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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风吹到杉原脸上,和他之前感受过的没什么两样,现在他也感觉一样寒冷。
他从天台向下看,努力想要看出区别,但是,没有。既没有传说中隔着一层玻璃一样有距离感,也没有感觉到风穿过自己的灵魂吹过去,更没有在触摸到东西的时候双手透明地扑空。
根本是没有区别的。
并且这里相比人间,能称之为痛苦的东西,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些还有鲜活情感的人为挫折或者变故而欲生欲死,杉原想笑,但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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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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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永恒的哲学话题,一如爱情是永恒的三界憧憬。
杉原是这个哲学话题的追随者之一,他为之着迷,深陷,然后被拖了下去,经过一系列必要或者不必要的文艺,他选择了自认为美好的方式,自杀了。
当然,这之中是有过很多很多思考的,包括伦理,生的意义,和死所代表的东西。杉原觉得自己下了一个重大而严谨的决定,是他历经痛苦和折磨之后最终下的决心,绝不是轻言生命或者儿戏。他用很多隐晦的方式向身边他觉得重要的人留下信号,然后独身毅然决然地走入冰天雪地,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冻死在冬季的墙根边上,用尽全身气力往世界湖泊里投入一颗小石子,但又想到大概已经看不见自己是否能激起一点涟漪。
事实上,除了影响到杉原的家人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不过这样一来,杉原得以面对他自认为思考最久,最为折磨他的哲学话题。
他站在自己死去的大街街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这个时间点还是凌晨,本不该有这么多人在街上走的。他稍微有些迷惑,一直以来他思考的结果无非是两种,一是和幼年有记忆之前一样,一片混沌;二就是和民间传说一样,变成鬼魂啊,喝下孟婆汤啊,有冤的通过制造超自然现象和通灵人串通一气等等。
还真没想到是其他的情况,而且这么精彩的,简直怀疑自己还没有死去,而是在做梦。
做梦归做梦,他迈开脚步往前走,猛然想起自己刚刚死去,回头一看,却没看见自己倒在墙边的尸体。
一开始还比较符合杉原想象中的景象,周围一片白茫茫,但现在已经清晰起来,之前的大概只是冻死他的大雪的视觉残留。
可是无论怎么走,都和生前真正走在大街上没有两样。杉原看看自己,也还穿着和生前一样的衣服。
所以自己是又站起来走路了?并没有被冻死?不可能吧,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就算没有死去也不太可能这样健全地走在街上。
杉原暗自安慰自己肯定还是在做梦,或者处于半昏厥状态忘不了人间。他继续四处走走,走到街角,忽然一条狼狗飞奔过来,漆黑发亮的皮毛表示它健壮无比,杉原后退两步,还是一下被扑倒在地上。
后面走出来一个穿制服的人,那个人看了他两眼,“刚死?”杉原没明白过来,那人就伸手熟练地反拷住他,直接把他丢进了一边的车里。
杉原还停留在被狗整个扑倒的惊恐中,躺在车里的地板上不起来。车里还有六七双脚,杉原去看他们的表情,他们都惊恐地看着杉原。
又有几个人被扔上来之后,车子塞满了,然后关上了门,开始有节奏地颠簸。由于塞得太满,每一次颠簸都如同一整筐肉猪被撞击了一下,反弹力惊人。驾驶座上,刚才牵狗的制服男人放起了土嗨音乐,和超载车子的嘎吱作响,后面一筐猪摇晃中的相互撞击,还有狼狗欢快的叫声组成了绝妙的四重奏。
不知惊恐持续了多久,直到杉原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他们才停下来,车门打开,拥挤的肉猪被倾倒在地上,推进了一个大厅,男人吆喝了两声“排队!排队!”之后就不见了。大门口成排的守卫在最后一只肉猪进来之后像推拉门那样合上,一字排开,俨然是烘烤程序的最后一步。
这里确实暖和得多,毕竟挤满了人。杉原和刚才几个人面面相觑,脚还没站稳,就被散落在大厅里的警卫推搡到队伍中去。
弯弯曲曲的一列队伍看不到头,末尾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增长着。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队伍。杉原没地方落脚,只好就站在这队伍之中。他伸长脖子往前看,最前列似乎是——
窗口。
和游园售票处或者医院的挂号单位一模一样。
不会吧。
到现在为止到底是什么?
