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時間:高二
投稿中台灣聯合文學獎(散文組 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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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走下了八十八號公車。不過這一次,我平靜的目送它離去。目光掃過公車的大片玻璃窗,想起無數次刷卡下車的自己,在站牌下踮起腳、探頭探腦張望車內。如果這輛公車可以倒退的話,就能回到我的國中母校,去嚐嚐我最中意的那家馬卡龍。
彼時我是個內向的女孩,但這並不是我的本質。新班導領著我進入國一教室,裡頭的同學們嘈雜嬉鬧。「來,大家安靜一下。」班導手拍三下,我雙手緊抓新書包的肩帶。「這位是這學期新轉來的同學,她的座位在第三排第二個,大家多幫助她。」他說完,示意我到座位坐下。
我輕手輕腳的坐下,生怕打擾周圍的人。但教室後方依然傳出一句話:「蛤……我不想再有新朋友了。」雖然我已做好被阻隔在班級之外的準備,但這句話還是將我心上的一層薄皮狠狠撕下。我假裝沒聽見,忙碌的翻找新書,抬手將並未垂下的頭髮勾到耳後。
資料夾中翻出一張需要到教務處簽章的單子,我茫然抬頭,初來乍到的我根本不知學校各處室所在。然而這一望,便望見那個後來在每天下車後,令矮小的我不斷張望的、公車裡的那人。
我不確定她是否瞄見我桌上的單子,但她下課後主動陪我去教務處簽章。我竊喜,原來我並非看一眼就令人生厭。從教室走到教務處時,我忐忑的和她淺談。「你也是在側門等公車?」她驚喜的看向我,我帶著困惑點頭。「那放學要不要一起去吃馬卡龍?就在站牌對面,那一家特別好吃!」因身高差距,她低頭與我說話,她及肩的髮尾隨著肩頭向外翹起一個弧度,有點可愛。「好啊。」
放學後,我與她背著書包走到側門外的甜點店,各買一個葡萄蘭姆口味的馬卡龍。傍晚微涼的風拂過捏著馬卡龍的指尖。她輕扶我肩膀,將我引到馬路內側。葡萄蘭姆沉浸多時的果酒香在這一刻緩緩飄散出來,那氣味不濃郁,輕輕淺淺的縈繞在我和她之間。我一抬眸便恰巧對上她的,兩人眉間都染上一絲愜意。
她原先不是和我同一班公車,但她說八十八號也可以到她家,不過我會先下車。也就是從這天起,我開始追隨一個泛著柔光的高瘦背影,口中流連著馬卡龍的滋味。我的目光像清晨葉片上的細密露珠一樣,凝結在她每一處,然後在太陽初升之時匯聚成一鏈水珠,好用來澆灌自己。我自知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在人群中必會牢牢抓住那個我唯一認識的人。我就像是一塊紙糊的黏土,懦弱無能的依附在她身上。她給了我很多,而我總想為她做些什麼。後來的我才明白,她給我的這份安全感,我的自卑也正在相生一份不安全感。
從班上去往資訊教室的路上,我會蹲下綁好她老是散開的鞋帶,她會低頭笑瞇瞇的看著我。我一直覺得,她的眼睛雖然不大,可是貴在精緻;如同她舉動都不明顯,但我知道她心細如髮。她推開資訊教室的笨重鐵門讓我進去後,才將門輕輕帶上。
那天我和她吃了玫瑰馬卡龍,濕熱中瀰散一股清甜爽口。「小心,先擋著。」她把外套攏在我的腰上,「人太多了。」公車一到,站牌下的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車。推搡之間,她穿長褲的雙腿微微跨開一步,將穿校服裙子的我護在她懷中。
當天晚上,媽媽整理衣櫃時翻出「冰凍」櫃中已久的婚紗照,指著泛黃照片裡還年輕的一雙碧人,對我說:「妳看啊,這是我們當年最流行的風格。現在看來,是不是很老土?」我翻著觸感黏黏的婚紗照,即便媽媽這樣問,我也不覺得老土,因為他們的愛情沒有因時間流逝而像是退流行般消散、變得無味。相片中媽媽面上的笑容,從這本陳舊的婚紗照中逸出,像是不知哪天放學和她一起咬下的草莓馬卡龍,甜蜜大喇喇的包裹全身。
國二班際籃球賽那天,她攜著一身濕濡搭上公車。在最後方的座位,我一手捏著法式焦糖馬卡龍,另一手替她梳理前額如稻草般雜亂的瀏海。「我連進了兩次三分球呢!」她特別興奮,「我們班贏了!」我捏出一塊檸檬馬卡龍堵住她的嘴。「在車上小聲點,我今天買了兩種口味給你慶祝呢。」我悄聲道。
顛簸的公車上,她開心的攥住我肉肉的、並不修長好看的手,一搖一晃和著法式焦糖的香甜和與檸檬的青澀。就在那時,我與她交換了彼此的初戀。
女孩親暱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因此隔天沒有人發現異樣,但我和她確實不再挽著手了。從前無論到哪我都會挽著她的手,混雜在她的朋友之間。這天我們第一次牽手,慢慢走過通往音樂教室的長廊,彷彿每學期打一次蠟的灰色地板是長長的紅毯。從此以後,我和她,我都會稱呼為「我們」。
