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以為躲在這處，我們就找不到你嗎？沒用的！」
曉可羅司坐在懸浮椅上，以最舒適的坐姿，將脊椎深深埋在椅背內。在他眼前，是全景落地玻璃屏幕，投影出一片藍天與海洋。明艷的蔚藍與深邃的碧綠，於最遙遠的地平線交匯為一，展開成一幅曠世的美景。
「像閣下如斯尊爵不凡出塵脫俗的聖者，無論處身於任何地方，不管是任何時間，都如同漆黑中的螢火蟲，銀河中的恆星，那麼的鮮明，那麼的炫眼，那麼的觸目！」
懸浮椅後面，三位俊俏男人，披着潔白得絲毫不見一點污垢的長袍。長袍上，別着一枚環繞光環的星形襟章。他們神態激昂，滔滔不絕地對曉可羅司恭維讚譽。偏生當事人全副心思，都投入進懸浮在眼前的虛擬光學成像介面。對於身後三人的說話，全部兩左耳入右耳出，完全沒打算聽進腦內，更不打算回應半句話。
那塊介面像是一張鮮麗的彩圖，顯示一款文書軟件。軟件介面設計非常單純，除去淡黃色作為底部壁紙以外，左上、右上及左下有幾枚簡潔的按鈕，以及右下角一些簡單的資訊外，其餘都是用戶的文字輸入區域。
在文字輸入區域最上方，以粗大的字型，顯示斗大的標題：「第四百零四章 姬神王的回歸」。
標題下面，只有一段文字。
且接上回，話說右京一行人，漏夜急步，於晨曦之前抵達皇都。作為歷劫數千年的古城，皇都的外部城牆卻意外潔淨。整堵牆身均以巨大的白色瓷磚堆成，同時沒有留有半點隙縫，看上去平滑得近乎完美，正是天衣無縫的神作。縱使未曾進入城門，在遠方遙遙看見，必定驚訝其恢宏與莊嚴。無怪乎在這片土地上，凡是提及皇都，所有人都流露出嚮往與崇拜。
如今光標另起新行，在第二段處閃爍上數十分鐘，曉可羅司還未想到接下來劇情應當如何發展，導致遲遲未能輸入文字。
「你那對憂鬱的眼神、秀逸的髮絲、迷人的俊臉、堅挺的鼻樑、肅穆的嘴唇、莊重的個性、友善的態度、無上的智慧，還有那具MBFY-T01A『黑色雷霆』，都徹徹底底出賣你的身分。」
作為接下來劇情展開的中心，務必要讓千年皇都呈現其繁華莊嚴的景象。那處既古舊中又富含活力，兩種截然相反的矛盾，同時融和為一。應當用甚麼文字來描述，才能恰如其分同時，給予讀者最深刻的印象呢？曉可羅司十指抓頭，指尖撓動髮根，指腹按摩頭部血脈。怔怔的望着一眨一眨閃動的光標，搜索枯腸，都無法擠出半點靈感。
「雖然聖者是如此優秀，但是竟然不願意回來聖所，為世人奉獻自己的才華，簡直是暴殄天物！當年閣下揚言要追逐夢想，果斷離開聖所。三年又三年，閣下為自己的夢想奮鬥，足足三十年了！而我們也等待閣下，足足三十年了！結果何如？」
不行，太吵了。
原本為培養靈感，才特意入住這間渡假旅館。享用一望無際的全景落地虛擬美景，聽着悠然閒適的輕快音樂，躺平在舒服無憂的座椅上，慢慢思索小說劇情，好好舞文弄墨。豈料聖所那群人老樣子精準定位，不請自來，誓要勸誘他返回聖所。那怕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依舊鍥而不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迫於無奈，只好調整懸浮椅，轉動一百八十度。當三人發現曉可羅司終於願意面對他們時，登時無比興奮，六隻眼睛同時投來激烈的期待。
「之前說過許多次了，我的想法非常清楚，絕對不想回去當聖者。」
「怎麼可以這樣啊！太沒天理了！」
「運命指引明白昭示，閣下是這一世代中最偉大的聖者，不，是大聖者！如果不回來聖所，將會是全人類的損失！」
「嗚嗚，痛失英才啊……」
曉可羅司覺得這些人太古板，又沒創意。央求他回去聖所，但無論是說辭還是態度，永遠一模一樣。有誠意，沒新意，而且壓根不聽人話，不免厭煩類似的鬧劇。
「根據聯邦公約，我已經在聖所中，完成五年的義務工作。接下來的人生中，理當享受自由，做自己愛做的事。」曉可羅司板着臉道：「我的目標，是成為偉大的小說家！夢想是寫出最偉大的小說！你們別再來妨礙我行不行？」
