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萬惡的情人節,沒有情人的我和佟安說好要玩個小遊戲。規則很簡單,鄰座同學一整天相處下來,不可以刻意迴避對方的眼神接觸,先笑的就輸了。明明就是那麼愛笑的人,居然想也沒想就答應,真的有夠呆。
「輸的人要為贏的人做一件事,」昨天約定時她再三強調,「不可以反悔喔!」
拜託,我才怕妳反悔咧。想到這,我扮了扮鬼臉,餐桌那頭的爸爸挑了挑眉毛。「這麼難得?我們女兒不是平常都臭著一張臉在吃早餐嗎?」
「鬼臉是有比較好就是了。」姐姐送了口蛋餅入嘴,語焉不詳地吐槽。
我瞪了她一眼,仰頭灌完豆漿,把空紙杯砰地一聲放回桌上。「妳就好好去跟男朋友約會吧!管那麼多幹嘛?我現在可是苦中作樂的高三生,還有力氣扮鬼臉表示我還活著,應該要心存感恩。」
「出門了啦,停戰停戰。」媽媽在玄關喊。「冠倫約會也別太晚回家。」
姐姐慵懶地回了兩句知道了知道了,爸爸則甜膩膩地喊著老婆今天我們也提早下班一起去吃情人節大餐哦。我抖一抖滿身雞皮疙瘩,拉起側背包三步併作兩步跟著媽媽一起出門去了。
如往常一樣把我送至校門口,媽媽在我下車後輕按了下喇叭,搖下車窗跟我打氣了一番:「乖女兒,今年也努力用功,明年就可以好好過情人節了唷。」
真是令人五味雜陳的鼓勵。我揉揉太陽穴,揮手說了再見,緩步走進校門。二月的天氣總是陰陰的,讓人心情想好也好不起來。
學測沒考好,就連回阿嬤家過年也把自己關在頂樓讀書,錯過了好多以往每年期待的出遊行程。鐵皮加蓋的頂樓很冷,我用層層外衣把自己裹成不合時宜的粽子,跟屈原一樣直往江底沉。那時候連握筆的手都是冰的,常常題目做一做必須起來活動暖暖身子。一成不變的時光是由文字堆砌起來的,如果不是紙頁上的文字改變了,複習進度向前推移了,我約莫是不會發覺時間又過去了多久的。畢竟已經不戴錶一整年了。
「因為討厭秒針走動的聲音。」我是這麼回答她的。
晚自習讀書讀累了,我和佟安會一起去跑操場。那天跑完,我們坐在綠皮上,背靠著背,她將頭往後倚上來,害我得稍微低下頭,但我沒有抱怨。我喜歡她這麼倚靠著我。她開口說話,共鳴從相觸的部位傳遞到我全身:「妳以前動不動就看著錶,每五分鐘就一次吧?我都替妳緊張了。現在這樣很好啊,從容一點、悠哉一點,更適合妳。妳知道嗎?不去計算的話,時間會過得比較慢哦。」
事實上,不去計算的話,做很多事都會變得比較快樂吧?妳就是這樣的人啊,我想這麼對她說。為什麼總是可以無憂無慮地笑,跟顆小太陽一樣,真令人羨慕。
「羨慕什麼?」
佟安不知道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在我後頭,整個人從後面撲了上來,我差點重心不穩往前跌。她掛在我身上時下巴靠著我的肩,棕色的短髮垂落在我頰邊,撓得我有點癢。所幸我及時想起了今天的約定,連忙用一陣乾咳蓋過這陣笑意。
「等等,妳這樣犯規。」
「咦?」
「我看不到妳的表情,怎麼知道妳有沒有偷笑?」
「可是我也看不到妳的臉啊⋯⋯」
「不管啦妳先給我下來!」
把她從背上拔下來以後,我整整衣領,順便武裝了下表情。擺張撲克臉對我來說輕而易舉,過去兩年在社團裡練習得都成呼吸了,所以方佟安妳今天真是輸定了。我暗自竊喜,邊低頭打量著她,喔?還真是毫無波瀾,不過⋯⋯因為刻意僵硬而顯得不自然的臉蛋,些許抽動的嘴角,都比我想像中還要來得有趣。
小時候無聊,喜歡和姐姐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直視對方的眼睛,誰先笑,誰就輸了,全天下大概沒有什麼比這更無聊的遊戲了。昨天跟她提議時,也只不過是靈光一閃,畢竟玩這遊戲我可真從來沒有輸過。這個遊戲致勝關鍵就是:不可以把對方當人看。因為某種人類與生俱來的社交本能,四目交對超過一定時間就會產生無限膨脹的尷尬。於是我總是想像自己正凝望一座湖泊,湖泊具有寧靜的力量,能讓我與所有情緒產生距離,進而平心靜氣地說一堆幹話,或是扮奇怪的表情來惹對方發笑。
「先進教室吧,」我輕推她,發現她只穿著單薄的長袖制服,簡單配上一件背心,忍不住皺眉說:「怎麼不穿件外套?」
「太溫暖的話會鬆懈,就會忍不住笑出來。」她極其認真地說。
妳這麼可愛我才會忍不住笑出來。我深呼吸,用雙手趕緊把她推進稍稍溫暖一點的教室,心想著這該不會就是她的陰謀吧?
