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在課室裡,只有我和老師兩個人。老師在講課,我把書翻到她在講的那一頁去,我記得上面有蝴蝶和飛蛾的圖案,牠們紅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灰色的翼在陽光中展開,但飛不起來。一些昆蟲在成長時會經歷所謂「完全變態」的過程——老師這樣說——在蛹中,幼蟲的部分組織會解離、部份組織會留下,同時成蟲獨有的組織會開始生長,最後變成完全不一樣的生物。完全不一樣(我們都同意這是需要被強調的一點)的生物。老師的聲音真好聽,可是那實際到底是怎樣的聲音呢?我已經不記得了。可是總覺得是跟蟲鳴類似的感覺。
我記得那個下午。夏天,熱得要死,我和幼蟲在樹林裡,被汗濕得好像剛從池塘裡上來那樣——不,其實我不知道幼蟲是不是也一樣,因為我還沒找到它。
我還沒找到它。只聽到它的笑聲——在這樹林的某一角落裡,當我找到時我會發現一個已經破開的毫無趣味的蛹,還有已經再度出世的成蟲。對,必須是這樣。蟲子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承受魔法一般的自然法則沖擊然後蛻變,不能讓你看到不然魔法就會失效,它們就會死。所以要溫柔一點(老師提醒我)。我記得她的手,雖然回想起來幾乎要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向我伸出過那柔軟的手,因為她的觸碰總是小心翼翼的。
所以我也學她一樣放輕——我的動作我的腳步,在這樹林裡,樹林裡蟲鳴不斷。它的笑聲幾乎要湮沒在它們的問題中,我好幾次差點就要跟不上它的腳步(儘管它大概不過是在泥地裡掙紮,也不知它到底將會面對什麽)。其餘的蟲子們在地裡在樹上在葉面後在花與花之間,時而探出它們的觸角或複眼,啾啾嗚嗚地歡呼或發問:
這樹林裡有什麽呢你知道嗎?好熱好熱唷。你説是不是?要留心——留心。聽我的聲音她的聲音,或是死寂本身。(老師好困難啊我不懂。)你在找什麽?找得到嗎?(啊啊發現了……)逃啊快點逃。已經來不及了。
它不笑了。也許它已經發現了我,畢竟在這樹林裡我是如此突兀,明顯是個不速之客。但我會找到它,就像暑假作業總要做完那樣不可避免。而在這之前的每一步每一筆全都是完成儀式而不得不做的事。
好吧,讓我們繼續。我聽得見她的聲音,在我撥開眼前的枝葉時輕柔如一陣風,乾了汗過後只餘涼意。好幾次我以為自己被樹葉割傷了,但那疼痛並不銳利,反而像某種發作緩慢的毒素那樣讓人頭暈目眩或是出現幻覺。(老師我真的不懂。)是她扶住了我,無論幾多次,我聽得見她的聲音。
然後老師說翻到下一頁吧。我記得下一頁有很多蜂類的圖案,燦爛斑駁的色素染滿紙面和視網膜。我試著去記起每一張圖片和關聯的解說,但最後記起的只有老師的話。蜜蜂是一種神奇的生物,雄蜂出生的目的就只有與母蜂交配,然後就這樣死去。在交配中產下的全都是女孩子,但能擁有生殖能力的到最後只有全巢中唯一的母蜂罷了。(但那又有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大家都是為了母蜂而生的。老師說。
不過母蜂早就不在了。雄蜂和沒有生殖能力也實在難以如此稱呼的雌蜂也不在,當我找到那個蜂巢時裡面只餘下沒有半點用的幼蟲還有花蜜。我說不上餓或不餓,但蜂蜜的味道過於甜美而難以抵抗——那是誰說的呢?在那之前我並沒有吃過真正的蜂蜜啊——那就把唇貼上去吧。沒有什麼好猶疑的,也不用怕。像個貪食的罪人一樣伸出舌頭去舔、去吸走每一滴蜜吧,那正是努力的獎賞。
我說不上飽或不飽。讓我繼續去找它吧。那麼找到它之後我要做什麼呢?——那些蟲子剛剛的確這樣問過吧。牠們現在又歡快地呻吟起來,只是那聲音中再也沒有可辨別的字句,也不知道牠們到底在不在意這答案,但既然問題已被提出那我也該回答了——不能像記憶中的老師那樣,她有時會打發我自己去尋找答案,任由我像現在在這森林中一樣原地打轉、一事無成。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啊!不過是剛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小孩子罷了。老師不該把我棄在那兒的,所以我不得不開始學會找路,是不是這樣呢、是不是那樣呢,像這樣努力探索。像這樣努力探索它的位置。
