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而過,窗邊傳來一陣陣炮竹聲,陳健範趴在窗邊盯著頭頂上的黑夜,默默地期待著天空中那咻一聲轉眼即逝的煙花,他很想出去跟路邊的小孩玩鞭炮,可家裏正準備著年夜飯。他回頭瞧了瞧靠在椅背的老爸,卻不敢開口說要出去,大姐在廚房幫著老媽燒菜,二姐則幫忙整理飯桌,只有他跟妹妹什麼也幫不上忙,妹妹窩在角落裏自個玩著過家家,他也只能無聊地繼續盯著窗外那璀璨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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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總是能讓他興奮,陳健範伸出手比劃著,可不知為何那距離如此遙遠,遠處的人又連續放了幾打煙花,天空瞬間被照得通亮,他的耳邊不斷地被咻咻聲包圍著,忽然他覺得有什麼別的聲音傳入自己耳邊,是二姐的尖叫聲還夾雜著玻璃摔破的聲音,他不解地回頭一看,本靠在椅背上的老爸不知怎的躺在地上,捂住胸口很難受的樣子。二姐的尖叫聲驚動了老媽,陳健范瞧見老媽那惶恐的臉色,以及她瞬間紅了的眼睛,老媽不斷地按壓著老爸的胸口,陳健範從未見過老爸這個樣子,一直以來他所見到的老爸都是端著一副嚴肅的臉,如今那嚴肅的臉已成扭曲的樣子,大姐跟二姐都急哭了不斷喊著「爸爸你怎麼了?」。老媽一邊使勁地按壓著老爸的胸口,一邊讓大姐去喊隔壁的叔叔來幫忙。窗外繼續傳來轟隆的鞭炮聲,可在這小房間裏一切都被加了慢節奏濾鏡似的,老媽每按壓一次老爸的胸口,陳健範的胸口就跟著跳動一下,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連眼睛也不會眨了,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他卻有種不安的感覺。他的視線掃過地上那破碎的碗,已不敢落在老爸身上,大家的神情都變得十分詭異,大姐拍了鄰居的門許久後,那睡眼惺忪的叔叔才立刻趕過來,一把把老爸背下樓,陳健範光著腳跟著跑下去,老媽已跟叔叔和老爸上了的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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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旁到處掛著紅燈籠,一輛又一輛的車變成一道光束消失在地平線上,路旁的草坪上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小孩在燒著鞭炮,然而陳健範先前想跟他們一起玩的興致如今已蕩然無存。一陣陰風吹過,他才毅然發現自己穿著單薄的背心及光著腳丫,也就回家了。老媽跟老爸走了後,家裏空蕩蕩的,廚房熄了火的菜仍冒著煙,二姐拿著掃帚輕輕地收拾地上破碎的碗,剛不知在哪的妹妹突然冒出句「爸爸是不是死了?」,一聲不響的大姐一巴掌啪地打在妹妹臉上,陳健範再次看得目瞪口呆,他能感覺到大姐身上那輕微的顫抖。當妹妹說出死了兩字後,這兩個字就一直回蕩在九歲陳健範的大腦中,他在腦海中不斷地搜索著一切有關死亡的內容,死亡這件事他也只不過在電視劇裏看到過,死到底是什麼他並不知道,只知道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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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菜從冒著煙一直放到再也無煙,大家都一言不發,大姐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眼睛一直都紅著,二姐則一直低著頭,妹妹繼續玩著她的過家家,陳健範的肚子早已發出警告,可他也無從開口,也無法再聚精會神地盯著窗外,也不再期待天空劃過的煙花,他只希望老媽跟老爸可以快點回家吃年夜飯。夜,是那麼的寂靜,寂靜到讓人慌,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些語文課本中說被黑夜吞噬的感覺,他開始惶恐,惶恐真的如他妹妹說的那樣老爸死了,他想問那比他大十歲的大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剛剛她才一巴掌打在妹妹臉上,這種時候他就更沒理由去撞槍口了,就這麼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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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陳健範只覺得有人搖他的身體,睜開眼看到的是他老媽,他興奮地想要說回來了,就被老媽一把拽了下床,他環顧四周也沒見到老爸的影子,老媽把他們幾人都集合在客廳,她並沒有像電視劇那樣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而是直接告訴陳健范爸爸死了,然後告誡他們不能告訴別人爸爸死了這件事,說著說著老媽的眼淚就湧了出來,老媽一邊嘟囔著如果早五分鐘就好,一邊拉著他們上了一輛麵包車。