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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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壇前,我例常擦拭案桌、更換敬茶,點燃一把清香,三柱獻敬天公,三柱奉貢廟宇主神關聖帝君,其餘恭獻佛祖、媽祖以及聖母娘娘。之後持瓦斯槍引燃香爐新舀的檀香碎料,爐香乍爇,法界蒙薰,霎時煙霧裊裊!默誦一段經文,迴向眾生,我合掌稟告關聖帝君:「弟子謝仁修今時開壇,祈求帝君賜福,庇佑民眾康復!」隨後耳鳴暈眩到來,我就席定坐,等待徒眾敬禱完畢,才開始問診。白天我是恩光醫院精神科主任,到了晚上,在這裡,我是神明代言人,也就是俗稱的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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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替神明辦事時,我只像常人端坐壇前傳達神明旨意,然而,因為我不會吟唱經文、沒有使用七星劍、操持五寶,能力因此遭受信眾質疑。後來,問事的信眾大多確實感受到幫助,逐漸接納我的扶乩風格,來壇民眾亦逐日增多。透過網路分享,辦事影片走紅,這間廟宇成為熱門景點,我也接受國家電視台的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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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上午九點不到,電視台工作人員就已抵達。焚香祭禱完畢,工作人員著手架設機台棚架,我沏茶與記者寒暄,茶香嬝繞輕煙,使人放鬆愉快。採訪從拍攝武廟建築、奉祀格局開始,逐一講述廟宇創建、翻修、樑柱、出土的石碑與陰陽契等等歷史紀載。爾後,焦點轉移至個人專訪部分,記者朝鏡頭精練地詳述我的背景,接著攝影切換二機,我在工作人員引導下與鏡頭打招呼。結束介紹橋段,記者發揮專業素養,提問一針見血:「乩童的身分,是否曾經讓您在醫院或者醫學界遭到恥笑?」我如實回覆她:「也許,但我不在意。很多人都說過玄學其實是未解謎的科學。我期盼這股神祕的力量可以確實幫助到那些受苦的人。」記者聞言接續追問白天跟晚上的問診方式有何不同?我回答問診方式沒有不同,但處方不同,一個是依賴藥物,另一個托庇符力與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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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當初怎麼會接觸乩童這個跨領域的工作?是出自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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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記者的問題,剎那我彷彿聽見他坐在背後問我:「你有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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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當時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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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因為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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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他彼時,我想起小時候。小時候我住在山裡面,那時交通不方便,我的族人大都在山區打獵維生,一輩子沒離開過部落。我爺爺是部落酋長,經營一家雜貨店,每個月會和我父親下山到市區補給。有次歸途,他帶回來的不只是物資,還有一個洋人,他是神父,也是醫師,他的名字叫做約翰。約翰神父替部落的人治病,就那樣在我家住下來,並且說服爺爺在部落蓋教堂。小時候,我的夢想不是神父,也不是醫師,而是立志成為像約翰那樣的畫家。有次,約翰畫了一個奇怪的大木盆在天空漂浮。約翰說那是船和海洋。從此,我時常夢見那片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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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講述許多關於海洋的故事,不論是海底眾奇的生物或者海上水手的探險,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在他的見解裡,海洋──那是神蹟!他對我傳揚:「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創造世界,萬物皆出自祂的憐憫。」世界並非科學想像的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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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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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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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麼能夠相信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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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神父反問我:「你見過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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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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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爺爺和你一樣,他賣了一輩子魚乾,也沒有見過海。但他堅信它存在。你沒見過海,但它已經在你的心裡了,不是嗎?」約翰神父道述信仰的力量大過一切!只要虔誠,信仰就會充滿力量。但教堂蓋好之後,我發現每次做禮拜,約翰若是宣傳發放饅頭,當次來的人數就會寥寥無幾,倘若事先宣傳發放一小袋麵粉或奶粉,教堂一下子就被擠得水洩不通!有些人甚至還需要站在教堂外的草坪上唱詩歌。因此,我看不見信仰。我告訴他我沒有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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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聽聞無關,繼而追問:「那是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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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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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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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少人會把皮鞋擦得那麼晶亮!那是我對林先生的第一印象。繞入海馬迴之前,我告訴她:「在精神領域上,第一印象是把鑰匙,決定人對某件事、某個人的傾向或者接受度。」然而成為印象後,必將暗締連結,予之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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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坐定後,我兩目三行快速檢視完他的病歷,例行問候近況,但抬頭瞥見他臉上的黑眼圈,心底立即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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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依賴藥物入眠已經有一段時日了,與其他患者一樣趨向成癮,我通常以換藥減緩癮需。但林先生相當懼怕新藥副作用而排斥換藥,我向他解釋新藥與他目前使用的是同一類、很安全,產生副作用的可能性不大!但顯然沒有說服他,他支吾吐露心聲:「我不想一直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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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醫師希望病人一直吃藥。」我略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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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他竟猶豫提出:「我聽說你有幫人催眠,而且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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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靠向椅背:「是的,不過那需要自費。」