嘈杂声中,大厅里的广播开始说话了,带着滋啦的噪音:“欢迎来到死亡证件管理局”,杉原竖起耳朵想要听下去,但一堆电流音之后就没有再播放过。他左顾右盼之中还看到了一群外国人,这让他想起前几天好像有一车外国游客到这里来旅行。
队伍匀速移动着,终于到了杉原,隔着小玻璃板,里面穿制服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姓名?”
“杉原。”
“拍照,站好看摄像头。”
“什么?”
“拍照取相,听不懂吗?can’t understand?”
杉原只好先乖乖看向侧面一个小摄像头,咔嚓一下,自己的脸就传到了女人面前的电脑上。女人穿着黑色的制服,黑色的衬布上印着白色的小字:死亡证件管理局。还别着一块胸牌,工号:0237。女人在电脑上敲敲打打,“要不要去看自己的葬礼?”见杉原迟迟不回答,她有些不耐烦,敲敲玻璃上的一行说明,
杉原这才去看那行字,是一张打印的告示:“自行选择是否参加自己的葬礼,若是,则在死亡证件办理完成后自行前往,限期七天,需日后缴纳税款3000元。”
“登记时间还剩下十五秒。”女人再次敲玻璃,杉原看到小窗口里面挂着一块计时牌。
“可我现在没有现金……”
“所有税款都是之后缴纳的,会给每个人提供工作,总能补上。”计时牌的红色数字跳到九。
“那我去。”杉原赶紧说。女人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一通,甩出一个证件,“别弄丢了,那边出口出。下一位!”
杉原还想问点什么,就被站在一边的秩序维持人员推开了。
那群外国游客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而其他人则被迅速地轰出大厅。杉原缩到墙边去看证件,和生前的证件也没有什么两样,刚才仓促拍出的那张照片,姓名,出生年月和国籍,后面一页是死亡时间和地点,以及死法,死法写得极其简陋,不知道是什么人登记的,还有一个条形码,写着日期和“审验合格”。封面是黑色的,大字“死亡证”,底下有一小行英文,最下面是“死亡证件管理局审批”。
他靠在大理石墙面上,看着队伍以精确到秒的服务时间被打发掉。也有不少像他一样留在大厅里,不知所措地拿着“死亡证”的人,杉原和这些人一起,被守卫扫地一样向大门外推搡出去。一个黑人从贵宾室走出来,从他身边经过,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他听懂了。
那个人说:“耶稣没有救走我们,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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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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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原围在小摊子前面,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很久没有进食进水,但并不感到饥饿。在他前面还有一圈人围着。杉原虽然处在他们中间,也不着急,他只是想站一会儿而已。
这是所谓“死亡证件管理局”的室外,几张大桌子边摆着广告牌“官方通灵签署点”。而再往前,走出院大门之后就是小摊子的天下了,杉原看了一眼官方点的标价,和大桌子边上的人不耐烦的眼神,径直挤到了院大门外的小摊子旁边。
摊主拿着八卦图,和旁边一个人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摇扇子一会儿拍大腿,全然还有第三个大家都看不见的人在场的样子,听的人也是一愣一愣。杉原又退出来,找一个看上去安静一点但人也不少的摊子,毕竟从大厅出来的人全挤在这里了,哪家人都不会少的。
他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现在这一切不是死前的梦吗?自己是不是读了太多诙谐作品了,简直一整个现实主义喜剧。
正当他想要找一栋高楼跳下去试试看,那个安静一点但人也不少的摊子传出女孩子的话音:“你们是不是还在怀疑这里的真实性呢,我们不仅仅有通灵的合作方式,也会义务地帮助你们首先走出不解和困惑……”
杉原往前靠近了几步。
女孩子讲话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围过来的人她都会对到眼神,身子微微向前倾,显得很诚恳,而且比所有摊子都不慌不忙,气氛完全不同。旁边的桌子上还摆着免费供给的水和糖果。
女孩子看了他一眼,不是快速地瞟,而是仿佛有交流一样。她继续讲:“这里已经是死后的世界了,不过不管你是寿终正寝呢,还是原本并不想死的灵魂,在这里都是回归平等了,不要灰心不要丧气,这里和人间一样,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实现我们未能完成的事情……”
