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整理亞赫人的多重信仰 - 論末日篇》
當白鋒用手掌蓋在門上的感應器時,蓋亞早已將指揮椅轉到門口的方向,坐好,並蹺起二郎腿,雙手合十,以典型總指揮官的姿態,耐心地等待着他下屬的到來。
帶著一頭亂如雜草的黑髮,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輕輕鬆鬆地從滑動門走了進來,按照蓋亞的私人艦隊在軍紀禮儀上的嚴格規定,副官在見到總指揮官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立刻右手放膊頭,左手放背則,鞠躬敬禮,有些地位更低的士兵一見到總指揮官光滑的帽子邊,就將手上的工作全數盡棄,連忙點頭哈腰,有時還要彎腰好幾次才心滿意足。這些無謂的儀式白鋒從來都刻意忽略,依然繼續旁若無人地梳理著他的亂髮,仿佛這裡仍是他的休息倉。
蓋亞乾咳了一聲,對於慣以恐嚇手段行事的人來說,這可算是最善意的提醒。但熟悉他為人的都知道,這實際上代表了最後通牒。與蓋亞雙目對峙大約六秒鐘之後,白鋒才將梳子塞進褲袋,之後便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舉起右手,再徐徐地落回到自己的膊頭上,另一隻手也慢條斯理地向著自己的後背伸去。
沒等白鋒敬完禮,蓋亞就先開口了:「你的身份真的很特殊,白鋒『先生』。」他也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回敬,「你們究竟還有甚麼小秘密沒有分享給我?」
「在我回答這個問題前,我想先請教一下你問這個問題的原因。」白鋒翹起雙手,頭抬高了些許。
蓋亞勉強扯出一抹微笑,沒有理會:「你該聽說過『無名者』吧?」
「你們『鴉哈人』的神話故事我已經聽得夠多了。」白鋒嘲諷道。
「令每個『亞-赫-人』又敬又畏的全明之眼-既指明真理又導出歪理,很好,但我今天不是來給你說故事的,我是指真正的那個『無名者』—『無名者計劃』,關於這東西,你都知道些甚麼?」蓋亞重申道。
「你又知道些甚麼?」白鋒機械式地回答。
「我知道你都知道些甚麼,別妄想能顧左右而言他!現在我只需要你答我是『有』還是『沒有』!」蓋亞突然毫無預兆地雙拳一揮,重重地打落在左右兩邊的桌子上,一連串的巨大的震響頓時淹沒了整個房間,一直到白鋒再次開口回答時,餘韻才漸漸在耳邊散去。
「⋯⋯那好,我是有聽說過—」
「好極了!就是這樣!你剛才問我對計劃都知道些甚麽,我就答你這個問題!」蓋亞拍拍手,幾個巨型的電腦屏幕就從天花板上伸下來,將他從後面重重地包圍,大段的文字往不同的方向飛舞着,他眼明手快地捉住了其中一段,逐隻字讀了出來:「姓氏:白,名字:鋒,本名:白明章,出生地:中華民主聯邦共和國東北域第一區,父親名稱:白友山,母親…」
「這就是你召我來的原因?」白鋒飛快地說道,「就是為了在我面前像小學生諗書一樣大讀我早已交付給你的個人檔案?這到底有甚麼意—」
「閉嘴!我還沒有讀完!母親名稱:李蘭,加入『無名者計劃』年份:公元2033年,加入時年齡:3歲,離開時年份:公元2059年,離開時年齡:26歲,備注:此人為首批參與者,應在可能的範圍内予以最大限度的投資。老朋友,你老實地答我,你聽說過『無名者計劃』嗎??」
「我都說我有—」
「你有!你當然有!而且還是計劃的參與人!要是我沒有猜錯,你應該還是近地政府的人!對不對呀?」蓋亞雙腳踏地,高大的身影掩蓋了白鋒的臉,配以更凶惡的語氣大聲吼道:「答我!!對!不!對?!」
