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帶著涼意,路上行人有的縮著脖子取暖,有的已經穿上了冬衣。地鐵站附近,有大批大批的少女朝著同一個方向走,手上都不約而同地拿著寫有「JK」字樣的毛巾,臉頰抹上微紅的雀躍,她們都為同一個人而來。
今天是歌手JK的出道四周年演唱會。
「天啊…也太多人了吧!JK的人氣真不是蓋的,是吧泰亨啊?」
沒搭理一旁好友碎念般的感嘆,金泰亨把臉往脖子上的圍巾裡縮了縮,繼續一手捧著電腦、一手打字。臥槽…怎麼今天突然變得這麼冷啊?
金泰亨,24歲,大概在半年前進到W報社工作,成為了娛樂線記者。他雖然不怎麼喜歡現在記者的操作方式,但是秉持著對於文字及音樂的熱愛,他選擇了這個職業。
但讓他覺得憋屈的是,他一心只對西洋音樂有興趣,原本以為憑著自己對於西洋娛樂的專業和瞭解,可以成為專精西洋娛樂的記者。只是沒想到,他非但半個西洋藝人都沒碰到,現在還得天天追著那些假得要死還拿不出實力的國內偶像們跑。
今天還被指示必須出到四條稿子,敢情現在真的都把新聞當網誌寫了是吧?想到這,金泰亨就不自覺長嘆了口氣。事實上還有一個他非常不願意來到這裡的理由,但那個理由他光是想都不願想起。
進到演唱會場內,金泰亨領著好友朴智旻一路走到媒體台,準備架設相機。
他與朴智旻在大學就認識了,不知道什麼孽緣,兩人的取向非常相似、一拍即合,不管是對於早餐的選擇、會聽到睡著的課堂,就這樣到了畢業。後來金泰亨到日本去唸了一年的書,回來進到職場,又遇到了在電視台當助理導播的朴智旻,兩人本來就沒斷聯繫,結果又因為都進到了同個工作環境而熱絡起來,現在朴智旻偶而會來支援金泰亨當個攝影師。
朴智旻在電視台的工作雖然累,但卻很有熱情,每天看著這些藝人在電視台進進出出也不膩,因此他現在臉上正掛著大大的笑容,相當期待JK的表演。
平常要是被金泰亨看到這表情,金泰亨肯定會大大吐槽他笑得像個智障,但現在金泰亨是沒空也沒心情搭理他,只是坐在地上埋頭狂寫上一場無聊記者會的內容。
金泰亨一直都不能理解,宣傳產品的記者會幹嘛非要逼娛樂記者去呢?藝人在台上只會說那產品多好用又多好用,實際上也根本沒用過,反正就是為了賺代言費捧產品罷了,訪問也問不出個屁來,逼得娛樂記者只能圍著私生活打轉。這時候就又有問題了,藝人聽到娛樂記者發問,不是打哈哈說「誤會」,要不就是皮笑肉不笑、略帶點白眼地回答:「下一題。」
因為各種令人費解的原因,金泰亨已經要被自己的稿子無聊死了,卻還是得寫出個什麼鬼來。
「我他媽賺夠了一定要轉行……」金泰亨咬牙切齒地按下提交鍵。
場燈暗下,音樂響起,整個會場迴盪著少女激動、喜悅、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舞台大螢幕上正播放著開場影片,影片中,身穿鬆垮黑襯衫的JK,背著一雙殘破的黑色翅膀,臉上掛著鮮紅的淚水,宛如狼狽的墮天使,緩緩從空中墜落,在碰地之前,畫面用轉換成一個水滴融入墨水中的畫面。
據說這個影片是JK親自策畫的,從腳本到畫面構圖都親自經手。
22歲的JK,本名田柾國,自18歲就出道,那張精緻的臉孔令所有偶然見到他的人都不禁駐足,一雙桃花大眼時而散發著天真的水光,時而強烈誘人、具有威脅性,他是一個擁有多重面貌的偶像,才出道半年就大爆紅,直至今日,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頂級偶像。
比起台下少女們紛紛喊著「好性感」、「好帥」,金泰亨只皺起眉頭,把頭埋在電腦螢幕前打字,對於眼前的東西一點都沒有要抬頭看的意思。
站在後方的朴智旻看到金泰亨的動作,疑惑地歪了歪頭。雖然金泰亨常跟他抱怨工作,但卻還是很認真地在做,嘴上嫌著明星多假又多假,還是會認真地欣賞他們的演出,寫出能夠讓讀者對那些明星刮目相看的報導。不過,金泰亨很少這樣焦躁,像是一刻都待不住、一直在抖腳;看似認真打字卻完全沒有邏輯。
