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暴風雪今年依舊張狂，能見度極低，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
四月，正值南山的雪暴季，每週都要迎接至少四陣——偶爾會有五陣——長達五小時以上的暴風雪，而且每一陣都很集中在某幾天。每當雪停了，就要面對門前約十英吋高的積雪。
小女孩裹著厚厚的黑色絨毛大衣，戴著黑色蓋耳帽、土黃色手套、米白色圍巾，還有破破爛爛的土黃色雪靴，拿著只比她略矮一些的鏟雪工具清除堵在門口的積雪。她迅速將雪鏟上推車，清出一條能走到不遠處一棵大樹邊的路，因為不知道下一陣雪暴什麼時候又會再來。也許在她採到足夠的冬果前，就得回屋裡躲著了。
她才四呎三吋高，要把裝載滿滿白雪的推車挪到屋後傾倒十分艱難。所幸早在母親病倒、父親頹喪前，她就做過這樣的事了，還算有經驗。
將門前雪鏟完後，她跑回屋裡拿了一個小竹籃出來，開始翻找樹下被雪暴打落的冬之樹果。
正撿著，雪又開始下了，但下得並不大，所以她繼續埋頭翻著積雪。這籃可是她和父親的晚餐，若是不撿多些，餓著肚子實在難以入睡。
「寒冷，寒冷！」是父親的聲音，他站在屋門口喊著。
「我在這！」寒冷也回喊道，提起即將滿出來的果籃蹦跳著回家。厚重的衣物讓她看起來像顆彈跳的黑色絨毛球。
屋裡破舊又冷，連火燭都沒有，只有三盞略微昏暗的黃燈，卻比屋外溫暖許多。
寒冷放下果籃，將總是歪掉的一幅城市畫像擺正，掃了掃半點灰都沒有、從未點燃過的火爐，用破布擦了擦桌子，再拿出放了很久很久、每天只喝一點點的一大鍋樹汁。
這是寒冷每天都會做的事。她甚至不知道火爐要怎麼使用，但她總會假裝他們家有好多東西可以使用、有好多事可以做。
她沒有下過山，也沒見過真正的城市，母親還活著時曾告訴她城市有好多漂亮的東西，她很期待有天能見識一下。可惜母親過世了，就在兩個月前。
母親已經生病很長一段時間了，從寒冷八歲開始就沒見她好過，但母親身體好些時，會幫她補破衣服、教她鏟雪、教她採樹果並認識它們，還會告訴她小動物用什麼方式可以捕捉到，也是母親讓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很熱的東西叫做「火」。
到現在，寒冷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很熱的」，母親只說，就是她「寒冷」的相反。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hKqqHJN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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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母親，火在哪裡呢？」
小時候寒冷這樣問過。
「看到我們家那個洞了嗎？那是火爐，我親愛的小寒冷。」母親的笑容非常溫暖，她手上還在縫補破棉被角做著寒冷的新襪子，「只要下了南山去城市裡，就會看到好多火爐，裡面那團明亮的東西就是火了。」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vKc0dZB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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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一直記著母親說的話。
「父親，一起來吃飯吧。」她倒了兩杯只裝三分之一的樹汁，一杯放在有椅子的桌面，另一杯隨意擺著，而正中間是剛撿的那籃冬果。
他們早先有三張椅子，母親一張、父親一張、寒冷一張，但後來壞了兩張，除了母親之外父親和寒冷都不會修，於是就廢棄在一邊。寒冷一直都很乖巧，吃飯時椅子一定是給父親坐，她會站著吃，或是坐地上。反正吃完這麼點果子也不用多久時間。
寒冷的父親，伊格諾瑞恩特，奇怪的名字讓寒冷的母親都直接叫他諾瑞。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f6gEtsH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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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更適合你父親。」寒冷問起時，母親是這麼回答她的。
「那為什麼我的名字是『寒冷』呢？」
「因為妳是南山的孩子，南山是寒冷的。」母親摸了摸她的頭。
「我懂了。」寒冷說，接著又問起下一個問題。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gz2tmyR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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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瑞什麼都不會。在寒冷的母親還活著時，他會笑，還會像妻子那樣摸寒冷的頭。而兩個月前和寒冷親手挖雪又挖土葬了妻子後，他就真的什麼也不會了。諾瑞的頭髮總是揪成一團，鬍子長得亂七八糟，他沒有一技之長，不會養育女兒，每當慶幸寒冷會做很多事時，他又會想起已逝的妻子。
寒冷看著父親緩緩坐下，覺得父親的動作比起兩個月前遲緩許多，看起來有些蒼老。她期待地注視父親吃下鮮紅果子，問道：「父親，這次挑的冬之樹果好吃嗎？」
諾瑞遲疑了下，點點頭。
日復一日，他們的食物與飲品永遠是冬果、樹汁、或冰雪水，如果不是為了生存，又怎麼吃得下去？早就該覺得膩味了。