白鋒搖搖頭,擠出了一抹自信的笑容,「是不是『無名者計劃』的一員,跟是不是近地政府的一員,兩者根本沒有直接的關係,你所謂的推論絕對是錯得離譜。如果你召我來的目的是要展示你那神奇的推論,那抱歉了,我可沒有心情看一隻大吼大叫的猴子做白痴戲。」
這回輪到蓋亞擠出一抹自信的笑容,而且兩邊的嘴唇開得更大,幾乎要露出雪白的牙齒,「好!那我們就來玩你最愛的偵探遊戲吧!告訴我,你既然來自『無名者計劃』,那你就告訴我,在古曆公元2088年7月7日7時正,是不是有個非常富有,簡直是富可敵國但已年衰歲暮的老頭,本名拉更斯·韓德·阿柏魯奇,一名北美邦聯的榮譽國民,帶同自己整副身家和七十七個三至五歲的小孩,乘坐自己投資的太空穿梭機-主引號,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抵達第二國際太空站-新地平線?當時他老人家坐的位置是第二號行進倉,座位編號是42號,他太太則是39號,其餘的那些小孩則分別置於第一和第三號行進倉,座位編號涵蓋1至30和50至97。怎麼樣?偵探先生,我說得對嗎?」
「你提出的這些,只能說明你對『無名者計劃』的歷史有着過份的調查和研究,對於嘗試證明我與近地政府有沒有關係,完全毫無幫助。」白鋒懶洋洋地答道,依舊面不改容。
當蓋亞再次作出回答時,他的語氣明顯慢了下來,聲調也變得冷靜沉著,好像換了另一個人在說話:「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偵探先生。既然如此,我們就把重點放到更宏觀的角度上去,這樣偵探遊戲就變得更好玩了。我來問你,阿柏魯奇是不是對世界數之不盡,源源不絕的戰爭感到憤世疾谷,而且他老人家對這個世界不斷重複的現象還有套聽來令人感到腦洞大開,卻頗有見地的理論,就是所有紛爭都是源自於對其錯誤對象的歸屬感,使人類長期處於分裂的狀態,打着為了證明自己的所屬比別人的所屬強的幼稚戰爭?他是不是認為人類就是人類,從無種族、民族、國家、社群、黨派之分,因為這些都是人類在遠古時期原始荒蠻的利益鬥爭下故意的產物,一直都在迫使他們可憐兮兮地自相殘殺而得來的惡果?而他老人家的『無名者計劃』正是以徹底搌除對這些產物的歸屬感為目標,將那些小孩子訓練得只對唯一一件事物有歸屬感,也就是人類,人類本來應行的道路,應有的結果!因為他說只有這樣,人類才會視自己為人類,而不是甚麼甚麼人!」
他轉過頭來看着白鋒,表情異常嚴肅,凝視的雙眸表明對接下來所說的一切都甚有把握,「白鋒先生我再問你,你雖然在履歷表上顯示你是中國藉,裏裏外外也是個中國人的面孔,父母祖先也有着中國人的血統。據說中國人的愛國心比誰都要澎湃洶湧,個個都把歷代的領導人當神拜,可是你從來都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個中國人,這以一個中國人來說已經相當奇怪。當我第一次問及你的身份時,你也只是說你是地球人類,當然我也算是的,既然不對『中國人』具有身份認同感,就更不要說對你國家的領袖有沒有進行過狂熱的『朝拜』了,反倒是開口父親大人,閉口也是父親大人,就好像他就是你那個人人都膜拜的中國領導人一樣!依我說,那個你口中的父親大人根本就是阿柏魯奇他老人家!順帶一提,現今近地政府的世代無一不把那個老頭奉為先知,其狂熱程度也快要媲美中國人了!」