朴智旻只能聯想到,金泰亨大概是打從心底不怎麼欣賞JK這個藝人吧。
JK基本上就是個從不受訪的藝人,因此圈內沒有什麼記者真心喜歡他這個人,不過JK的特立獨行,並不影響事業,因為他擁有足夠耍大牌的本錢,讓所有媒體只能摸摸鼻子認栽,就算是一年前那樁與製作人鬧分裂打架的大事,JK也完全不澄清和說明,只是請背後強大的律師團發了個公告說:「關於藝人的任何猜測報導,都將保留法律追訴權利,請自重。」從此再也沒有人猜測他是為什麼JK與親如兄弟的製作人分道揚鑣。
影片結束,JK從分開的大螢幕中緩緩走出,180公分的身高、完美的身材線條,就像一個虛擬人物成為了真實存在的人,夢幻而沒有實感。
熱烈的尖叫聲用力敲擊著金泰亨的耳膜,他忍不住握起了拳頭,眉頭更加深鎖。
歌曲一下,JK的歌聲炸進了金泰亨的耳朵裡,金泰亨不禁顫抖了下,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JK的聲音同時擁有青澀少年的美和成熟男人的烈,再搭上輕盈俐落的舞姿,任誰聽過他的歌聲、看過他的演出,都無不讚嘆他是個「天生的巨星」。
台上揮汗賣力地唱著,台下也抱持著相同的熱度吶喊回應,偶像與粉絲所共同創造出來的空間,是那麼的神奇,似乎上一秒過得再累,進到這裡就能得到勇氣;就算台上與台下的距離隔了5公尺、甚至以上,但是在每一個歌迷的眼裡,偶像都像站在自己眼前,只為自己而唱。
趁著還有一絲理智,金泰亨拉回自己的意識,打開電腦開始咑咑咑地打起字來。
如果可以,就算早一秒,他也想盡快逃離這裡。
終於要到了最後一首歌,金泰亨手上的歌單也已經皺得不成形。他呼了口氣,像是在水裡憋了許久一樣,然後轉頭對朴智旻說:「我要先走了,有什麼突發狀況你再打給我吧。」
朴智旻接過金泰亨遞來的皺巴巴的紙張,傻傻望著那個像洩氣皮球的人。「你怎麼啦?不舒服?」
金泰亨只是無力地搖搖頭,背起背包跳下媒體台就要往出口走。
而台上的JK站在舞台中間,遲遲沒有開口,台下的觀眾也都好奇地相互張望。
過了一會兒,JK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了頭來,雖然嘴角是上揚的,但是眼睛看起來卻相當悲傷,就像是想要把什麼努力裝進眼睛裡般充滿依戀。
「我,JK,田柾國,有喜歡的人了。」
全場有那麼幾秒的時間陷入完全地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停下腳步的金泰亨。
接著,站在這塊地上的每一個人,再共同爆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嘆。
有人不斷對著台上大喊「不是吧」,有的人在思考之前就已經先淚水潰堤,沒有人搞得清楚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就連台邊的工作人員也全都目瞪口呆,台前、台後亂得可以。
同樣地,金泰亨也是一臉懵,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最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情,都猶如石頭般瘋狂砸向他的腦袋,無比劇痛,血流不止。
JK公開認愛第三天,網路上依舊通篇都是有關他的新聞,好的、壞的、過去的、不相干的,什麼都有,不過在戀愛對象方面,大家都只能從他合作過的女藝人中找些硬湊的蛛絲馬跡。基本上JK沒傳過什麼認真的緋聞,都是一些穿鑿附會的八卦罷了,因此記者們寫起整理報導也特別辛苦。從一個乾乾淨淨又不受訪的人身上你能挖到啥呀?