寒冷沒有留意到父親遲疑背後的原因，只當是父親老了、反應慢了，開開心心地抓起幾顆果子放嘴裡。一如往常，成熟的冬果並沒有什麼味道，只有淡淡的果甜而已，但在這麼冰冷的天氣，那點甜度根本嚐不出來。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DkH2cAi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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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樣過的，雪暴季中有時候會出現冰冷的陽光，刺眼卻沒什麼溫度，空氣仍然冰冷。
就像今天。
新的一天來臨，寒冷睜開雙眼，從木板上坐起身、微微打顫。和昨天、前天、前面的每一天一樣，寒冷打開門開始鏟雪。她見外頭出了太陽，就知道今天要做的事更多了。
寒冷花了幾個小時，吃力地鏟開一條通往小坡的路。太陽的出現雖然沒有讓寒冷感覺多溫暖，但小坡那兒卻會有一小條融雪小河⋯⋯噢，因為那裡是可以被太陽直射的，寒冷家門口卻不行。
每當融雪時，寒冷會提著桶子去搜集水，順便擦擦身體。她通常一年只會完整地洗一次澡，在十月份，太陽出現次數最多、也最溫暖的時候，通常空氣還是冷的。
一手一個桶子，寒冷在流動的小河邊蹲下，將其中一桶裝滿、另一桶放有破布的裝一半，捲起袖子，開始用沾濕的破布擦拭四肢。
以前寒冷和母親一起出來，總會先提一桶回去、再提另一桶回去。擦完身體，又把用過的那桶提回溪邊重新撈一桶。
後來母親告訴寒冷，她可以先裝一桶水，另一桶裝一半，擦完身體後直接在溪邊重新撈水。接著一桶一桶提回去，因為寒冷力氣不夠，一次就只能提一桶水。
寒冷覺得母親真的非常聰明，是她遇過最聰明的人。儘管她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只遇過父親和母親。
她不確定南山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但這一帶卻只有他們一戶。她曾在某一年的十月——就是那最溫暖的季節——去附近遛達，並沒有見到任何人。
將刺骨的冰雪水擦上身體，寒冷瞬間顫了一下，努力適應那與皮膚相反的溫度。4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gx2yDPG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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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神明們都沒有聽見她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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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每一個月，每一次融雪，寒冷像這樣擦著身體或洗澡的時候，她都會祈禱南山能有母親說的「很熱的溫度」。母親曾說過世界上有好多神明，終有一個會聽見人類的祈禱，所以她也不斷再祈禱著，希望有一天不用再承受凍傷的痛。
但是每一年，每一個月，每一次融雪，神明們好像都在忙，並沒有聽見寒冷的祈禱。是不是因為太多人再祈禱了呢？雖然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但母親說城市的人比十二個還多。
哦，她只會數到十二。一年只有十二個月，就連母親曾帶一個叫「時鐘」的東西回家，上面也只寫到十二，所以寒冷總想，世界上最大的數字就是十二了吧？比十二個還多，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多了！
「噢！神啊。」寒冷放下破布，就像以前的每一次祈禱一樣唸道：「感謝祢們的恩德讓我降生在世界上，我過得很幸福、感謝祢們讓最近的冬果收成良好，讓我和父親吃得飽足、感謝祢們叫太陽出現，我和父親又能有水了、感謝祢們⋯⋯。如果祢們聽見了我的祈禱，請讓我知道什麼是「很熱的」、請帶我去城市看火爐，阿們。」
母親說，祈禱是向神明們說話，為了表達人們的尊敬，祈求東西前必須先感謝神明，這樣神明才會願意聽你說話。寒冷常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感謝得不夠多，所以神明才不想理她？或是城市裡的人們感謝得更多，所以神明都在聽城市裡的人們說話，忙不過來了？還是⋯⋯神明根本就睡著了？於是她的祈禱也越來越長，大多要長篇大論感謝各式各樣的事情，最後才說出短短的願望。
以前母親還在時會帶著她和父親一起祈禱，還會教她要怎麼說禱詞。但是現在母親走了，寒冷只能自己絞盡腦汁想出新的感謝詞。
寒冷站起來，捏捏蹲太久的雙腿，又拍拍屁股上沾到的雪花，接著分別把兩個裝滿的水桶提回小木屋。
「父親，今天出太陽了，小坡那兒又融雪囉！」寒冷得意地指著她親手撈了水還提回來、重量不輕的水桶。
「我經過大樹的時候多看了幾眼，今天也會有很多冬之樹果呢。」她拿起空竹籃轉了個圈，在不太大的小木屋中噠噠跑著，或該說半走半跳。
「最重要的是，我看見有小羊和小兔子探頭出來！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或許可以吃點肉，父親。」她興奮地停在諾瑞面前。
但諾瑞還是那麼沉默寡言。他坐在破舊的最後一張椅子上，看著女兒笑不出來，只能僵著神情點點頭——這就是他能做的最大反應了。
他們沒有火，即使獵到小動物也是吃生肉。寒冷還那麼小，怎麼可能勝過野性強烈的小動物們？寒冷的母親捕捉得到，寒冷卻還不行。不過她就是這麼樂觀，和她母親十分相像。
諾瑞對這些事情是沒有概念的，因此聽見有肉能吃，他心裏只希望寒冷可以吃飽。
結果這一天，寒冷果然什麼都沒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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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不要再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