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東京六本木。
踏進商場,腳下是偌大的一片胡桃木地板,高跟鞋走起來發出沈厚的聲音,沒有踏在大理石地上噹噹嚮的霸氣,反而整個人感覺也優雅了幾分。抬頭一看,只見視野內這三層樓高的室內空間不大不小,一條條貫頂的黑木穿插著茶色玻璃圍欄的設計顯得出奇地沈實,且暗暗透著氣派。
柏克自滿地問:「如何?木地板的感覺不錯吧?我第一次踏進來就覺得這設計很獨到。」
「用木的感覺的確很好。」謝子喬回應著,笑中帶着一點靦腆,心想這兩天柏克心情大好,整個人像年輕了十年。
他溫文地示意著電梯的方向,像是領著初次約會的心儀女孩一樣。
Pascal Gaubert 高柏克是Gaubert Technology「高貝爾科技」的公司主席,年紀已近六十了。大概是他想顯得親民,總喜歡大家以他的譯名柏克稱呼他。然而,平日在辦公室他總是板著樸克臉,大家都以為他沈默寡言。
「做老闆就要有老闆的樣子!」他解釋,「否則一伙人談笑風生又如何幹實事?」
子喬也不是不認同的,只是這份主席助理的工作打了兩個多月,她也不敢多看柏克的臉。今天隨著他心情放輕鬆,才大膽地仔細打量。但見那張混血兒的老外面孔上依稀遺留著年青時俊朗深刻的輪廓,亮麗的棕色瞳孔烱烱有神,皮膚卻已經不敵歲月的洗禮而變得粗糙。
規模有限的上市公司其實面對很多兩難的問題,在處理公司披露和投資者關係上不容易找到有素質的外援,有時候更會遇上一些愛理不理的臉孔。就好像上一季結數時期,明明會計部的同事們一早已準備好所有報表,那審計代表卻拖到最後一天公報業績前一個晩上還要同事們「守夜」,等待他的最後回覆。本來大家對新聘任四大會計師樓都甚是雀躍,以為可以提升企業形象。然而,新審計師的表現強差人意,反而從前的中型會計行勤快得多。柏克斷然是受不起白眼的,他斬釘折鐵的一句:「我的員工從不為無謂等待而擔誤下班。」通知了美國的同事跟進,再拜託了CFO翌日早會,他帶著怒目離開了。第二天公報業績後,他在內部會議已討論過把這所謂的四大審計師樓辭退。雖說每一次撤換審計公司也會多少影響投資者信心,柏克卻一句「清者自清」毫無動搖。其實,子喬自問理智上是有顧慮的,情感上卻覺得這位主席說一不二、好有氣慨。
再走了一會兒,子喬提議早一點到餐廳,心裏有點希望早早結束這場飯局。這次雖然是第一次和柏克出差,可是在出發前她已經開始感覺到這位老闆異常的態度。
當初第一天上班時柏克也算是給了她一些小考驗,九點不到便把她叫進辦工室,讓她馬上完成一份緊急的產品介紹。子喬剛從顧問公司轉職過來,在一間科技企業可算是個百份百的門外漢,根據手上僅有的資料她低頭便寫,幸好身邊的詩琳不厭其煩地解釋客戶的背景和產品需要。兩小時後交貨,柏克給了很多有建設性的意見,再讓她把文件翻譯成中文。其實,詩琳是北京來的外語生,翻譯向來是她的強項。讓子喬來做,也就是考試還沒結束。結果和同事們頭一天的午飯自然也泡湯了!中文稿出來後,其實柏克也不會看(他是在法國長大的中法混血兒),就讓子喬口頭上給他解釋。有一些產品上的功能她乾脆直接發問,說到科技產品他整個人變得興奮莫名,對提問連連點頭,這「考試」算是通過了。從那一刻開始,柏克總帶着一種溫馨而親切的笑容。
這就越發讓她感覺不安了!本來也希望只是自己多心,可是一天到晚總會收到一大堆柏克發的電郵,而且表情符號豐富得有點過了火,反正就是第六感響起了警號。
「給妳的總是最好!」這是最近柏克的口頭禪。
為了今天的晚飯,柏克表現得很興奮,也特別作了安排。他們走進了一間狹小的日本餐廳,微微低頭穿過掛簾後頓時眼前一亮,U型的長桌圍著一盤盤冰鎮新鮮海產和蔬菜,紅的魚綠的菜,精緻亮麗,讓人垂涎。
「Robatayaki... 是這一區很有名的爐端燒,妳試過嗎?」
子喬搖搖頭,挑了中心的位置坐了下來。這時候店裏還沒有其他客人,柏克卻故意坐得很近,二人的手臂差不到一公分就相接了,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身體的溫度。子喬下意識地把手臂垂下桌邊,合著手拿著日式茶杯,禮貌地回眸。
這一晚算是打破了隔閡,二人天南地北地談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話題。柏克的老本行是生物科技,在吃蠔的時候,他滔滔不絕地討論到底蠔類是如何繁殖的,還解釋雌雄同體的繁殖法,引得子喬開懷大笑。