假日,媽媽早早就喊我起床。「你大表姐今天結婚,你要去當伴娘。」到了餐廳,媽媽將我帶到化妝間。這次婚宴請的是中午,而早上大表姐要先到夫家拜堂。造型師將我一番收拾,我拿起手機對鏡中的自己照張相。
十一點二十分,新人在宴會廳外準備,而我站在堂姐身後。三十分一到,兩側的服務生拉開兩片華美厚重的門,音樂聲與主持人高亢的聲線流洩而出。
我想這大抵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了。我亦步亦趨跟隨大表姐身後,身穿天藍色紗裙禮服,裙擺長度恰恰蓋到腳踝,腳下的小高根涼鞋緩步踩過新郎與新娘攜手踏過的紅毯,而我手中正牽著拖曳的婚紗。由裙擺末端向前望去,我和新娘之間的那段距離,真的好長啊……我也會有這樣美好的婚禮嗎?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童年時也曾幻想未來有一場屬於我的盛大婚禮,可是……
落座後,滿桌玉盤珍饈,我只拿了甜點盤的巧克力馬卡龍,滿口濃郁香醇。我決定,明天要買巧克力馬卡龍給她。圓桌上手機一震,她回覆我半小時前傳出的照片:好美啊,天藍色真適合你!髮型也好看,你平常怎麼都不綁頭髮呀?我無法克制唇角彎起,手指飛快回覆她。
後來,已與她分別後的我不斷地回憶著,何時我的小心眼變得外顯了呢?如果必須找出一個明確的日子,約莫是拍畢業照那天吧。早修我替她把留長的頭髮梳成高馬尾,露出她高高的額頭和立體的五官,很是英氣颯爽。
我轉身收拾橡皮筋和梳子,餘光卻發現她的手搭在一旁女孩的肩上,笑得爽朗開懷。我腦海中瞬間掠過無數畫面:與朋友們聊天,卻總忽略人群中矮小的我、忘記我討厭吃芋頭,中午還幫我盛了滿滿一碗芋頭西米露……鼻尖發酸,連忙將東西胡亂塞進包包,伸手把她強行拉離現場,留下周圍幾人面面相覷。
「你怎麼了?」我搖搖頭,抬眼卻發現她皺著眉。「我今天放學要和班上同學去逛街,你要去嗎?」她問。「算了吧,我昨晚沒睡好。」「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她與我錯身而過,離去前隨手在我髮頂拍了下。「我先進去了。」她是完美的,而我無法質問她。
拍照時,我隱身在人群當中,目光貪婪的凝望鎂光燈下的她,漸漸活成她的底片。她的神情舉動一幀一幅,在我眼中都能分分秒秒洗出照片。
那是沒有她陪我坐公車的一天,我買了兩塊抹茶馬卡龍,坐在公車的單人座椅上慢慢啃著。第一塊是清淡茶香,然而第二塊卻品出粗澀。那一刻我意識到,她從來都不是能陪我到家的人。我仍然在追隨她的背影,然而她終究要離我而去。
國中畢業那天,家人都很忙碌,沒空來看我。那天她抱著幾束捧花,我舉著手機替她拍照。「今天有幾個國小朋友要來找我,你要一起出來玩嗎?」她一邊檢視我為她拍的照片,一邊問道。我搖頭笑道:「不用啦,你路上小心點就好。要是你們玩到晚上才回家,記得跟我報平安。」我抬手拉出她向內翻的領子,扯平整理。「好,那你一個人回家小心。」
買了一塊咖啡馬卡龍,想起小時候經常拆卸各種夾心,不過由於馬卡龍色澤鮮豔形容可愛,總不忍心拆。這次,我兩手旋轉扭開夾著奶油的蛋糕體。把奶油舔乾淨後,我才悟到,也許從前是奶油的甜膩蠱惑了我,讓我忘了本身這塊咖啡蛋糕體,本該是焦苦的。下車後,我在車站下目送那輛公車駛離,目光灼灼盯著玻璃窗,當作她還在車內一般。
再之後……沒有之後了。她到外縣市去唸五專,我留在故地讀高中。回想起來,我們的相處無非是:她說喜歡喝麥芽牛奶,我說習慣喝巧克力牛奶,她提議下次交換喝,我應聲說好啊。我們的感情就建立在就這些柴米油鹽的小事上。都說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戀人無法忍受平凡生活的繁雜,然而只經歷過日常瑣碎的戀人,或許也同樣無力抵抗時間的燒炙,曾經擁有的情份也會消磨殆盡。
就在今天,我和她約了去逛文創市集,異地而處讓彼此變得陌生。依舊是搭那輛八十八號公車,經過甜點店時我和她各買一塊原味馬卡龍,然後交換。但我清楚,馬卡龍並不能代表什麼,只不過是初戀時代的附屬品。彼此交換過的初戀,不是用一塊馬卡龍就能原原本本換回來的。
這一次,我在號誌燈綠以後,對著八十八號ㄧ那輛滿載我一段時光中,所有歡愉與酸澀的公車車尾氣,淺淺地一笑。從此回家的路上,我不會再感到孤單,因為我學會抬頭挺胸,我不再卑微的依賴他人。我知道,所謂能陪我走到「家」的人,不該是用尋找的,而是也許某天在我回家的路上,恰巧遇上了一位同路的歸人。
馬卡龍如今是我最愛的甜食,無關其他,只因一段已釋然的經歷、一縷成長過的魂靈,在這具軀殼內細細咀嚼這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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