陳健範的心咯噔一下,真的如他妹妹所說的那樣,在這麼熱鬧的日子裏他們家發生了件恐怖的事,他試圖想要理清事情的經過,可他那小小的身體一下子就容納不了這些資訊。其實在他看到老爸那麼痛苦的臉,他也知道大事不妙了,可就是說不出為何會這麼覺得,妹妹明明比他還要小兩歲,卻那麼直白地說出死了這兩個字,陳健范被老媽拉上車,老媽只是告訴他們當天就要把老爸給入土為安,他不知道老媽跟叔叔坐的士離開後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然而那麼迅速找到車載他們回老家這件事還是讓陳健範覺得有點神奇。他跟姐姐和妹妹一起坐在後座,旁邊還放著蓋著白布的老爸,這跟電視演的一樣,他終究還是知道那是老爸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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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車廂裏寂靜得讓陳健范害怕,大姐跟二姐以及妹妹在得知老爸死了這個消息後,她們的淚水從未斷過,唯獨他無法哭出來,他死死地盯著對面的白布,白布裹著的屍體不時因汽車的馳翔而震動,坐在前座的老媽用沙啞的嗓子一邊喊著老爸的名字,一邊揮灑著冥幣,他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那些冥幣隨著車速緩緩地飄落在高速公路上,他不禁在想跟在他們後面的車看到這場景時會是什麼感覺,在這種半夜車前不斷地飄落冥幣,想想也覺得恐怖,他不由自主地把頭埋在膝蓋中,對面的老爸又再震動了一下,他有種莫名的恐懼感,縱然對面放著的是他自己的老爸,可他還是害怕萬一被白布裹著的老爸突然直立起身體該怎麼辦。他的眼睛完全無法離開那白布,漸漸地他才想起原來除了電視劇外,他也曾見過學校對面醫院那些被白布蓋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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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健范的小學正好就在醫院對面,坐在視窗位置的他上課一分心視線就會自然地撞上對面的醫院,他曾問過老師為何對面的人總是進進出出,後來他才知道那是醫院。每個人都告訴他醫院是不吉利的地方,讓他上課專心點,可那些抬來抬去的人似乎有種魔力,不斷地吸引他的眼光,直至他看到一個包成木乃伊樣子的人被抬走,以及住在醫院附近朱京跟他說起太平間的故事時,他才不再去觀察對面的人。不過這些事只是讓陳健範對死亡有點印象而已,他並不知道朱京所說的太平間是什麼,也相信人死了後會化成星星,而不是孤魂野鬼。由於他們學校在醫院對面,小學也就流傳著許多鬼故事,剛入學時他總喜歡跟鄭國宇一起到處探索學校的角落,後來他們發現學校頂樓通道被一木板隔開常年無法進入,鄭國宇告訴他傳聞那是因為有女教師在對面的廁所被謀殺藏在牆上,鄭國宇一臉嚴肅地指著木板上的小孔表示如果把手指伸進去的話再拿出來會血跡斑斑,陳健範並沒有勇氣把手指放進去自然也就不知道這種傳聞是真還是假的。隨後鄭國宇總會帶著他一起去探索學校各個流傳鬼故事的地方,例如操場用來跳遠的沙池,他們學生都會輪著去打掃一次,某天鄭國宇告訴陳健范沙池裏傳聞埋了一口棺材,說是用來鎮住某些東西,鄭國宇說著就去刨沙,可他們挖了許久後什麼也沒挖到。陳健範不知道為何在這種時候會想起這些鬼故事,但就是無法不問自己人死了到底會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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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急刹車陳健範一下撞在二姐身上,許久後他才知道那是慣性,他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目光卻剛好對上一旁老爸那蒼白的臉,嚇得他大口地吸了口氣,匆忙地把白布再次蓋上。他一直在心中默念著那是自己的老爸有什麼好怕的,可就是越想越害怕,腦袋不斷地迴旋著關於學校的那些鬼故事。