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 Penana

　　卓子靚永遠不會忘記，十八歲的暑假，「他」回來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Y53kz4kWq

　　【拾捌】睏鹿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18mdd5K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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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冷氣強烈放送的車站移動到室外，一股熱氣立刻撲面而上。方走幾步，夏天的高溫逼得卓子靚汗水直冒。他拉拉ＰＯＬＯ衫的領口，一身為了迎接親戚而整齊的穿著早已凌亂。

　　他轉頭留意另一人。不料才一會兒，他已經甩下那人一段距離。

　　那人身材纖細，皮膚白皙。他一見面就清楚，肯定不是他們家鄉的人，都市來的，身子羸弱又不耐操。果真，短短一趟從火車站轉乘客運的徒步路途，他步伐不快，卻仍須不時停下來等那人趕上。

　　「小叔，快點。」

＊

　　卓家位於鄉下，到市區火車站來接小叔回家，卓子靚必須先讓鄰居阿禾哥騎摩托車載他到站牌，再搭乘客運至車站。一路奔波，只是為了接這一個久時未回家的叔叔，卓子靚心裡鬧著點小情緒。

　　他懂事以來，關於小叔回家探親的記憶寥寥無幾，畢竟他僅有幼時和小叔玩過幾回。隨著年紀增長，小叔完全從記憶消失了，變成一個名詞。卓子靚也曾經好奇，為何談及小叔，長輩就露出厭惡神情？是否只因出外尋覓生路便忘了返家，就被冠上「孽子」的稱號？

　　卓子靚曾經好奇，但小叔是一個名詞，是一個餐桌上不適合討論的名詞。小叔變得像電影裡的佛地魔，他只好跟著家人，一起選擇性遺忘。

　　小叔要回來了；在他剛放榜的暑假，他聽見母親跟哥哥這麼談論。這件事成了卓家除了他考上理想大學，這個夏天的另一件大事。

　　卓子靚沒想過接小叔的任務會落在他身上。他十分無措。親戚口耳相傳，小叔去了國外，似乎一改怯懦無成，發展有為。他特意到附近小鎮的唱片行，在古典音樂區，找到了小叔演奏小提琴的光碟。卓子靚買下光碟，卻從未撥放，好似孽子的音樂怪力亂神，聽了他也會被洗腦而被卓家唾棄。

　　一個高中畢業的少年，面對小叔和小叔的一切，可以害怕得十分無知。

　　他沒想過想像中的小叔和真人差異甚鉅。卓家基因強大，爺爺、爸爸、哥哥，還有卓子靚都長得十分相像。不料小叔毫無家族相似之處，沒有鳳眼亦沒有塌鼻子。反倒生了張瓜子臉，五官分明、鼻樑高挺，有稜有角的輪廓俊美絕倫，黑色瑪瑙深邃有神，白皙的肌膚襯著淡粉細唇。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nOQzbX2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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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令人深刻的，是小叔如女子般蓄著一頭金色長髮，蔓過腰際。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njop4r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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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子靚對「美麗」的認知，被小叔刷新了一回。男子可以俊美，美得閉花羞月、美得沉魚落雁。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ZzSL5b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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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小叔看來年紀輕輕，或許和他相差不遠。這樣一男子居然是他父親的弟弟，他著實訝異。這位各方面都令他吃驚的長輩一見他，便親和地朝他微笑。卓子靚想起家人拿來形容小叔的負面詞語，很難和眼前溫文儒雅的男子聯結。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dzW2fiT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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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著搭機回國又坐車南下的小叔轉乘客運回鄉，看小叔瘦弱，接手了沉甸甸的行李。兩人一前一後，距離被拉開、又縮短、拉開、又縮短，很快就抵達客運站了。候車區只有一個空位，他自願替小叔投販賣機，藉故讓有點喘的男子坐下休息。

　　「謝謝。」

　　小叔接過水來，朝他輕輕一笑。卓子靚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男子努力旋開蓋子，不料無論如何換著姿勢使勁，皆未成。卓子靚猶豫著要不要出手，怕讓小叔失了自尊心，畢竟身為一個男人連寶特瓶都開不了，還要靠姪子幫忙，不是太光榮的事。

