰贖就切斷了通話,石蓮莫名其妙地盯著對話框看,等了好久才等來蕭仰贖一段話。
蕭仰贖後來說,他其實不喜歡「下輩子」這種事,以往談戀愛也不曾做過這種約定,但他是真的希望來生可以再遇見石蓮。
石蓮把手機按在心口壓抑著聲音哭,和會談室裡等待的譫妄自語老者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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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醫院天剛剛黑,石蓮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回到家裡,吞完醫院領回的藥,燒掉所有單據,洗了個澡,卸淨了妝,湮滅了自己今日的行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5oWoNQ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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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傳來開鎖聲,石蓮從房間迎出去,下班回來的林光河摘下口罩朝他露出溫然的笑,風是橙黃的顏色,溫柔得像夜燈。石蓮去擁抱他,他把手裡提袋往石蓮懷裡塞,石蓮問怎麼了,他說是禮物。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Niu6EPHXe
石蓮拿出提袋裡的東西,是三條牙膏,和一個贈品玻璃罐,玻璃罐的圖樣是他最愛的卡娜赫拉的小動物。他愣愣地說我們家還有牙膏,還有牙膏……林光河卻說,我們家沒有這個杯子。風變成午後陽光的白金色,灑了滿客廳光芒,照見石蓮滿身秘密的罪愆。他抱著牙膏和杯子,哭得一塌糊塗,林光河焦急地捧住他的臉抹眼淚,不知所措地喊著寶貝寶貝寶貝……
石蓮想他總是這麼做,總是帶來小小的驚喜體貼入微的疼愛,把他從那頭扯回這端,每當他不自覺走遠一些,又不得不回身退步。
他有一條繩索栓在腰間,緊緊地握在林光河掌中,他有一雙合腳的鞋引領他恆久地走一個方向,路的盡頭蕭仰贖坐著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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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光河走到桌前,石蓮哭得忘了阻止他,他順手捏起桌上的活頁紙,瞥了一眼,就定睛盯住,神色驟變。風從午後陽光變成暴雨之初,陰翳的灰往石蓮籠罩過來,石蓮奪走林光河手中的紙張,吸著鼻子掉著眼淚瞪視著對方。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Bhg057REl
「那是甚麼?」
石蓮不回答,緊緊掐住紙張,倔強地盯視暴風雨。
「那是甚麼東西!」
石蓮抖顫著鬆開紙張,紙張像被揉碎的蝴蝶無力地落到地上。
「甚麼叫做2024年6月14?」林光河的嗓音嘶啞,扯著滿滿的難以置信與一絲哀求。他滿眼都是破碎的情愫,望著石蓮僵冷如石的神色,終於潰堤。「你要自殺?你還是要自殺?你還決定了日期?」
石蓮的神色靜靜地崩裂,林光河前所未見的眼淚震撼地落到他的心上,搏動到他的全身,灼身之疼,他的刺青又多了一帖。
他終於虛弱地開口:「你就不可以放我走嗎?」
而林光河別開臉,轉過身,跨出大門,去向不明。
石蓮跪坐下來,無聲哀泣,懷裡還抱著卡娜赫拉的玻璃罐,緊緊、緊緊抱在懷裡,像一生,像來生,都不打算鬆手。他想起林光河說過退休後想要去海邊住,想要到山裡住,想要到很多地方旅行,他從來沒有回應,他說不出口要一起去,因為他想,在林光河退休以前他就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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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焦慮地在客廳裡哭著打著旋,不知男友的去向,不知自己的方向。他想不到任何可以消解自己痛苦的方式,唯有不活才是他的解方,可林光河不理解,從來不理解,理解他的人不是林光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EAKdCluak
他想起很多人,很多朋友,很多想傾訴的人,最終還是蕭仰贖,蕭仰贖清清柔柔的輪廓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在他的心裡,他滿眼都是蕭仰贖。他擺脫不了的。
他崩潰地把自己摔倒在地,連痛都感覺不到,卻依然沒有出聲哭泣,他抖顫著雙手抓起手機,撥通蕭仰贖的號碼,蕭仰贖不接,不接。
石蓮感覺自己溺在水中央,失去繩索,足履濕透。他去廚房執起刀,往自己手上割,一連割了四五刀才停下手,鮮血往下滴,一地潑濺狀的圓點,他踩過那些血跡,哭著再撥號,蕭仰贖還是不接,好像那雙穿了好久的合腳的鞋開始磨傷他的腳後跟。
他開始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只想到下輩子見蕭仰贖,履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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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抓住鑰匙出了大門,按了電梯直往最高樓層,出了電梯間,他推開安全門爬上樓梯慢慢地走,赤腳留下斑駁血印;他推開最後的門,陰翳的夜空籠在他的頭頂,管線一地,他踩著零星的碎石走到邊沿,不往下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sMAXoc2yU