到这里就有点耳熟了。
接下来女孩子讲了大量的案例,包括各种各样的情况,身边的很多听众频频点头,当场签署合同,合同门槛还不低,有几个甚至被拒绝了。女孩子举出她自己和据说是她们业务创始人的例子,给每个听众解决问题,结果一大半的听众都报了名,还有几个犹豫的也被劝说了“试试看”。
杉原彻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赶紧趁还没问到他这里来的时候转身离开。没走远就听到身后女孩子轻声对听众说这个人大概是还没有接受现实,或者是逃避生活自杀死掉的等等,真可怜,自己因为做这一行很久,并且得到创始人很多帮助,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有余力的话自己的团队会拯救到他的,一起为他祈祷吧之类之类。
如果这里真的是死后的世界,那实在是太令人绝望了。
成功学连这里也祸害到了。
杉原大步地走,冷风倒灌进肺里,他弯下腰来喘气,冷不丁看见黑色的狼狗撒欢跑过来,一身冷汗地急忙转向,狼狗却跑到刚才自己站的墙角撒尿去了。
根本是最低等级的洗脑现场,充斥着令人讨厌的所有东西,却能俘获很多人的心。
毕竟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说我也说中了嘛。
怎么办呢。
寒风弄得他只想咳嗽,刺痛他的眼睛,比冻死在墙角还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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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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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所有人都是可以看到自己的葬礼的。
怪不得自古以来都有推崇死人的习惯,我们读历史的时候,也总会有些故事显得在往死者身上贴金,所谓死后成名什么的。
难道是为了到这里来之后与人相处更加顺利吗,人的规划都一直想到死后世界了啊,真是闲。
不对,这里和那边是隔离的。
不过也不完全是。
通灵什么的……
杉原把偷来的酒瓶子藏在衣服里,趁没人就拿出来灌一口,再塞回去。他一直摇晃着走到一栋楼的天台,跨坐在栏杆上,往下看。
和人世毫无差别,甚至更甚的奔忙。
几天过去,他终于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真相是,死亡只是每个有生命的东西必经的关卡,但就算有通灵作为作弊手段,没有经历死亡的人也无法知道经历之后是怎样的景象。两者之间不说是存在绝对隔离,和人世倒也一样,不懂音乐的人永远无法知道作为乐队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只不过在其他方面,这种隔离是细碎的,各异的,但对于死亡来说,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仅此而已。
而灵魂转生这个说法,只是因为人们看到的冰山一角的通灵作弊手段,继而不完全猜测的结果。如果是真的,那这样一路想下来,灵魂的肉体去世之后,喝下孟婆汤转世进入下一个肉体,虽然经过遗忘之后,灵魂的内在、性格可能有所改变,但归根结底上还是那个灵魂,基底是没有改变的。如果是真的,人类这个群体存在的灵魂就只有一开始存在的那几个而已,死了就重生,永远只有那几个灵魂,可是那几个灵魂又是从哪里最初缘起的呢?就这样一直重复下去吗?奈何桥上的守卫都要腻烦了。所以事实上是根本不可能成立的,只是纯粹的念想而已。
说白了,对于因为逃避人世而自杀的人来说,死亡如何能谈得上是解脱,反而是丧失了唯一一次作为支撑和留存的希望机会。
就像很多故事里讲述的,穷苦的家庭靠善意的谎言度过困难的时期。往往依靠着家中有威望的长辈说:“我们在银行里有一笔稳定的存款,但要等到最艰难的时候来用,现在还不算是最艰难的时候,不能取出来。”于是依靠着这样的念想来一次次挺过难关,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这笔存款。
死亡也是一样,只是一次必要经历和预留存款罢了,能够不动用这笔存款一直完成人生直到结尾的,在死后发现是这样的世界反而会惊喜吧,因为这无疑像是人生又延长了一点。但对于寻死者来说,他奢求的最后一点宁静其实也是空想。只有更甚的绝望,且再也没有像死亡这样的预留存款,来给他做最后安慰。
这里的人口显然多于生者世界,生存甚至难于人世,但在街上并不能看到放弃生活的行尸走肉,而且人口一味有增无减是无法实现的,还有很多悖论杉原没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早就失去那一点点的热情了。