　　「子靚，可以幫我開嗎？」

　　顯然他多慮了。和蓋子搏鬥許久後，小叔開口，語氣沒帶長輩的架子。卓子靚這才發現到小叔的聲音珠圓玉潤、十分順耳。

　　小叔接過他打開的礦泉水，猛灌了一大口。來不及嚥下的液體從嘴角滲出，濡濕了白色襯衫。之於十八歲的卓子靚，畫面有些情色，他慌張地從後背包中找出面紙。

　　「哈哈，子靚人真好。車來囉。」

　　他跟在小叔後頭。發車前才發現小叔實在糊塗，人上了車，行李箱卻被忘在候車區，卓子靚只得趕緊衝下車。

　　＊

　　他倆坐的遊覽車較為老舊，顛簸得厲害。小叔倚在窗邊小睡時，也跟著車身搖晃一下下撞著玻璃。小叔坐直身子不久，睏意一起，頭便不禁向那歪，最後又被窗子撞醒。卓子靚看了心驚，小叔細皮嫩肉，不堪撞的。可他來不及攬住小叔，最後只好小聲地說：

　　「小叔，你靠著我睡吧，比較舒服。」

　　眼裡含著睡意，意識有些模糊的小叔反射弧長，愣愣看著他一會，最後瞇起那雙桃花眼，給他一個微笑。先前小叔也一直掛著笑容，但感覺疏離，此刻半夢半醒的小叔露出的笑顏帶點傻氣，卻迷人非常。

　　十八歲的少年有些難以喘氣。

　　「謝謝，子靚人真好。」

　　小叔口齒不清地回答他後，輕輕靠上他肩頭。卓子靚還來不及回答，他耳邊的呼吸聲便開始變得平穩規律了。

　　＊

　　下車後離卓家還有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步行約莫４０分鐘。卓子靚擔憂小叔體弱，路程對小叔負擔大，請父親接送兩人。坐在父親車裡的小叔面無表情，兄弟倆皆不說話，沉默著。車內開著空調，空氣卻沉重地令人難以呼吸。

　　「小叔很久不見爸了吧？」

　　先沉不住氣開口的是卓子靚，然而話一出，他便後悔自己沒頭沒腦地把氣氛弄得更僵。小叔回答，卻沒瞧他一眼，而是轉向駕駛座上的男人──多年未見的哥哥、卓子靚的父親，語氣淡漠而冰冷：

　　「是呀，我和你爸爸很久沒見囉。一直沒找機會回家真是抱歉。但你爸爸可能也不怎麼想念我，是吧？哥。」

　　平板的聲線在最後那一字加重語氣，那一聲哥，像哀戚的嘆息，像要喚回所有正確的情節，而不是現在的謬誤：和原生家庭的不睦、破碎的兄弟情誼……

　　駕駛座上的男人撇了弟弟一眼，踩煞車，車子突地停了下來，在一陣此起彼落的喇叭聲中，他開口──

　　＊

　　車子倒車入庫進卓家的前院，卓子靚幫小叔提行李進屋。剛進門便見比自己大上三歲的哥哥卓子軒，正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叔朝他點頭微笑，他卻不屑地連半點視線也沒分給男人。倒是剛讀小學的小妹一看到小叔便興奮地衝上來。

　　「大姐姐，你頭髮好長喔。」

　　女孩撲上，開心地玩起男人一頭金色長髮。小叔脾氣很好，被誤認性別，反倒開心地摸摸小女孩的頭。男子微蹲，任由姪女替他編起辮子來。

　　「妳瞎啦？他是男的，你小叔！」卓子軒沒看男人一眼，語氣兇狠地訓斥妹妹，爾後不滿地碎念，「留什麼長頭髮故意作怪……」

　　卓子靚確定小叔聽到了，那纖細的背影一震，垂下的手也微微顫著。可小叔那張好看的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全然裝作沒有察覺姪子無理的評判。然而卓子軒嘴巴不閉，刻薄難聽的話不停：

　　「還染成金色，簡直崇洋媚外。啊，不過小叔也都在外國嘛。不是還忘了回家嗎？怎麼突然又跑回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NdJrLyr5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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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這麼沒禮貌，哥。」卓子靚忍不住發言制止，但小叔拉拉他的衣角，聳了個肩。卓子軒見況，不悅地哼了一聲，便沒再說話。此時中年女子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大嫂。」

　　「是小叔呀。歡迎蒞臨寒舍。」女子在圍裙上一抹，握起小叔的手，滿臉笑意。然而，小叔的表情更扭曲了。

　　「媽，小叔要睡哪？」

　　「就住你房間吧，那裡原本是小叔的房間。可以嗎？」

　　「可以的。」

　　小叔點頭。卓子靚趕走妹妹，趕緊拉著一臉難受的小叔上樓。

　　原先垂頭喪氣的男人進了房間，很快就將那些情緒拋諸腦後，專心研究起姪子的房間。有些擺設是新的：書桌下成堆的參考書、空罐頭裝飾而成的筆筒等等；卻也有東西是舊的：衣櫥上的飛鏢靶、牆壁上用黃色噴漆寫的數字……歷經叔侄使用的房間，留下了兩人使用的痕跡，如今大部分屬於卓子靚。