車子停下後並沒有再啟動,老媽打開後座的車門讓他們下車,幾個黝黑的大漢跟老媽寒酸了幾句拍了拍老媽的肩膀後,其中一名大漢就把陳健範他們領走。一路上他們也只是依靠著大漢手中的煤油燈緩緩前進,周遭一片漆黑,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跟汃州的夜十分不同,這裏一丁點兒燈光也沒有,並且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是偶爾會聽到幾聲狗吠聲。他本想留意一下四周,卻什麼也看不見,倒是頭頂上的星空燦爛得很。繞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巷子,陳健範不僅腿酸還肚子餓,他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大漢把他們領到一祠堂,讓他們在那等待,這燈光璀璨的祠堂似乎努力地在驅走周圍的黑暗,陳健範遠遠地就看到祠堂中間放置著老爸的畫像,他突然很想問為什麼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所有事可以發生得如此迅速,幾個小時前老爸還靠在椅子上等吃飯,他開始後悔沒有跟老爸說最後一句話,就算那句也許是求老爸給他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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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許多小孩一樣,陳健範也害怕自己的老爸,在他印象中老爸就是一臉嚴肅,不大愛說話的人,每次領他上學兩人也只不過是一前一後地走著,每當他聽到其他同學說他們爸爸給他們買了什麼禮物時,他都會羡慕不已。他一直無法理解老爸對自己的嚴格,也無法理解老爸他們拼死拼活地想生個兒子,可到頭來跟自己的小兒子卻沒有過分的親密。陳健範試圖搜刮大腦中對老爸的記憶,然而所有的印象都只停留在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直至後來上初中他讀到朱自清的《背影》才想起一直走在他前面老爸的影子。其他大漢跟老媽悄悄地把老爸安置好,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惋惜的神情,許多年後陳健範才知道那是偽善的表情,老媽領著他到老爸畫像前,拿了件麻衣往他身上一套,遞過三支香給他,讓他開始跪拜,他木訥地看著四周那些大人的眼光,又看了看一旁正在哭泣的姐姐跟妹妹,陳健範呆呆地看著老爸的畫像,眼睛卻始終幹幹的,他哭不出來,雖然他的內心一直在告訴自己要哭,告訴自己不哭不行,但他越是想哭就越哭不出來。跪拜完後他就被安置在一旁,呆呆地看著老媽哭得快暈過去,不孝兩個字就是在這時冒出來的,他突然在想不哭是不是就是不孝,可終究眼淚還對他太殘忍,已不知道躲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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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來了,有的人又走了,陳健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全不認識,當老爸跟老媽在汃州落地生根後,他們就甚少回老家,他自然也就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聊些什麼,看著那些大人的嘴臉他也依舊無法理解大人的世界,這回他又開始犯困很想打哈欠,可是在這種時候又怎麼可以打哈欠呢,陳健範一直用手捏著自己的腳,希望通過疼痛感來抑制自己的困意以及饑餓感,他再次偷偷地看了看旁邊的姐姐跟妹妹,每個人都在用吃奶的力氣哭著,唯獨他與這場面有點格格不入。陳健範漫無目的地用眼睛掃射著每個人的表情,隨後眼光落在遠處一白衣人身上,他立刻就把頭轉回祠堂中,二姐見他一臉驚恐的樣子還安慰他沒事,可他也不可能跟二姐說剛剛他看到一白衣人穿牆而過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太困而產生錯覺。被他認為無聊的法事終於結束,陳健範盯著老爸的畫像許久,忽然覺得畫像中的老爸笑了一下,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次看清老爸的畫像時老爸並沒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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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漢又幫老媽把老爸的屍體轉移走,老媽告訴陳健範再忍耐下就好,然後讓他陪著老爸,自個又出去了。