然後,他們開始談到家庭。原來柏克的前妻是法藉華人,二人的家庭背景相似,所以從小青梅竹馬,卻在多年前已經離婚了。
「我現在的女朋友是Charmaine,你不知道嗎?」
其實詩琳早提過了。Charmaine Chung 鍾卓雯是高貝爾最年輕的公司董事,才三十來歲,樣子甜美、爽朗大方,卻總是對子喬帶著一種戒備性的眼神。
他遲疑了一會接著說:「我有一對攣生子,可惜都是垃圾!」
「...... 你怎麼這樣稱呼自己的兒子?」
「別笑,我是認真的!老大本來可真是天才的料,他九歲時下棋已經比我強。我以為他天資不凡,可是高中後他卻開始吸毒,一發不可收拾。法國校園太自由了,後來他大學還沒有畢業就失跡了兩年。為了他,我和前妻也就鬧翻了...」
子喬啞口無言地看著他臉上抽緊了的表情,流露著淡淡的心痛,和一分鐘前判若兩人。
「那...... 小兒子呢?」子喬插了一句話讓他繼續把話說完。
「小兒子雖不及他哥聰明,但做人一向積極很多。他碩士畢業後便在公司幫忙,面面俱圓,我很信任他。」
子喬心內稱奇,好像從沒聽過有哪一位同事是柏克的兒子,難道這次詩琳漏報了?他好像看穿人家心思一般,接著說:「他從前就做你現在的位置,處理投資者和融資伙伴。有一段時間前一任CFO離職了,而我卻在醫院,我讓他暫代看管帳目。半年後我發現他居然私自擁有其中一個外判商的股份!這個蠢貨!又貪又不夠精明!我如何向股東交代?結果只好把他辭了!」
子喬內心一沉,這幾年公司的股價一直一厥不振,聽說過柏克曾經病重,卻原來當中他所承受過的壓力實在是一波接一波。
「以我的年紀,是很希望他們回來開始接手高貝爾的,卓雯會接管我另一間資產管理公司,所以不會再留在這兒很久。可是倆兄弟就是不爭氣!」
子喬也不禁投入了這難題中,邊想邊征征地說:「沒試過又怎知道呢…… 」
柏克輕輕點頭,眼神若有所思,子喬在他的棕色瞳孔內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忽然一陣赤熱擁上了臉頰,連忙尷尬地把視線移開。
「……他們倆都會中文嗎?」
「嗯,高貝爾總部搬到香港時我們本來是全家移居過來的,他們都還是小學生,有很多年在這兒念書。其實我也是一隻熟蛋,只是外表像白人,想法卻像中國人一樣保守!」
「熟雞蛋?」子喬這次被逗笑了。 「我只聽過黃皮白心是香蕉,怎麼沒聽過熟蛋!」
而且,你才不像中國人呢!她心裏想,但沒有說出來。當時正值泰國紅衫軍暴動,子喬的腦袋一閃:「那你知道為什麼那些泰國的政府軍都被稱為「西瓜兵」嗎?」
柏克那深沉得像湖水的雙眸笑起來,柔柔地說:「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們其實內心是紅的,只是披著綠色的軍衣!」他接著大笑不止,剛剛的烏雲總算是暫時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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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步行回飯店,柏克暗示他想再多喝一杯,子喬卻堅持必須有八小時睡眠而回謝了。他怎會不知道這小女孩正在逃避?也許有些事急不來,也就與她道別了。
子喬其實是夜貓子。不好杯中物,卻愛躲在房間。見十點不到,內心不禁暗喜。升降機按鈕上看到三樓是水療中心,她又很好奇想看看。一出電梯門的落地大玻璃原來正看到剛剛與柏克分手的內園處。他居然還在花園,難道夜深人靜喜愛獨處戶外?這時還是三月天,東京的晚上寒意甚重,入夜後亭園已經沒有人。
「也許他還在想兒子的事情?」子喬不禁為他傷感。
她從高處看著柏克走過鋪著鵝卵石的路邊,走到一個夜燈照不到的角落。
然後,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見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擺放東西,忽然一絲微弱的紫光在石間緩緩徘徊,柏克的身軀變得若隱若現,然後漸漸消失在這個隱蔽的小院中!子喬背後一陣冷汗,楞住了半分鐘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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