早自習一如往常地充斥著複習卷,有的是中午繳交,有的是放學前繳交,AA豬AB,豬BC豬A,這就是高三生的日常。我伏在桌上用力地刻字作答,總算了結一張歷史複習卷,伸了個懶腰。最後一排的視野很遼闊,放眼望去,是一道道馱著身子與夢想進行搏擊的背影,偶爾在試卷海裡感到疲倦了,抬頭一望,又會覺得某種近似於勇氣的東西從斑駁靈魂的一角悄悄抽芽。
木桌是兩兩併在一起的,寫考卷的時候,從隔壁桌傳來的輕微震動,讓人有種和某人一起並肩作戰的感覺。我右手撐著下巴,自然而然地往窗戶那側看,果然發現佟安正緊皺著眉,咬著原子筆尾端苦思著。她一向不太擅長歷史,今天這份卷子又偏難,她應該很頭痛吧。
等等。那不就代表今天的遊戲她佔了大便宜嗎?這怎麼行?
第二節下課特別長,通常我們會一起橫跨操場去合作社買零食吃,不過偶有例外,就像是今天,佟安抓亂了頭髮,一言不發地在鐘響後繼續把抽屜裡的試卷拿出來寫。我雙手插著口袋從合作社回來後,她甚至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只是頭髮似乎又更凌亂了一點。啪。一包森永牛奶糖降落在她的考卷上,她愣了一愣。我拉開椅子坐下來,腳高高翹上桌,雙手抱胸,一臉肅穆地盯著她。
「謝謝⋯⋯」她小聲道謝,拾起牛奶糖,上上下下仔細瞧了一遍。「不過一般來說,今天不是該送巧克力之類的嗎?」
「嘖、嘖、嘖,」我緩緩搖頭。「施主,萬萬不可有貪念啊。」
她正撕開包裝的塑膠封套,聽我這麼說總算抬起眼來看我,結果臉頰像花栗鼠一樣鼓起來,像是在死命憋著噴笑的衝動。「流氓和尚?」她總算調整好臉上的肌肉,蹦出這麼個問句。
「妳見過那麼有魅力的和尚嗎?」我挑眉,把食指跟中指間夾著的棒棒糖拿出嘴裡,擺出吐菸的模樣。「是潛心修行的黑道高層。」
「蛤⋯⋯那什麼啊?」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痛苦,憋笑憋得臉都漲紅了。
我輕哼。「是笑點又低又歪如妳怎麼也抵擋不了的魅力。來,我的菸。」我指指她手中的牛奶糖包裝,用霸道總裁逼妳愛的氣勢朝她邪佞地勾了勾手指。
接著她一秒趴到桌上,把臉整個埋進手臂裡,肩膀劇烈抖動,我忍不住埋怨:「喂喂,哪有這樣的,這很明顯在偷笑吧!方佟安,妳輸了喔,願賭服輸。」
「誰說的,我沒有,誰笑了?」她突然拍桌起身,嚇得我當場愣住。
經她這麼一喊,前面的同學也訝異地回過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周遭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上課鐘響起,只有幾個同學回座時經過我們低聲問候了下,我趕緊擺擺手說沒事啦沒事。老師準時在鐘聲結束時進教室,佟安卻還站著,直到我輕扯幾下她的衣角,才緩緩坐下。接下來一直到午休,她都沒再理我,只是埋頭寫著一張一張似乎永無止盡的考卷。
沒想到她這麼輸不起,說真的,我有點生氣。興沖沖地約好要玩遊戲的也是她,遊戲本來就有輸有贏,哪有不服輸的道理。更何況我也是看她心情不好,想逗她開心,又不是純粹為了想贏才想盡辦法逗她笑的。
愈想愈悶,愈想愈委屈,早知道就不要玩什麼無聊的情人節遊戲了。反正本來就不是什麼情人。
午休時間,大多數人依舊窩在座位上與考卷為伍,教室裡稀稀落落的幾個小圈圈不時傳來低聲笑語,更襯托了我們這個角落的詭異氛圍。一直以來,我都是跟佟安一起去熱食部買午餐吃的,但現在這種氣氛⋯⋯我看今天還是自己解決好了。沒想到我才從位子上站起來,就感覺袖子被拉住。
我胸口還悶著氣,頓了一下才問:「幹嘛?」
「⋯⋯便當。」佟安的聲音比往常還要細小。
「啊?」
「要不要一起吃?」
先鬧脾氣的人,現在是想要主動和解的意思?我也是有脾氣的好嗎?我氣惱地轉身去看她,一瞬間卻把腦中本來醞釀好的句子忘得一乾二淨。
她捧在手上的是兩個便當盒。不是一般鐵製、拿去放進蒸飯箱裡和其他百味混合炊製的便當,而是塑膠製,看上去更像是日本學生常帶的冷便當。一個是她喜歡的粉紅色,另一個是我喜歡的粉藍色。一看就知道是成對的。
「為了做這個,我天還沒亮就起床了。」她嘟著嘴說。
這是⋯⋯特別為我準備的?