聽完相關醫費說明,林先生決定約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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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是警隊組長,去年妻子遭性侵後,遂而失眠。結束林先生的催眠,當下我感到異常疲憊!吞服半錠鎮靜劑,再按壓兩側太陽穴,試圖減輕耳鳴。指腹在穴點上旋繞,感覺皮下血管像機台亂竄的小鋼珠,不斷撞擊我的腦袋!我重複錄音筆的播放,無法思考!記憶卻像浮冰從腦海四處飄聚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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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妻子遭性侵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有些事,印象深得不可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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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我驅車回醫院,查閱他的相關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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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記者述說那夜回醫院的路上,「我反覆告訴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拒絕相信它是真的!」但林先生的話卻滯留在我的耳道!我關掉錄音機,卻關不掉林先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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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次發病是在四年前,他家人見他精神恍惚,於是主動帶他到醫院急診。我想起那日半夜,他躺在擔架上跟我描述一直有聲音在他耳邊說話,讓他無法睡覺,他好累,希望我可以幫他施打鎮定劑使他入眠。這是很典型的幻聽。隔日,他住進急性病房 80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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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5A 和他一樣都是幻聽病患。不過,805A 是重度患者,他只跟耳朵裡的聲音交談,不與人說話。805A 還有個癖好,喜歡在地上大號。以往護理站總是差遣歷屆的 805B 去清理 805A 的穢物,但自從他來之後,805B 這條潛規則就廢了!白日有阿嫂或者其他病房患者自告奮勇幫忙刷掃,臭味不會滯留太久,但到了夜間,就沒辦法了!那時阿嫂下班,病房也已宵禁,他向護理站報告完 805A 的傑作後,便躺回 805B 的床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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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臭他怎麼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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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用衛生紙塞住鼻孔,悶在棉被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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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廁所呢?他起床不上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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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前會去回收區撿寶特瓶當尿壺,或者去隔壁借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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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聽護理站人員抱怨 805B。自從他成為 805B 後,不僅離 805 房最近的護理站惡氣瀰漫,整層精神科病房也屎氣沉沉,遠在兩道隔離門外的電梯口,隱約就聞得到那股味兒!一星期過去,我將他與另一名病患互調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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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很安分的病患,從來不會喧嘩。」平時按點排隊吃藥、做體操、每天洗澡、有秩序、遵守所有病房規章,以及鮮少與其他病患交談。「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護理站前的開放區反覆讀同一份報紙。」每逢周六報紙刊登數獨遊戲,他則會額外向護理站要一張廢紙跟借一枝筆解題。第一次住院,一個月我就讓他離開。但不到一個月,他又住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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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閱那時的日誌,抑鬱使他好幾天沒吃東西,人瘦得剩張皮,虛弱地問我為什麼他會聽見那些聲音?那些聲音是從哪裡來的?他形容那些聲音像海水灌進他的耳朵,掏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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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的確有可能將病毒灌進你的耳朵,感染組織,造成腦病變。但你的檢體報告並沒有發現病毒。」他家屬透漏發病前半年,他跟論及婚嫁的女友去東北角玩水,不慎遭大浪捲走,女友溺斃,他卻獲救。我向他解釋有可能是傷痛的情感障礙刺激腦損傷引發的病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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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提到強烈的悲傷與歉疚都有可能致使人幻聽,這是真的嗎?」記者停下筆問。看著她像 Intern 在筆記上打上一個又一個的星號,我不禁微笑,慢下速度解釋:「大腦是很複雜的機體,仰仗賀爾蒙與神經元維持生理活動。惡劣的情緒會影響賀爾蒙分泌,導致神經元傳遞錯誤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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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期間,他逐日恢復飲食,精神良好,和第一次住院的情況相同,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但遵守規章秩序,喜歡閱讀和數字填空。一個月後,我又讓他離開。接著半年過去我才再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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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有社工突破他的心房,他開口講述那些聲音的內容:「有男的,有女的,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那些聲音除了時常用髒話罵他,還會慫恿他跳樓自殺或者教唆他去傷害別人!他不想傷人,更不想自殺!他不認為自己瘋掉!但害怕自己瘋掉!害怕的時候他會睡覺,可是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他不知道該怎麼驅趕那些聲音!後來上網搜尋方法,有人教他專注口水吞嚥,有人教他不停跟自己說話,也有人建議他學《威龍闖天關》的周星馳直接罵回去!但都沒有用!那些聲音還是不斷叫囂!快跑!救命!失火!幹拎娘!不要殺我!你怎麼不去死!伴隨神出鬼沒的尖叫聲時時刻刻轟炸他!他甚至常在半夜聞到燒焦的味道!他開始往牆壁貼字條,到處貼字條!「廁所、門板、冰箱、櫥櫃、電視、陽台、天花板……」他貼一張,家人就撕一張!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些聲音伸手將他拉入地獄時,那些字條會變成出口!讓他脫逃!他知道它們是假的,但它們並沒有因遭識破而消失!那些聲音日復一日糾纏他,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不像自己,但他家人告訴他那就是他。他只能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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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他坐在大廳閱讀,見到我,像正常人一樣跟我打招呼。我瞄見桌上敘利亞難民沈船的標題,突然感性地對他精神喊話:「你現在就像那艘船,不幸船身進水,醫師能做的最多只是幫你把水舀出去,我無法阻止海水繼續滲入。為了不被淹沒,你得趕緊把心底的破洞補起來才行!」