白鋒眉頭深鎖,「你嚴重離題了,你把我對父親的定義強行修改,加插有利於自己的說法的定義,以達到你證明我與近地政府有聯繫的目的。但跟以前一樣,你所謂的證據十分空泛,依舊毫無說服力可言。」悄微換了個姿勢之後,他的語氣開始變得嚴厲起來:「而且,在這一大輪廢話之中,你所提出的所謂『證據』均沒有明確的來源,由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用這些不明訊息妄圖構建一個幻想出來的事實,外加高亢的聲調試圖將其掩蓋並顯得有說服力,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場精采的脫口秀,可惜的是我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可是很忙的。」說著的同時,白鋒的左腳已踏出了門槽,正準備轉身離開。
「沒有我的批准,你身上哪怕是一根汗毛都休想動!」蓋亞一揮手,滑動門就「碰」一聲關上了,被拒之門外的白鋒慢慢地轉過頭來,特意向蓋亞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事實就是事實,近地政府,今次你不可能再矢口抵賴了,因為你的生理反應已經解釋了一切。」蓋亞又坐回到椅子上,幾下手勢之後,大大小小的電腦屏幕又再一次將他重重包圍,只剩下他瘦削的臉能看得見。在屏幕的摭掩下,十根手指在投射鍵盤之間鬼祟地飛舞著。
「就算這些訊息是真有其事,那又如何?看看你手握著證據吧,它是如此雞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你真的認為單憑這種小事就能夠對那不可一世的近地政府產生可觀的威脅力?」說罷,白鋒猛力一抽,被揭起的衣袖下現出一條閃閃發亮的金屬手臂⋯
蓋亞利用眼角的餘光向右邊的電腦屏幕窺探了一下,滿屏的垃圾文件依然源源不絕,但那份關鍵文件就是遲遲都不肯下來,儘管十萬火急,蓋亞還是盡量表現得鎮定自若,定定地瞪著正朝他步步逼近的白鋒⋯⋯
「我是否該推斷出,你做的這些無聊行為其實是另有目的,抑或是出於對我人格的一場幼稚的報復?還是又一場我要被迫參與的變態遊戲?作為你又愛又恨的得力助手,我認為我有權問個清楚明白。」白鋒的手一甩,整個手臂即刻變形,形形色色的金屬部件劇烈地解離、併合,迅速重組成一個新的形狀⋯
無名者名單全錄、全年飲食餐單、日常作息表、批判性思考與邏輯訓練特殊指南、意識的灌輸與教化、愚者之書⋯垃圾、垃圾、垃圾⋯⋯
「我怎能夠保證,在這種充滿惡意的環境下,我還能夠繼續忠心地服務你偉大的艦隊?我真的很替你擔心,萬一我人頭不保,你和你的艦隊是否也得『他朝君體也相同』?」很快,一根根長長的管狀物便合成出來,然後是圓桶形的匣子、然後是⋯
人的本質、人的迷失、人與神、文明的規律、歷史的模式、共同的命運、萬物的輪迴⋯垃圾、垃圾、垃圾⋯⋯⋯
「我真的很想見識一下,沒有我這個副官從旁協助,你偉大的艦隊該要如何稱霸獵戶臂?又該如何征服群星並建立你的野心帝國?上面的居民又該如何臣服於你的淫威之下?」管狀物的尖端搭在一起,一個藍色的小電光球憑空出現⋯
第四組無名者篩選結果、第七組無名者、第三組、第一、亞普娜、阿舒西耶、巴那列、白鋒、白鋒⋯⋯
「我發覺整場的談話根本就是浪費時間。當然,你有哪一次不是浪費我的時間?我想我也是時候改善一下你這個壞習慣了。」能量正不斷地匯聚,當它終於要瞄準蓋亞的前額時,它已經變得跟足球一樣大了。
白鋒!
抓緊最後一點時間,蓋亞的雙手猶如鬼影般,疾速掠過左手邊一個畫有微笑圖案的黃色按鈕⋯
「茲茲茲茲茲」!