而金泰亨則是在那天演唱會後,義務性地把與JK有關的人的電話都打了一遍,之後就掛病號連掛兩天。他絕不是裝病,是真的燒了兩天都沒停,一進公司就暈倒了,整個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因此主管也只能放他去休息。
金泰亨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頭痛欲裂,他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退熱貼,才貼沒多久就變成熱的了。該不是要死在今天了吧?金泰亨悲觀地想著,隨即又在心裡自己發笑。
其實這也不是第一次病得這麼重,只是很久沒有生重病了。現在一個人住在首爾,身邊沒人照顧就特別麻煩……金泰亨突然瞪大了眼睛,又皺起了眉頭,像是要藉此把什麼想法拋出腦外。
他把熱了的退熱貼撕下,再貼了個新的上去,冰了個透心涼,彷彿能在他那滾燙的額頭上發出「嘶--」的汽化聲。
金泰亨整了整身上的棉被,沒多久便沉沉睡去,然後夢見了比發燒更讓他疼痛的過去,讓他掙扎著痛哭而醒。
偶像之於粉絲來說,就是個夢想中的人,那人可能是未來想嫁的對象,也可能是自己最想成為的模樣。他有她們最喜歡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都能激起她們心中的小浪花,是個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最佳人類。
因此頂級偶像JK的戀愛消息轟動全國,沒有少女不為此心碎,咒罵的、淒涼的、悲苦的,什麼樣的評論留言都有,能夠撐起笑容衷心祝福的卻寥寥無幾。
不過就算是這麼大的事,就算是坐在社長面前,話題中心本人依然面不改色,坐實他「雕刻外貌」的稱號,根本是座真雕像。
頂著白髮的中年男子,也就是BEST娛樂的社長,他捏了捏自己跳了好幾天的太陽穴,思考了很久才低聲吐出一句話:「柾國啊,我先不管你的考慮是什麼,但是這麼大的事,總該跟你碩珍哥、跟我商量吧?」
一旁的經紀人金碩珍低頭不語,神情看上去有些自責。
金碩珍在田柾國還沒成為JK的時候就認識這個弟弟了,當初田柾國會走進娛樂圈,有一半也是因為金碩珍。這四年來,田柾國的經紀人都一直只有金碩珍,而金碩珍做事沉穩圓融,也是田柾國建立形象的重要人物。
只不過這次,金碩珍是真的完全懵了。演唱會那天,他站在台邊看著田柾國準備做結尾,心裡一邊想著等等要問一下慶功的餐廳準備好了沒,沒想到正當他分神的瞬間,田柾國那句「有喜歡的人了」就這麼直衝他的腦門,讓金碩珍像是被拍了後腦杓一樣跌了下,然後在不可置信地看向田柾國那有點孤單的背影。
金碩珍不敢自稱是最瞭解田柾國的人,但好歹他也是田柾國在偶像面具下的最後一條防線,平常對方的每一個情緒變化自己都看在眼裡,如果藝人狀況不好,身為經紀人的他也得適時當個心靈導師。但金碩珍可從來沒聽說田柾國喜歡上了誰--更準確地說,田柾國看起來根本對戀愛沒興趣,所以他很慌,比起責罵對方,他更苦惱該怎麼幫這個視同親弟弟的男孩不在成功的路上跌倒。
田柾國的表情顯然是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但是基於對老闆的禮貌,他抿了抿嘴道:「對不起讓大家操心了。」
「你也知道這會讓多少人操心?你就是走運,還有那麼多粉絲盼著你做回她們心中的偶像,但你覺得她們那些小女孩脆弱的內心能撐多久?這個世代淘汰偶像是很快的,就算你有實力,卡在這關你也走不下去!」也不是責怪,倒像是苦口婆心,畢竟田柾國是他一手拉拔出來的歌手,自己看著他身為歌手的魅力一日比一日強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更何況這家公司也是田柾國救起來的,自己於情於理都難以埋怨。