　　男子心中懷念之情油然而生。窗前望去一整片的香蕉樹、天花板上神似人臉的紋路、會搖晃因此得墊上厚紙板的書桌……這是他住過的房子，這是他家！

　　可當他事隔多年，再次踏足此地。他是客人，是蒞臨寒舍的客人，不是歸家的遊子。

　　卓子靚看著男人神色變化，緊張起來。小叔又掛著難過的表情了，眉頭深鎖，環視房間而不發一語。他明白小叔的情緒起伏很大，或許是藝術家的特質。他看著小叔開懷的笑、睡茫了的呆、被冷言冷語的悲、被無意傷害的苦……他心疼小叔。他遲遲不歸家，或許是因為這個家已沒有他的位子。

　　究竟從哪裡錯了呢？

　　正當卓子靚思考有關小叔的種種問題，站在牆前的本人又回復原先笑容滿面的樣貌了。

　　「對了，子靚，我帶了個禮物回來給你耶。」

　　「咦？」

　　「噹噹，世界地圖！不過你的房間已經有貼地圖了耶。」小叔從行李箱中找出被折疊幾次的海報。卓子靚和他合力鋪在地上，發現小叔的禮物比牆上簡略的世界地圖更大一些。細細一看，才發現這張地圖非凡，是小叔手繪的。圖畫紙上用透明水彩畫上了大陸和海洋，上頭還有小叔秀氣的字跡，那是以書寫體寫下的英文，The Pacific Ocean、Asia、South Pole…… 　　

　　「子靚，台灣在這邊。」小叔指了指島嶼，Taiwan。　　

　　指尖向右移動，滑過一大片淡藍色塊和可愛的鯨魚，最後停在大洋對面的美洲西岸，定住。

　　「我住在這裡。」地圖上畫了顆星星，上頭有個蝴蝶結跟逗趣的長相，星星小姐瞠大雙眼、扯開大嘴，旁邊拉出對話框。

　　Vancouver。　　

　　卓子靚在心中複誦，加拿大的溫哥華，男子住的地方。　　

　　「之前答應你，教你認地圖。太晚赴約，你都是準大學生了，早就過了學認地圖的年紀啦。」小叔噘起嘴來搖頭，像是失策一樣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男子憶起當年，比了個高度，「我上次回來，你才這麼小。」　　

　　「那是好久以前了耶。」卓子靚回答，小叔拉出的高度比自己讀小學的妹妹更矮，大概是學齡前。難怪他不記得小叔，也不記得小叔跟他約定地圖的事。此時小叔提起，感覺兩人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　　

　　「對呀，你剛十八歲了。」小叔露出虎牙，揉揉他的頭。卓子靚笑著閃開那隻不安分地弄亂頭髮的兇「手」，被拒絕的小叔也不在意，苦笑道，「抱歉，沒訂到機票，不然大嫂是讓我回來參加你的生日會的。」　　

　　卓子靚不解，母親一向也不喜歡小叔，怎會要小叔幫他慶生。　　

　　「那你幾歲？」

　　「嘿嘿，我也是永遠的十八歲。」

　　「吼，小叔你很幼稚。你到底幾歲？」　　

　　「年齡是秘密……唔喔，卓子靚你好大膽，搔我癢……」

　　被處以搔肚子之刑的年輕男子像條蟲般，在地上不停扭動。經過姪子一番折騰後，汗濕了白襯衫，碎髮也變得濕黏而貼在額上，小叔終於舉雙手求饒。　　

　　「好好好！我說我說......三十六。」　　　　

　　三十六比他想得大些，沒想到看來年輕的男子已奔四。或許是保養有方？小叔比書局所有雜誌的封面美人都漂亮許多。　　

　　黛色的窗簾被風輕拂，夕陽黃橙橙的光灑在地圖上，將紙張染上一層蜂蜜色。一片黃色調中，累得虛脫而平躺於地的年輕男子闔眼，細唇輕啟。　　

　　「子靚，你是二分之一的我。」

　　＊

　　他和小叔並排躺著，卓子靚怕地圖弄髒，趕緊將小叔的心血捲起來。小叔看見房間原先就貼了地圖，打算把地圖改送給國小的姪女，卻因卓子靚的堅持而退卻。

　　卓子靚覺得這是寶貝。男子離開後，他有地圖指出溫哥華的方向，這次不會忘記小叔。　　　　

　　兩人歡快地聊了一會，大部分是小叔問、他答。他不敢拋出問題，就怕像母親一樣，無意間傷及小叔。男子對他的生活抱有莫大興趣，自他的交友狀況到學業、甚至未來和理想。談話很輕鬆，不同其他長輩咄咄逼人的質問，小叔與他，更像年紀相仿的友人在咖啡廳聊天。男子不說教，最多就提個幾句意見。