如果是 C-PTSD 引發的病癥,我認為興許還有好起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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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出院後,我仍請護理師每個星期持續電話追蹤輔導。三個月後回診,他像正常人一樣走入診間,見他氣色不錯,我詢問最近過得如何?是否仍聽得見那些聲音?他思索了一下,搖頭又點頭。追問才知那些聲音喜歡在他專注時干擾他,希望他可以因此不受外界干擾!就像白噪音一樣,使他不再失眠。但睡得不好!因為他睡覺還是可以聽見它們在耳邊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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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為他有好轉。當下立刻安排他再照一次腦部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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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回診不到兩個星期,他又再度進來了!」日誌記述他明顯躁動,一直想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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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你得像僧侶胼手胝足一路跪趴,爬過泥巴、土石、水坑、牲糞、痰唾,才能朝信仰前進。跪爬一步,便前進一步,離珠穆朗瑪峰更近。」急診會診時,他對我不停重複說著這段話。焦慮的模樣讓我搖頭!我嘗試替他換新藥,成效不錯。鎮靜劑抽乾人全身力氣,他只剩疲軟。過了幾日神智漸明,他向護理站借了枝筆,安靜坐在大廳填數字遊戲。那時,我走近問他:「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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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數獨。」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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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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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今天星期二,這是上禮拜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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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能像正常人般應答如流,我覺得高興,坐了下來,想跟他聊聊。我關心:「上禮拜五你都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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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專心算數字,填下一個空格後才答:「那天晚上我去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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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百貨公司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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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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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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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認識的人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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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救陌生人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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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說吊燈會突然掉下來砸到小孩!」那晚他在百貨公司強行抱走娃娃車裡的小嬰兒,嚇得小嬰兒的父母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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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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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筆,抬頭往上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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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著他的手勢,只看見天花板。「那晚吊燈真的有砸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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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因為我已經抱走小孩!」悲劇沒有發生是因為他打破事故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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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顯的,他在失去邏輯──日誌記錄我當時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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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他那個聲音不是真的。但他想要相信!他不想要悲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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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來,提醒他填完空格記得把筆還回去。他朝我點頭,微笑沉默。預感他陷溺的機率,我覺得遺憾!二十九歲的生命,我不想他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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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信仰嗎?」他在我背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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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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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說你沒有信仰,才不相信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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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真覺得見鬼了!於是回頭:「你為什麼覺得可以相信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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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祂是神!祂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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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相信那些聲音,祂是假的。你剛承認吊燈並沒有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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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我已經抱走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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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持微笑,轉頭交代旁邊的 Intern 調整他的藥方。