⋯和右手邊的擴音器:
「給我停下!!」
突然,白鋒腳下的地板變得極其濕滑,加上那突如其來的咆哮,嚇得他一時間反應不來,幾下滑步之後,雙腳最終徹底失去平衡,整個人面朝下地扑倒在地上。手上的電光球也化成了灰,蒸發得無影無蹤。
蓋亞從容不迫地步下台階,將那一份關鍵文件的影像在白鋒面前晃來晃去,「想要有威脅力是吧?想要有確切的證據是吧?很好!我這兒就有一份報告,正是來自你們近地政府的!根據報告顯示,2033年加入的參與者全數成為近地政府的創始人,總人數不用說當然是七十七人!我們再看看你在『無名者計劃』的個人檔案,這次你可給我張大眼睛認真看!你是在2033年加入計劃,這可是白紙黑字寫明白的!你可不要不承認。」他彎下腰來,好讓白鋒看得更加清楚,「你看,這兩份文件都不約而同地證明了你不但是『無名者計劃』的參與人,更是個不折不扣的近地政府人!兩者當然有關—」
白鋒忽然插嘴,並嘗試站起身來:「要得到如此大量而詳盡的資料—呃!白鋒「即使對一個私掠者來說—呃!也甚有難度,除非它又是偽—」
在聽到「私掠者」三隻字時,蓋亞的臉勃然變色,連聲線都變得異常低沉,鼻孔也不時噴著粗氣:「第一,我可是你的長官,我沒有就你剛才對我的稱謂將你扔出氣閳,已經可說是三生有幸,你給我好好記住這一點。第二,我知道得很多,沒錯!而且我還可以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將你在參與『無名者計劃』期間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鐘在做甚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想看一場更精采的表演,我甚至可以將近地政府裏的每一個人,注意了!是近地政府裏的每,一,個,人,哦!包括不同崗位、不同背景、不同年期的人,將他們全部揪出來都不在話下!當然,這還少不了他們在參與『無名者計劃』時所有官方和非官方紀錄!」
在蓋亞的連珠發炮之下,除了收起由他的機械手變形而成的線圈槍之外,白鋒再沒有任何回應,他立刻抓緊這個機會,繼續他的滔滔不絕:「據我所了解,近地政府統治下的公民根本不知其政府為何物,更莫說究竟是甚麼人在統治他們,畢竟守秘密不是你們近地政府最大的本事麼?換言之,我在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你那親愛的近地政府每一代皆誓死捍衛的最高機密!最!高!機!密!你可得知道,所謂機密不過是這個甚麼都可以賣的世界的眾多選項的其中之一,誰有錢誰就買得到。我好歹也算是個商人,只要有錢賺,我隨時都可以它們當商品一樣賣出去,我才不管是誰把它買下來呢,而且我擔保它一定會很暢銷,賺得我盤滿砵滿!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個負責任的商人,那些買家怎麼去處置與我何幹,真正與我相幹的是近地政府那些窝囊廢的表情,尤其是當你那甚麼最高機密都通通變成連家庭主婦都知道的八掛新聞時,那些窝囊廢木訥的臉上究竟會出現甚麼微妙的變化!好了,我說完了,現在請給我滾出去!」
話音剛落,地板的濕滑效果便瞬間消失,滑動門也重新打開,白鋒趕緊用兩手攙扶自己,一站穩腳步便頭也不回,立即轉身離去,很快就從蓋亞的視線中消失。
※
白鋒環顧四週,確認身邊空無一物後,便快速地躲到牆後,利用AI「密涅瓦」的通訊網絡把自己連上近地政府的接收器,等待了大約三秒鐘。
「他都知道了,對…」
傳呼機放出一陣雜聲。
「我不太肯定,但我不認為他會將他所知道都公諸於眾,你們大可放心…」
傳呼機再放出一陣雜聲,接着是嗚—嗚的低鳴聲。
「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將它們連接。」
白鋒環顧四週,確認身邊空無一物後,便快速地從牆後跳出來,向着訊號發射器的方向慢步走去。
※
「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將它們連接。」
蓋亞將錄音器關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滿意笑容,但當回頭看着屏幕上那些及時送到的機密文件時,卻不禁鬆了一口氣。
算他們省了一顆打在頭上的子彈。
白鋒是不是「無名者計劃」的參與人,或者是不是近地政府的間諜,無論他承認還是不承認,蓋亞壓根兒也不關心,反正蓋亞真正的目的已經達到。他重新回到指揮椅上,把椅子轉到通訊屏幕的方向,在調較好頻率接收器之後便坐好,並蹺起二郎腿,雙手合十,以典型私掠者的姿態,耐心地等待着近地政府的通話訊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