　　卓子靚上了頂尖大學的醫科。小叔問他，為什麼想從醫。　　

　　只有這個問題，卓子靚始終沒能答出來。小叔苦笑著捏了捏身旁姪子的臉頰。

　　「你很棒，你是大人期望的樣子，但是你沒有選擇你喜歡的，那你至少得喜歡你的選擇。」　　

　　語畢不久，小叔便睡著了，無奈的姪子反覆思索這句話，最後也睡著了。在蜜色的三坪世界裡，兩人酣眠。直至夕陽西下，被地平線吞沒，男子才醒來，順便搖醒卓子靚。　　

　　「子靚，我想洗澡。」　

　　「等一下，要先燒水。」　　

　　小叔的嘴張成了Ｏ形，男子驚呼，「熱水器壞啦？」　　

　　「壞很久了。小叔不習慣洗冷水吧？我去燒壺水。」　　

　　等到卓子靚水燒好了，小叔笑著搖頭表示，沒辦法跟男人一起洗澡。因此，小叔和卓子靚依序進浴室，洗去一身臭汗。

　　卓子靚剛從浴室走出來，僅裹著一條浴巾於下。見小叔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從白襯衫下伸出來，一晃一晃。

　　很是誘人，但這是男人，而且是他小叔。

　　「卓子靚！快去穿好衣服！」　　

　　先訓斥人的反而是男子，驚訝的小叔差點摔下椅子，連忙遮住了眼，像是看到不淨之物般放聲尖叫。極度誇張，他們都是男人，卓子靚無法明白小叔戲劇性的反應，但還是乖乖套上了掛在床腳的短袖上衣。　　

　　「小叔你還說我，你還不是沒穿褲子。而且你都沒有腿毛，很娘耶。」　　

　　男子不悅地鼓起雙頰，拉起襯衫下襬，展示極短的熱褲。　　

　　「小叔你穿這什麼？這只有女生會穿。等會吃飯，絕對被爸罵。」卓子靚嘆了口氣，父親思想古板，連看見女同學裙子高度膝上都會搖頭咋舌，小叔這等同沒穿的熱褲不被念一頓才怪。他趕緊扔了件球褲給小叔，男子閃躲，嫌惡地踢開落在地上的褲子。

　　「我才不穿你的褲子。」

　　小叔搖搖頭，越過他身旁，從自己行李中挑了件牛仔褲，進浴室更換。　　

　　卓子靚無奈地走近書桌，這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張正在繪製的地圖，應該是出自小叔手筆的吧？細細研究了一番，結論是：他看不出這地圖畫哪。或許是溫哥華？　　

　　「你很喜歡地圖嗎？」　　

　　浴室裡的小叔正仔細吹乾一頭長髮，吹風機的聲音掩蓋了他的問句，於是他扯開嗓子問了一次。　　

　　「小叔，你很喜歡地圖嗎？」　　

　　「很喜歡啊。地圖可以帶我逃跑。」　　

　　然而，小叔的回答也被掩蓋了。卓子靚聽不見，因此他繼續問：

　　「地圖可以送我嗎？」　　

　　這次他聽見了，小叔說，可以。

　　＊

　　小叔食量很小，飯添得不多，三兩下就解決了。女子皺起了眉詢問，男子苦笑著拒絕了再來一碗。因此小叔接下來的飯局，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

　　奶奶坐在小叔旁邊，母子難得相逢，卻極少交談。小叔夾了些菜給母親，而奶奶道謝，兩人互動客套、生硬，就連剛成年的卓子靚也能看出一二。飯桌上只有卓子筠不斷向父母報告學校的事、和卓子軒難得幾句抱怨。