他卻打斷我的醫囑:「祂不是假的!那個小孩真的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那家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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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只是巧合!」Intern 忍不住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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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巧合!」之前他在家裡走過餐廳順眼瞄了眼架上的馬克杯,突然有個聲音警告他杯子就要摔破,他告訴自己不要理會,結果下秒杯架倒垮,馬克杯真的摔到地面!哐啷碎了一地!一道震開其他聲音!「但祂不在的時候,其他聲音還是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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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 不禁好奇:「你怎麼分辨祂與其他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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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不會罵我!只會鼓勵我,希望我有自信!祂說過的話一定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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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您說杯子掉下來只是機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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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確實只是機率!人有可能在之前已經意識到杯架不穩的問題,不過一直沒有處理。然而杯架搖晃的印象卻已刻入人的潛意識,所以每次經過杯架,大腦就會從人的潛意識讀取這則訊息,並且將它轉譯成一種暗示傳遞給聽覺中樞。」我仔細的分析給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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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真的存在!」馬克杯顯然不是他見證的唯一神蹟。之後,從手機鈴響、電視廣告插播到路上小孩跌倒或者社區大樓外牆磁磚脫落,大大小小的預言輪番蹦出,他開始接收祂的警示,每回他都半信半疑等待結果印證,但每次都被祂說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車禍──祂才剛說完「死亡車禍」,原本停下等紅燈的駕駛卻突然衝入車道,攔腰撞上疾駛而過的機車!被撞騎士連人帶車飛了出去!即刻遭水泥車輾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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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他的描繪,我忽然覺得冷,不自覺地咳嗽清嗓,轉頭小聲告訴 Intern,這有點類似瓦倫達效應。顯然他也有聽見,問我什麼是瓦倫達效應?我沒回答他。他的病程已到喪失自知能力的程度。我直截告訴他不管是手機鈴響、電視廣告插播、小孩跌倒或者外牆磁磚脫落,這些事件發生只是機率問題。這個世代充滿太多資訊!生活、網路、媒體,人很容易從中抓取投射,把它深植心中,積聚成印象。當人遇到類似情境時,這些印象就會給予自我暗示。簡單來說,愈輕易接受暗示的人,就愈容易遇見巧合!他以前也許從新聞看見過死亡車禍的報導,因此路過相似路口,才會聽見「死亡車禍」四個字。「這些印象混淆你的記憶,加上你的大腦受損,聽覺中樞錯誤解讀信息,才無法分辨真假。不要相信那些聲音,那都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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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的並不是巧合,是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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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聽起來像是擲骰子的邏輯,沒有上帝,只有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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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不服氣:「早上祂說抽屜裡有一顆糖果。我說沒有。因為我打開過。祂說裡面真的有。所以我再打開一次。這次真的有!祂說那顆糖果是給我的。所以我把它放到嘴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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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檢查他的口腔,發現舌苔的確殘留淡淡的色素。我請阿長詢問所有的護理師與社工,想找出將糖果放置在那裡的人,使他明白這一切只是他的幻覺!但沒人承認。後來阿長認為也有可能是探病的家屬送他的。為此,我特地向醫院申請打開病房監視器的錄影功能,不希望再有此類事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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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隔了兩日,晨會上,新來的護理師突然走入會議室找阿長,經過一番窸窣,阿長要護理師等她開完會再處理。我問阿長什麼事?她說他不肯吃藥。我請 Intern 先跟阿長出去處理他的狀況。五分鐘後晨會結束,我走出護理站,大老遠就聽見阿長責罵護理師的聲音!於是走過ㄇ字迴廊,看見阿長三人站在病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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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靠近時,我問。阿長說他發現新來的護理師發錯藥,把 Chlorpromazine 看成 Clomipra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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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知道?」老實說,我有點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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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看著我:「他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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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了解狀況後,我走入病房,他就坐在床沿。我問他在做什麼?他回答發呆,左臉頰凸凸的一顆圓球,明顯嘴裡含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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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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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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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次一樣,有人放在抽屜給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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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頭,祂告訴他監視器有錄影,所以不能再給他糖果了!這次的糖果是新來的護理師給的,拿來哄他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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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不置信否。接著打聽:「你怎麼知道發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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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都猜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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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能承認!