他無數次撥號給無數個人,不管是誰都沒有接通,這樣忽然,他意識到,當他需要的時候,一個人也不會在他身邊。
他坐在邊沿,再也不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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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蓮想自己不離開林光河是不是對的,石蓮想自己對諮商師說自己可以憋一輩子是不是錯的,林光河永遠不能理解他,多麼幽微而又殘酷,他想了想覺得那就是寂寞。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BdvWRwH04
石蓮想自己不走向蕭仰贖是不是錯的,石蓮想自己對諮商師說自己可以等下輩子是不是真實的,蕭仰贖這輩子錯身就不是他了,何其渺茫而又浪漫,他想了想覺得那可能關乎命運。
石蓮想起諮商師說,你要憋一輩子可以,但你會不會總是想別人多過於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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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下望,夜景像他從林光河身上看見的光芒,嘈雜溫暖又閃耀;他抬頭凝視,長空像他從蕭仰贖眼底望見的隱晦,沉鬱直達靈魂而靜麗。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1LyMZfT2i
你會不會總是想別人多過於自己呢?
石蓮想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蕭仰贖的回電來了,他猶豫了一下才接通,因那是他縱身一躍的前一刻。
「喂?」
「怎麼了?」
「蕭仰贖。」
「嗯?」
「我愛你。」
「嗯,我愛你。」
石蓮站起來。
就切斷了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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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門被猛地推開,石蓮回頭望向氣喘吁吁的林光河,高高站著看對方滿腮淚水的反光。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aeJp1pnmh
「寶貝,過來這裡。」
石蓮拒絕回應,一如他的名字僵冷。
林光河舉起手裡的提袋,緩緩地取出裡面的物品,石蓮看不清。林光河慢慢走近,石蓮不阻止。
他這才看清那是三條牙膏和一個玻璃杯。他就一愣。
「那個杯子有兩款,我剛剛去買另一款回來了。」
「下來好嗎?」
石蓮開始流淚,感覺腰間又緊緊繫上繩索,他還是溺在水中央,幾乎缺氧。
「來這裡,我就給你這個杯杯。卡娜赫拉喔!」林光河的嗓音抖得厲害,在夜風裡幾乎不能自持。他慢慢地越走越近,石蓮做出阻擋的姿態,他就不靠近了。
林光河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哭出聲來,石蓮站在邊沿上泣不成聲;他溺了水,他的鞋襪濕透了,於是褪盡了足履,拉著繩索往上攀,離開了水面。
他慢緩緩地蹲下身,坐下,林光河向前,接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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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們回到家,家裡沒有燈光,他們也沒有按開開關,疲乏地拖著腳步往裡走,石蓮接著落入一個懷抱,林光河哽著聲音喊他寶貝,把他按在懷裡終於讓他無路可退。他抬起手回應了這個擁抱,林光河就鬆開他,把手裡提袋往他懷裡塞。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pIcqjwnCy
白金色的風孱弱,小心翼翼地朝他探過來,石蓮哭著笑兩聲,緊緊抱住提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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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夢裡,他全身百孔洞開,以往的尖刺全被拔除,一根一根落在地上,他伸手往空氣攫抓,就抓到一把毛毛軟軟的物件。他把毛毛軟軟的物件補在身上的洞裡,填得滿滿的,每個洞都沒有遺漏,摸上去又綿又滑,溫溫暖暖。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kk9l0QLYH
當他想要補上心口的洞時,他看見蕭仰贖從遠遠的地方走來,手裡提著一雙濕漉漉的鞋。他動彈不得,手裡毛毛軟軟的物件如同死灰吹起湮滅長空。
蕭仰贖提起鞋,兩隻鞋化成一支長而銳利的尖刺,直直地朝他擲來,刺穿了他的心口,直通後背,嚴絲合縫地填滿了他的心口創洞,很痛,但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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