　　「卓子軒，你夾第二塊了！」

　　「我正在長大啦，是你自己動作太慢。」

　　「子筠，說話沒大沒小，要叫子軒『大哥』。」

　　「媽媽你都不罵大哥！二哥……」

　　「哥，分一半給子筠吧。」

　　「還是子靚比較成熟。」

　　「嘖，他那是老起來放。」

　　男子默不作聲，看著卓家三子與母親的互動。待眾人放下碗筷，小叔開口了：

　　「恭喜子靚考上台大醫科，哥和大嫂教得好，子靚很優秀。」

　　「謝謝。」父親沒和男子眼神交會，代為回答的是母親。

　　小叔將東西推了過去，父親低下頭去、母親則是盈滿笑容地推託一番，然後當然歡喜地收了下來。

　　那是一個紅包，一個很厚的紅包。一見分量，女子便驚笑，在桌下打開後，比她想得更多！裡頭全是千元大鈔。

　　「呵呵，這怎麼好意思呢？」

　　「不會。子靚十八歲了，是大人了，這是生日禮物。」

　　卓子靚跟父親一樣不敢抬頭，他突然懂為何小叔來了。今年，是他父親失業剛滿一年、妹妹升上國小的第一年、他要北上念書的一年。金錢，是失去位子的小叔，得到母親禮遇之因。

　　卓子靚不敢問，紅包有多少錢。

　　他突然好想逃跑。

　　＊

　　他有一張地圖，上頭是小叔的字跡，牛奶噴泉、獨角獸懸崖、投糖果專用許願池……

　　他突然好想逃跑。

　　他找到小叔，小叔一個人坐在飯桌，還穿著卓子靚的球褲和背心。他決定和小叔一起逃跑。他打開地圖──

　　Money、Money、Money、Money、Money、Money、Money、Money……

　　這才是所有溪流和城鎮的名字。

　　＊

　　他從夢裡驚醒過來。

　　小叔沒睡，一個人整理行李。他揉揉眼，看見小叔的穿著，白色，層層堆疊的紗裙和蕾絲邊，是白色婚紗。

　　他沒從夢裡醒過來。他向後倒下，闔眼，卻無法醒來或改變夢境，於是他開口向夢中的小叔搭話。

　　「小叔，你想嫁人啊？」

　　男子瞪大雙眼，滿臉驚慌。

　　「子靚？」

　　「別害怕呀，小叔那麼美。」

　　卓子靚起身，捧起礙事的白色膨裙。直到兩人的距離近得能看見，坐在地上的小叔隱隱紅了眼框，彷彿美是一種罪孽。

　　「你覺得這是夢嗎？」小叔開口。

　　「當然是夢。不然小叔是男的，怎麼可能穿婚紗？」

　　「因為我生錯了殼子。」

　　「其實我想當女生。但是我跟你一樣，有男生的身體。可是我好想當女生。」

　　小叔說道，卓子靚聽出他心中掙扎，抱住那穿著白紗的瘦弱男子。企圖透過溫度給小叔一點力量。如果這是一場夢，他請求，請暫時不要讓他醒來。

　　「不好抱吧？因為我不是真正的女生。」

　　「我不能回來。因為卓家不會接受，男身的女子。」

　　他感受到肩膀逐漸被浸濕，趴在他肩上的小叔開始痛哭，把頭埋進他上衣裡壓抑著哭聲。卓子靚來回撫著小叔的背脊，妹妹幼時哭泣，母親都會這樣哄妹妹，小叔已經三十六，但他會的安慰招數也只有這招。

　　「……小叔。」

　　待男子呼吸平穩後，他捏捏小叔哭紅的鼻子。

　　「你幹嘛……？」

　　「你說過，我是二分之一的你。」

　　「你的所有難過悲傷，我替你分擔二分之一。不然那麼重，你怎麼去帶著你的地圖去旅行？」

　　卓子靚戳戳小叔的額角，男子終於破涕為笑。

　　「謝謝，子靚人真好。」

　　＊

　　送小叔回車站的工作也是卓子靚負責的。他分不清昨天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小叔閉口不提，他也沒立場開口。於是他一路心裡鬱悶的抵達車站了。

　　他想要送小叔上火車，小叔卻笑著拒絕了，還打趣地說：

　　「你是要害我捨不得走嗎？」

　　聽得卓子靚心動，卻又更心悶。現在他好喜歡小叔，小叔是他最親近的長輩了。然而，再見到小叔可能還要很久吧.......

　　「小叔，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他鼓起勇氣拉住小叔的手，男子卻無情地搖頭。

　　「跨洋電話很貴。你給我好好讀書，卓子靚，既然都拼進台大醫科了，以後要更努力。」

　　「小叔，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小叔已經拖著行李箱，轉頭走進車站，頭也不回。

　　＊

　　「今年小提琴才子卓容的專輯《ｍ∀ｐ》感動推出，由他親自編曲、寫詞、演唱的《我願意等待二分之一的我》大受好評。請問卓容女士，你對這首曲子有什麼特別想說的嗎？」

　　「希望大家喜歡。另外，二分之一先生......」

　　「──謝謝你，你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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