我好奇他以前是否學過藥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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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頭:「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而且,我不想你繼續幫我加藥。那些藥讓我的身體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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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見記者手腕內的刺青,回想當時他的手腕似乎也有類似的紋身。我問他為什麼刺它?有特殊意義嗎?他說那個圖騰是祂讓他去刺的護身符,具有保護力!我告訴她藥物只能約束他的行為,約束不了他腦袋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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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讓他住了三個月。」住院期間,他生活規律。每天刷牙盥洗、吃藥做體操、安靜排隊,不會跟其他病患一起大吼大叫亂喧嘩,依舊喜歡坐在開放區讀報紙,周末固定會向護理站要一張廢紙跟借一枝筆解題。情緒穩定,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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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現得愈來愈像個正常人,但我對他的治療卻感到愈來愈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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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約翰神父禱告,希望在他身上看不見旋轉門效應!但沒有用。因為我沒有信仰。一個月後,他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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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班日誌註記他半夜從急診轉入。下午查房,見他鼻青臉腫,我問他痛不痛?他說痛、好痛!我跟他說會痛的話,以後就不要再那麼做!昨天晚上他尾隨婦女回家,遭女人的丈夫毆打,直接從警局送到急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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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激動為自己辯白:「我只想救她!我沒有瘋!我只想救人!不想傷害人!為什麼要說我是瘋子!你看不見祂、聽不見祂,不代表祂不存在好嗎!為什麼沒人肯相信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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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過海嗎?你沒見過海,但它已經在你的心裡了……我不去聽約翰神父的聲音,專注引導他:「但是你聽祂的話,誰來救你?照顧你爸爸?」這句話顯然戳中他的痛處,他忍不住落淚。他八十歲的父親是個老兵,1949 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一輩子保家衛國奉獻自己,到老卻擔心兒子像害蟲一樣去蝕咬他人的人生,成為社會負擔!於是早上跑到診間下跪,老淚縱橫:「他已經沒救了!像他這種瘋子,你應該把他關在你們醫院!關到老!關到死!不要再放他出來!我怕他跑到路上去嚇人、去殺人,我不想他變成殺人犯!我老了!沒有辦法照顧他……」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爸爸已經老了,不要讓他擔心!」從他的反應,我似乎從疾病的黑洞中看見一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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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忍不住斷言:「也許真正能治癒精神病的不是藥物,而是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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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覆:「也許是這樣的沒錯,對大多數精神病患者來說,家庭或者親密關係的支持遠比藥物控制來得長效!但不適用於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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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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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精神沒有問題。」幫林先生催眠後,我才意識到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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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半年後我才批准他出院,也許是看在他父親與我父親年歲相當的份上,我破例給他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他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不要再聽祂的話,不要再回到這裡!他點頭答應。他是個孝順的孩子,長達半年每個月的回診,我都看見他攙扶年邁的父親走入診間。每次我問他出院是否有按時吃藥?他都點頭。「還聽得到那些聲音嗎?」他都搖頭。但從他的舉止對談,每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壓抑與緊張!那次他父親病了沒跟來,我問他之前是不是一直在說謊?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灌輸他隱瞞病情對他沒有好處,反而容易致使幻聽惡化!他才艱難稱述:「我只是讓那些聲音像流水一樣潺潺流過我的意識。」不去理會祂。他離開前,我鼓勵他是生命鬥士!他卻告訴我沒有人想成為生命的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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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顯然他說謊!一直在說謊!」在記者面前,我努力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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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不停聽祂的話!不斷打電話報警!警察每回都會到現場巡查,可是沒有一次真的有刑案發生。最後警察認定他騷擾!警告他如若再犯,即用社維法逮捕他之後,那個晚上我才接到他的電話。他莫名其妙丟給我一串地址,指定時間過去那裡保護上次那個女人!我敷衍他掛掉電話後,繼續吹我的蠟燭,那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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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其實瀏覽過新聞,沒有任何媒體刊登深夜有婦女遭到性侵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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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遭性侵的女人是林先生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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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答,只陳述:「我想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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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林先生使用自己的職權與關係將性侵案壓了下來。他想保護妻子!不想讓妻子再因報導受到二次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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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呢?」記者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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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電話後,我失去他的消息。半年後,我從頭條新聞看見他──歹徒深夜搶劫超商,他救了兩名女店員,卻不幸身亡!