然後我要把它從土裡挖出來。你有聽說過周期蟬吧?沒有?(老師對不起我並不知道……)有一種蟬會在地下生活十三年後再破土而出,然後羽化交配產卵死亡——相對長達十三年的幼蟲期,那不過是短短四到六週的時間罷了。而在那之前根本誰也沒有留意到土裡的幼蟲。你有那個耐心去等待嗎?等待整整十三年後那成熟的時機來臨?(不。)你要有耐心。(不,我等不及了。)到時你就會明白何謂成熟。老師說她會教我的。
但我等不及了。現在我就要找到它,哪怕像週期裡的第十年或者第九年那樣時機未到,它在地裡或醒或睡、總之並未意識到自己將要有何變化——地裡那麼暗它看得清楚嗎?感覺得到任何前兆嗎?——我也要找到它。把它挖出來。用十指撕開那脆弱的半透明皮殼。在淋漓鮮血或是不知其名的體液中洗淨它的一切汙穢。然後——啊啊這正是我最最最想做的——由我親手做好每個步驟寫好每筆解說,把它做成標本。它半成形的軀體隨我的意願在燈光下攤開好像毫無防備——沒有什麼好怕的(老師說),我說,像是在安慰還未見面的它。
我一步一步往森林深處走去(所有隱而不見的寶物都會、都該藏在最深層處,不是嗎)。它試著不發出半點聲音,但它究終瞞不過我。汗水的味道草葉的味道花蜜的味道全都蓋不過它分泌出來的苦澀滋味,我相信我離它已經不遠了。(老師,我已經準備好了嗎?)老師笑著說差不多了。她的手指按住了書頁不讓我再翻下去,我記得指甲面上塗了藍色的甲油,色彩炫目得不自然。我看得見她微微勾起的嘴角,聽得見她在喉裡呼嚕作響好像另一種生物的笑聲。過來我這兒吧。
過來我這兒吧。它是否知道自己已無處可逃?也不重要了(我只想讓這一切盡快完結)。這森林有某種會讓人頭昏腦脹的詛咒,驅使我放棄理性思考改由以原始衝動作出判斷——用你的手指挖吧——挖吧挖吧挖吧挖吧挖吧挖開那一切!(是這樣做嗎?)——泥土裡有一種濕漉漉的惱人味道,沾滿了我雙手還有跪在地上的膝蓋。
然後我看到了幼蟲。
它的身體包覆在色彩暗淡的蟲蛹之中。我破壞那個成長的魔法了嗎?但我好像看見了——它背後那雙仍然柔軟脆弱,還不曾在空氣裡完全張開過的翅膀。它的變態即將要完成了,像蝴蝶像蛾子像十三年蟬,差不多要破蛹而出前往既定的死亡去。
它就要死在我手裡了。
然後它會在標本盒裡成為不朽的永恆。
撕開那層蛹衣不比解開襯衫的鈕扣更難。它死一般白的膚曝露在樹林潮濕悶熱的空氣中——在夏天裡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日最平常的天氣——身上還沾著許黏液,糊在它身上臉上。可真不好看啊不是嗎?但所有蟲子也會經歷這過程,然後才會變成美麗的成蟲,去飛翔去交配,去死。老師的聲音這樣說。
這時幼蟲睜開了雙眼。它轉過頭來看著我,用它那雙流淌著異樣光彩的雙眼,就算我伸手絞住它的脖子也一樣。記得老師最後還有說過一些分別雄蟲雌蟲的方法——她是怎樣說的呢?——我還想去試著分辨它的性別,試著去了解在交配之中它處於什麼位置,但我已經忘了老師最後說了什麼。而接下來就沒有什麼好講的了,所以我學老師那樣閉上了嘴。但它沒有——它甚至輕輕地笑了又說了話,像我在森林邊緣時所聽見的聲音,一模一樣——不,我不懂——老師?——藍色的指甲油。指在課本裡一張又一張的昆蟲插圖上。她嘴邊呼出的暖熱氣息,喃喃說著什麼。
我最後只記起了老師的笑容。啊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
幼蟲它的眼中有答案(是我一直逃避的某件事)。它到最後一刻還不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它真的不知道嗎?),因為它還不過是一隻幼蟲。它不成形的翅膀早就碎掉了,它張開的口裡再也聽不見半點有意義或無意義的聲音,我忍不住要去親吻它的唇它的眼它碎裂的翅,這些溫柔對挽回它的生氣毫無用處。
像那個尋常不過的夏日下午裡,老師對我做過的事一樣。3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r6Hp8xz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