在如今世代，地球由共同聯邦管轄。聯邦法例明確記載，每個人成年後，只需要依從運命指引，從事最適配的工作五年。運命指引是一種基於基因檢測，並配以AI思考，雙輔雙乘研發出來的技術。它能夠測試出人的潛能，分析其優劣之所，進而判定未來最適合的工作。當孩子接受指引後，便按照結果，提供相應的教育。
比方說，擅長教育的孩子，往往是安排導師的課程；擅長運動的孩子，便提早進行體能訓練；擅長音樂的孩子，也會學習樂器……如此類推。提早為孩子的未來人生規劃，讓他們不會白白浪費天賦，將寶貴的青春浪費在多餘的事情上，甚至終其一生都不知道其才能；同時又讓社會人盡其才，不致令有才華的人沒法發揮其長處；讓不合適的人不會擔任不相稱的崗位，繼而作出錯誤的指示，對社會造成危害。
只要依照指示，工作滿五年後，剩餘的人生時間便能夠自由支配，想做甚麼都可以。正是由於有這個制度，讓整個聯邦都和諧穩定，再沒有出現無法施展才華的人，也沒有無能的人坐在高位胡亂領導指揮。讓最適當的人擔任最適合的工作，那樣就能作出最好的決定，令整個社會走在最正確的路上。
運命指引，就是整個社會最偉大的基石。沒有人不敢不遵守，也沒有人表達不滿。因為那怕你不喜歡運命指引的工作，充其量也就只是做五年。完成五年的工作義務後，接下來你想做甚麼都可以。
小時候曉可羅司接受運命指引測試，正是得出具有聖者的資質。當時的他，連「聖者」是啥都不曉得，還開玩笑問是不是「性工作者」。當時負責測試的職員大笑不已，說只有美少女才能當性工作者，長得不夠漂亮的都沒資格出來賣。身為男性的曉可羅司，連入行的資格都沒有。
那麼聖者又是甚麼來的呢？
對聯邦，以至全人類而言，聖者是非常重要的職業。他們擁有最多的知識，以及非凡的智慧，無私地為人類解決各種人生上的疑難，開拓行進的道路，指明未來的方向。尤其是聯邦官員每每於處理政務時遭遇困擾，又或棘手無解的疑難，均樂意向聖者垂詢。故此聖者的地位，比聯邦政府更高。
總而言之，在測試結束後，職員將結果轉介至聖所。聖所派來的聖者指導，學習各種知識，充盈智慧。從小至大，以至成年後加入聖所，那五年工作其間，曉可羅司的表現非常出眾。上至國家政策，下至升斗市民煩惱，他都願意仔細聆聽，並且作出最恰當的決定。彼時聖所內眾人，均十分看好曉可羅司，認為他是當代最高聖者。估計他日必將升任大聖者，為聯邦發光發熱，引導社會整體邁向更美好的未來。
然後，當然沒有然後。
一旦五年義務工作結束，曉可羅司拒絕聖所挽留，毅然退去那身象徵高貴聖潔的白袍。無數人紛紛大跌眼鏡，第一時間勸阻。不過當事人非常堅持，說他的夢想是當小說家，想寫出不世的神作。聽到這番話後，霎時教所有人沉默下來。
小說家？那是啥？能吃的嗎？
在現今世代，隨着各種豐富且多樣化的娛樂大行其道，早就沒有人看只有文字的小說，更遑論存在小說家這個職業。那怕圖書館中猶存在「小說」這樣的文本，亦只有少數學者本着研究需要，才會取來翻看。
聽到曉可羅司宣言要成為小說家，大家第一時間認為不可能。早在幾百年前，已經沒有人會看小說。想要尋求虛構的作品，有卡劇有遊戲有靈夢，那些東西有光有影有聲有畫，還允許用家親身體歷，五感完全的享受。在這麼豐盛的體感刺激下，誰會願意讀那些只有文字的東西呢？
哪管你寫得再好都沒有用，沒有讀者，也沒有人願意出版發行，寫出來亦只能圖個自爽，純粹浪費時間。奈何聯邦法例賦予所有人的基本權利之一，任何人只要完成五年義務工作，就獲得絕對的自由。除非涉及殺害人命，又或造成他人困擾，否則任何人都不能夠以任何方式，剝奪他人的自由。
曉可羅司有一個夢想，必須要寫出偉大的小說，成為偉大的小說家。
在這個不存在小說的時代，簡直是痴人說夢。
「話是這樣說，可是閣下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都寫了三十年了，結果一事無成！」
「運命指引顯示，閣下並沒有創作的才華。再怎麼努力，不合適就是不合適。在沒有才能的領域努力，無異大海撈針、求魚緣木……」