金碩珍看田柾國不打算再往下說了,便一手拍了拍田柾國的腿,「社長,我再回去跟他說說吧,目前通告、代言都還在的,而且媒體也找不出個所以然,大眾很快就會忘記的,您也不用太擔心了。」
金碩珍的話就像是給男子打了一劑強心針,因此他擺了擺手,示意讓金碩珍帶田柾國出去,自己再好好找時間跟股東開個會。
金碩珍帶著田柾國回到家中,雙方坐在沙發上久久都沒有開口,像是懂對方內心的掙扎,所以不願帶來傷害。
許久,田柾國還是先開了口,「哥,對不起。」
金碩珍瞥了一眼田柾國,長吁了口氣,「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啊,你這小子。」他伸手拍了拍田柾國的頭。此時的他們不是經紀人與藝人,只是兄弟。
「我不是故意不跟哥說的,只是…有點太激動了,激動到我想立刻就告訴身邊的每一個人。」
田柾國的眼裡發著光,是一種找到珍寶的竊喜,卻還帶了點謹慎的不安,就像小孩初次見到毛茸茸的動物,想要伸手觸碰、感受那帶著暖意的柔軟,卻又害怕一個不小心會被反咬。
聽到田柾國這段如小少年情竇初開的告白,金碩珍愣了愣。「她對你這麼重要嗎?」
田柾國咬了咬唇,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正當金碩珍想要問是哪個天仙把他們田柾國給拐了去,沒想到他卻聽到了自己從沒聽過的,有關於田柾國的過去。
「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初戀。」
凌晨三點,金泰亨一邊窩在車裡聽著旁邊攝影師的打呼聲,一邊心想著如果現在從天上砸下來一筆巨款,他一定立刻辭職不幹。
由於最近公司人手短缺,金泰亨在主管的淫威逼迫下,現正開著車在田柾國家門前等著,只要對方一出門,就得寫條新聞出來。金泰亨在來之前,大概想了一百種推辭的方法,但是後來他得到了結論--除非一夜致富,否則是別想了。
金泰亨手摸著電腦,眼睛時不時飄向門口,他其實已經緊張得快要窒息,只是每當他的神經繃緊到快要斷裂的剎那,攝影師就會很適時地發出一個巨大的聲響,把他拉回現實。他第一次由衷感謝有人打呼聲這麼大。
周遭還有很多認識的同行都盤據在不同的地方,大家一聽到田柾國終於回到自家了,全都馬上趕來守著,覺也不睡,靠著泡麵和咖啡提神。如果現在放個床在路中央,可能所有人都會前仆後繼地奔上去。
很多網民會說,怎麼老是報藝人私事報個沒完,記者就像個乞丐一樣天天蹲別人門口要飯吃,但其實狗仔文化並不因媒體單方面而已,一個巴掌拍不響,人類有多愛窺探別人的隱私,這世界上就會有多少人為了生存去幫你揭開這些黑幕。
誰都想活得有尊嚴,但人活在社會上,終究不會是一個能隔絕群體風向的個體。
金泰亨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喝掉手邊瓶子裡的最後一口水。他緊張、焦慮的時候總是會口乾舌燥,手邊有幾瓶水就喝掉幾瓶,因此學生時代考試經常要跑廁所,這習慣到現在還是改不了。金泰亨瞄了眼睡死的中年男子,心一橫決定用最快的速度去附近的漢堡王解放完再回來,他將電腦小心翼翼地放下,再用最小的動靜打開車門下去,輕如貓步。
他並不是那麼地在乎這條新聞有沒有追到,他壓根不想看見當事人。
只不過天不從人願,當他跑進漢堡王二樓,準備打開洗手間的門時,他與那個人迎面撞上了。
「泰…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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