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她便拉著我走去通往四樓的樓梯間。因為四樓施工的關係,這裡平時沒什麼人,是學生午休談天吃飯的好去處。大家彼此都形成了默契,先搶先贏,如果已經有人在的話,通常不會再上去打擾。
掀開盒蓋,裡頭是精心製作成可愛卡通造型的菜色:剪成章魚形狀的小熱狗,用海苔拼貼出粗厚眉毛和眼鼻的大熊白飯,小雞模樣的玉子燒,邊上是用綠花椰圍繞出的小森林。這、這個人顯然日本動畫看太多了,完全被洗腦了!而且為什麼陸上跑跳的動物會跟海底生物同框,為什麼!可是傻傻捧著便當盒,我卻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現在的感受。
「感動吧?」她歪著頭提詞,接著把一副筷子塞到我手裡,「快吃吃看。這個便當不僅很可愛,還很好吃。妳也知道我家是開餐館的,我都有偷學哦——」
很香。很好吃。米粒熟得恰到好處,雖然是冷飯卻很有嚼勁。
我想起高中剛入學不久,佟安會從家裡帶便當來學校蒸,那時午休還沒有社團練習,我們會像現在一樣一起吃飯,有一陣子常拿熱食部的餐點跟她交換便當吃。從小到大我沒帶過家裡的便當,因為爸爸媽媽都要上班,平時我們家幾乎餐餐外食,我一直很羨慕那些家裡開伙的同學。外食其實很多時候比家常菜更好吃,熱食部的菜單換得也很勤,可是我總覺得那是不同的感覺。聽我這麼說,她那時嘴裡咬著筷子,笑著說不然之後我幫妳做便當吧。我以為那是開玩笑。
「居然直接挖人家的眼睛!真的是完全不懂得憐香惜玉耶。」
「原來這隻熊是母的喔。」我冷靜地嚼著那口飯。
佟安無言地看著我,過兩秒後噗哧地笑了出來。「妳的點評也太怪了吧?」
「妳笑了,就在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笑了。」
「哪來的大庭廣眾,妳好像感動到有點神智不清了。不過,看來妳一點也沒自覺喔?」她神神秘秘地說,驕傲地笑瞇了眼。「是妳先笑的,在吃第一口飯的時候就笑了。耶比!我贏了!」
手中的筷子不自覺停了下來。我用手摀住嘴,感到臉頰的溫度慢慢升高。
騙人。我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笑?
表演的時候,聚光燈打下來,要露出最專業最燦爛的笑容。
好,笑得很好。笑得真美。在表演的時候要展現出最有自信的一面給觀眾看。燈光亮,音樂下,現在該是笑的時候了。表演當練習,練習當表演。笑容也是。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笑,笑,笑啊,笑吧,笑得真好。真是專業。燦爛的笑容最美了。
一陣暖意籠罩住我,不是聚光燈燒灼的熱度。
「我好喜歡看妳這樣笑。」佟安說。「很輕、很淺,很幸福地笑。」
她的頸間傳來很好聞的氣味,淡淡的,像是陽光曬乾了雨水的味道。
「妳說妳忘記怎麼笑了。沒關係,我幫妳找回來就好了。」
我伸出手來,輕輕回抱她。把臉埋進她的頸間,深深嗅聞那股能夠鎮定我心神的氣息。方佟安,妳對我來說是如此重要的人。要是我沒有遇見妳怎麼辦。我無法想像那段沒有妳的陰雨日子。雨總是不停。雨從來不停。
「好,妳贏了。」我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妳要我做什麼?」
她並沒有馬上結束這個擁抱,反而收緊了力道,讓我們胸口緊緊相貼,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胸腔裡的心搏。我現在的臉一定很紅,於是我用雙手牢牢拴住她,這樣一來她就沒有機會看見我這窘迫的模樣。
然而她緩緩推開我,微微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然後用那柔和卻堅定無比的聲音說:「作我的女朋友。」
我眨眨眼。
「跟我在一起吧。」這句話她是用氣音說的,我卻聽得非常清楚,因為我們的臉近得能夠感受到彼此的吐息。
這麼近地看進一雙眼睛,奇怪的是,看起來再也不像湖泊了。我的心一點也不寧靜,而是起了陣陣漣漪,是有什麼東西沉進去了。我不確定那是什麼。撩起她的髮絲,我接著讓指尖碰觸她的臉頰,反覆輕撫她紅潤的嘴唇,在全然未知的恍惚之中,感到迷幻卻美好。
可以嗎?
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很、很癢⋯⋯這樣我會很想笑。」她憋著一口氣說。
妳這麼可愛我才會忍不住笑出來。我暗暗想著,在嘴角肌肉不聽控制地上揚以前啄了啄她的嘴唇。一次。兩次。三次。
「噓!先笑的就輸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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