「回想閣下任職聖者的日子，幾乎不需要努力，就表現出那麼優秀的水平。那怕過去三十年，我都不曾見過更優秀的聖者。相比起寫小說，還是回去擔任大聖者，拯救萬民於迷途，才是適才適所啊。」
三人苦口婆心，說出來的話有點難聽，卻也是事實。曉可羅司如今創作的小說《三一二》，一直都有放置在網絡上，免費讓任何人閱讀。無奈三十年下來，數字都非常穩定——非常穩定的低。其中百分之九十的點閱率，都是自己一人貢獻出來。
「不，你們都搞錯了。我寫小說，當然希望有讀者會看。沒有人看，雖然很傷心，很難受，覺得自己的付出都白費。不過在此之前，我真正應該享受的，是『寫作』的過程。單純因為寫小說，創作出虛構的故事，就足以讓我感覺愉悅。」
曉可羅司大方坦白，他不是沒有計較過點閱率的高低，而是更加重視別的事物。光是追逐夢想的過程，便足以令人沉醉其中。那怕全世界所有人都不理解不支持，他都無畏無懼，創作出媲美過去舊世代人類那些偉大的小說。
——特別是，那位名叫「文月瑠衣」的作者。
「何況我覺得，拙作同樣能夠指引別人！那怕只有一個人，因為讀了拙作，從而改變人生，也是比美聖者的教化！做了大善事！」
「這個……這個……」
「總之我意已決，毋庸再談。」
「不……不要這樣……」
「我們絕對不會放棄！無論幾多次，都會再次回來！」
夠了啦，放棄也是一個好選擇啊。曉可羅司心中如此想着，旋即想起自己堅持寫小說三十年，依然一事無成，這時就不知道放棄了。果然丟出去的迴旋鏢，終究會打中自己。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焉能叫別人做到呢？
正是因為這一點，這麼多年以來，才會一直容忍聖所那群人三不五時的滋擾吧。
總之曉可羅司下逐客令，三位聖者不得不尊重對方意願，離開房間。那怕一時退卻又何如，聖所上面的人，仍然不會輕易放棄。搞不好再過一會，又再另外派人遊說自己。
由於被那三個人打鬧一番，導致自己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心情都消弭於無，更別說寫小說了。右手一揚，眼前的介面關上，站起身扭動手腳。適當運動後，決定出外走走。至於聖者帶來的厚禮，隨便放置在一旁，有時間再處理。
渡假旅館外面，是無垠綠油油的草地，以及壯麗的藍天白雲。仰望穹蒼，傾聽鳥語，聞着花香，每一寸空氣都清新宜人。
現在整個地球上，就只有十二萬人。另外尚有不少人，選擇移居去宇宙的殖民地、月球、火星、水星以至木星。人類的足跡，已經踏遍整個太陽系十顆行星。甚至有些先驅者，跑去冥王星上定居，開拓新的大陸。
曉可羅司之所以留在地球，單純是不想旅行罷了。對他來說，逗留在家中寫小說，比傲遊星際還要美妙。
坐上停泊在前面草地上一部鵝蛋型的裝置，那是名為「轅」，具有懸浮飛行能力，能夠自動行駛的交通工具。曉可羅司本來就擁有一部私人愛轅，正是停泊在旁邊的MBFY-T01A「黑色雷霆」。外觀相近，只是通體黑色，形體更大，曲線更為圓潤。考慮這東西過於注目，老是被聖所的人盯上，只好改為使用公共轅。
雖說是公眾自由使用，但性能及設備毫不馬虎。金屬筐體內部布置舒適，就像小型家居般。曉可羅司安坐在椅子上，點選一杯酒類飲品，同時要求前往附近有何娛樂活動。
牆壁上一隻機械手臂端來一杯澄黃色的酒，加入幾枚冰塊，安置在中央的桌面上。一道中聲的聲音迴盪道：「好的，附近的UN3481機甲競技場，即將於半小時後進行一場比賽。比賽的雙方，是ATZ戰隊，對決還有RJX戰隊。」
ATZ？RJX？沒聽過。
或者說，曉可羅司對機甲競技有興趣，卻不關心。他喜歡人形機甲，但對於利用機甲組成戰隊參與競賽的活動未有多大興趣。
「有沒有其他活動？」
「下一場活動，為三小時後冰上皇宮，由GL樂團表現的冰上演唱會。」
「好吧，讓我去UN3481看看。」
「明白，請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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