在这个世界从天台跳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呢,和之前那一次死亡一样,原地恢复意识,依旧是人间,什么也不会忘记,什么也不会改变。
死亡并不是“你”的终点。
更惨的还在后面呢,不会就这么便宜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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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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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期限是根据民俗来制定的,听说国外情况就不一样。
对于那些还心怀生存意志却不幸夭折的人是天大的馈赠,对于日日夜夜想和家人重逢的人是了却心愿,但对于大多数想要安眠,或者像是杉原这样原本就是为了逃避生活和追究哲学的人则是当头一击。
景象当然是很有趣的,非常多的人想要告诉他们亲人这个秘密,但自然是无法做到的,也有很多人试图通过通灵来传达信息,对有些人来说其实是想要最亲爱的人随他们来死,因此通灵者的存在也是两难。这些原本杉原穷尽一生想要思考和考证的问题,现在即使摆在他面前,他也无动于衷了。
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调动他的神经。
很快日子就要到了。杉原就睡在大街上,直到被狗给吓醒。
约定的时刻到来了。
和死去的那一天一样,带着狼狗的制服男人将许许多多精神状态各异的人扔上车,开始朝向未知目的地的颠簸旅途。杉原坐在车里,不少人容光焕发地向制服男人说明情况之后,制服男人给了那些人一张纸,就没有再让他们上车。
这是幸福生活的广大群众。
中途也有不少通过交流下车的人。让杉原有些疑惑的是制服男人的精神状态,他的评判就像机器识别,认证到关键词便点头,即使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只是表达方式和通过者不太一样,也依旧被扔上车。
不过杉原已经觉得一切与他无关了。
车上的人被推进医院一样的楼房,很多辆车都汇集过来,看来上面都是杉原这样的人。
没有蒙眼睛也没有其他措施,破罐破摔的绝望之中,杉原竟在这么多天以来感到第一次兴奋,他感觉自己似乎能触及到至少一件事情的本源了。
然后他们被带进屋子里,每个人一个格子间,杉原抬头看狭小的天花板,试图分辨出什么来,一套固定器不由分说将他卡在了墙上,然后一只针管刺进了脖子侧边的血管。
他的腿无力地踢了几下,就失去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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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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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个秘密也还是没有传达给世间的人。
今天死后的世界也很平和。
尽管就像成语所说那样,死气沉沉,但苍白的阳光还是照耀在狗撒过尿的墙角上,杉原把手里的绳子捞回来,在制服的袖口绕两圈,狗不乐意地扒着地面。
一个老人背着手从不远处走过,颤巍巍的。杉原的思绪回到几天前,差不多年龄的老妇人把脸凑到离他不到五厘米,杉原甚至看到她皱纹里的老年斑,和嘴角的沫子,老妇人即使被人架住了胳膊,依旧不依不饶地问:“孩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杉原就快要从她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不一样的东西,但负责带他的前辈熟练地将老妇人推上车,吩咐他带着狗继续去找人。杉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墙角,觉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出来为什么。他才来这里一个月,关于这里唯一的记忆,就只有前辈教给他负责的区域路线图而已。
赖在地上的狗又发出有气无力的嚎叫,杉原放宽手里的绳子,走入人群,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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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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