接著一個月後,林先生來到我的診間……時隔十年,他卻彷彿還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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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這裡遇過和他一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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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搖頭:「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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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奇:「哪裡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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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邊找我的信眾大多確實有生理性的精神疾患,但有一些卻是心靈長期浸染惡氣、偏差造成的精神耗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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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氣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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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不好的情緒。」這些惡氣時常來自環境、工作、家庭、人際關係以及個人習性。「當這些情緒沒有出口,或者透過不當宣洩的管道不自覺餵養心靈更多負能量時,認知就會受到影響,長期偏頗,最終造成疾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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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並非遭惡鬼附身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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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不是。服務這麼多年,我沒見過惡鬼,可我知道這不代表沒有惡鬼。她笑了,但我認為這並不好笑。「宇宙很大,有許多未解的空間與奧秘。這些空間充滿了靈,也就是人所看不見的力量,有些類似魔法的概念。」這些靈常受人心驅使,只是人類不知道而已。心念會感染周圍的靈,因此常保正向樂觀,周圍存在的就會是良善的力量;反之,即為負能量!長期與負能量相處,即使不招厄運,也會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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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的論述,她話鋒一轉,繞回原點:「那他不一樣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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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我想起孟克的《吶喊》,也讓我看到尼采。但他與他們始終還是不同。」他有點像是黑暗中的行者,與恐怖搏鬥,看不見光,卻信仰光。「他之所以相信祂,只是因為他想救人,並非失去自我意志,受幻聽隨意擺弄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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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如何確信他聽見的不是幻聽而是神諭?那他最初聽見的那些聲音又是什麼?我聽心理學家說過思覺失調症病患的心靈就像一面摔碎、遺散四處的鏡子,他們面對的都是這些碎片裡的殘像,聽見的也都是各個過去的自己說話或者回憶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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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是有這個可能,但這只適合解釋思覺失調症患者的病況,不適合他。以前我認為他罹患精神解離乃至幻聽,直到他去世,我也聽見了祂之後才確定那是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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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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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但你不會認為我是瘋子,一般人也不會認為我精神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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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祂是關聖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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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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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怎麼能肯定祂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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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必定是良善的。」她點頭認同這句話,接著,我盯著她手上的刺青開始轉述:「祂說當年他告訴你他要去一個很溫暖的地方,他不會再有痛苦。他說你要好好的讀書,因為祂說你將來可以幫助很多看起來像他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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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瞅著她的眼眶泛紅,哽咽,無法言語!當年,她才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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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他突然出現,買了一瓶水,安靜坐在角落的客桌。」她談起那夜,四十五歲的同事跟她說他住在附近社區,常在周邊閒晃,傳言是個瘋子!「他救了我,可是我家人卻不敢讓我去他的靈堂祭奠。因為他是瘋子!」但她始終無法相信他是瘋子!因而逐漸關注起思覺失調症病患的新聞,甚至到中途之家去當義工,希望能從其他患者身上挖掘故事拼湊他的輪廓,卻沒有一個人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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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精神疾患,但不代表其他思覺失調症患者和他一樣聽見神諭、沒有精神錯亂。你從他們身上找不到答案,但也許這就是當初他救你的因緣。」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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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在關聖帝君殿前跪拜許久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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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播出時,我收到電視台寄來的專訪特輯,卻沒再見過她。轉載半年後,才在晚間一則民眾抗議建蓋精神障礙機構的新聞中瞥見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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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得像僧侶胼手胝足一路跪趴,爬過泥巴、土石、水坑、牲糞、痰唾,才能朝信仰前進!跪爬一步,便前進一步,離珠穆朗瑪峰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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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手持麥克風、身上滿是蛋痕的她,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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