人群散去後,老爸被安置在老家的祖屋,陳健範坐在階梯上用手托著頭以防自己睡著,老爸就靜靜地躺在黑夜下,有種孤寂的感覺。祖屋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院子頂端都是中空的,陳健範抬頭即可看到頂端的月亮及星空,再一次黑夜又偷襲了他,湧上心中的又是一陣懼怕,中空的院子除了月光外,陳健範開始害怕屋簷上會有黑貓跳過。他已不記得是何時的事,他的奶奶突然告訴他人萬一死了那一定要當心附近的黑貓,奶奶告誡他黑貓是不祥的化身,若屍體被黑貓躍過,那屍體就會變僵屍直至抱住一個人他才會停下,陳健範不解地問奶奶那那個被抱住的人會怎樣,奶奶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說死了,那口氣就好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瞬間陳健范的睡意全無,不斷地環顧四周生怕真的有黑貓在這時候跳過,等他長大後他才知道這根本就是屁話,才發現大人總是喜歡騙小孩,例如他的奶奶還曾告訴過他千萬不能指月亮,否則睡醒的第二天會發現耳朵沒了,這完全就是封建迷信,黑貓跟白貓還不是一樣都是普通的貓,哪來那麼多不祥,而且指了月亮耳朵也還是會在。陳健範時而盯著屋簷,時而環顧四周,也就只剩下黑夜陪他,在離開祠堂後老媽就讓姐姐跟妹妹休息去了,說之後的事只能交給兒子,女兒自然是無法參加的,姐姐跟妹妹在看完老爸的最後一面後繃緊的弦瞬間鬆開,大概是哭累了一下子就進入了各自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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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一聲院子的大門被打開,老媽又一次將他跟老爸轉移走,陳健範暗自慶倖沒遇到黑貓,坐上三輪車後他終於被睡神給勾走,再一次醒來時已身處荒山野嶺中,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他似乎沒了知覺,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抱到這野外,正在跟其他人交涉的老媽發現陳健範醒來也就跑了過來,然後告訴他她要跟大夥先把老爸抬到風水寶地上去,讓他呆在原地先睡一下,還未完全清醒的陳健範剛想要拉住老媽,可手太短了夠不著,老媽就跟其他人消失在黑暗中。長大後陳健範也無法忘記這個獨自在荒山野嶺的晚上,他本以為老媽會讓人陪著他,可她沒有,他又一次跟黑夜為伴,頭頂上的月亮早已躲到雲層裏,遺留下來的是冬季的銀河,這是陳健範第一次看到如此壯麗的星空,比他在窗邊所看到的煙花更為引人注目,他直勾勾地盯著天上的星空卻無法找到到底哪一顆星才是老爸的化身。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野外,周圍還有不少墳,繁星再燦爛也還是無法抑制住他心中的恐懼,縱然他努力地閉上眼想要睡著,可周圍的死寂反而無法讓他安心。風一吹過,草叢中總發出唰唰聲,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生怕從草叢堆裏跳出些什麼怪獸,他感概如果此刻跟鄭國宇借部 Game Boy(任天堂第一代可擕式掌上遊戲機)來分散注意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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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堆奇怪的想法又湧入陳健範的大腦中,轉過頭才發現老媽站在身後,差點沒把他給嚇死,老媽也沒說什麼只是拖著他的手然後就直奔風水寶地去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入土為安的過程如此漫長,也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看他的表情是如此怪異,到底是憐憫還是……陳健範也說不清,直至他看到其他叔叔把泥土往老爸的棺木鏟時,他才第一次覺得老爸真的要離開自己了,先前在祠堂裏哭不出來的眼淚竟在這個時候蹦了出來,老媽一把將他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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