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鄉村裡一位老人站在家門,眼看天色快被黑夜吞沒,他憤怒地斥罵滿身泥巴的小男孩。
「對不起爺爺,我只是和朋友在山裡捉獨角仙忘了時間。」
「在後山?」
「嗯……」
「跟你說過多次!立夏時分還是少出為妙,尤其是到後山!」老人的神色格外凝重,使小男孩將嬉鬧收斂。
「更重要的是,如果遇到在村裡沒見過的人千萬不要跟他玩耍,你沒遇到對吧?」
小男孩搖了搖頭,老人見狀鬆了口氣。
「這就好了,要記住,如果萬一遇到的話就要快點跑回家,要用盡全力奔跑,然後鎖好所有門窗,第一時間報告給我聽。」
「爺爺指的,是那個叫做八尺大人的妖怪嗎?我在學校聽同學說過了,高高大大,戴著帽子的那個……」
「不對。」
老人打斷了小男孩的說話,欲言又止。深邃的眼眸往因「那事件」而荒廢的校舍望去,喚起遙遠的往事。
「——它的名字叫做,八尺之子。」
***
我是不幸的人。
深夜的景色被雨簾遮沒,無情的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沾濕凌亂的頭髮和邋遢的衣裳。
我佇立在木橋的邊緣,因暴雨而泛濫的河水就和我的人生一樣混濁不堪。在手臂流淌而下的水珠劃過手碗上的傷痕,癒合中的傷口正刺痛著,卻比不上此刻胸口沒法治癒的絞痛。
回想十四年的人生,在這充滿荊棘的路途上盡是痛苦的回憶。首先我被自己的母親厭惡,到現在也不清楚原因。只依稀記得在我幼稚園時住過一次院後,母親對我的態度就起了180度的轉變,總是對我非常苛刻,不時提出無理的要求。而從那時開始她也變得注重打扮,到現在我也沒法忘記那鮮艷的紅唇對著電話另一頭諂媚的嬌聲。
而父親則是無可救藥的工作狂,平時早出晚歸,即使回到家後亦對家事不聞不問。對他的理解僅止於此,可以說是不次於學校的班主任,總之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在半年前父親被公司委任為分部部長,因工作上的方便而全家搬到這個偏僻的鄉村,唯一了解自己的青梅竹馬也因而被逼分開。當「都市人」這個異類踏進鄉村校園的圈子,便可能會發生兩種狀況,一是崇拜,二是排斥,而我不幸地被納入後者。背包變成垃圾桶,校服化作白板,而我即成為被人練習擲球的對象。
苦澀的回憶不斷冒現,胸口揪緊得喘不過氣來。霸凌者們的嘲笑聲彷彿又在耳邊響起,我立刻用手將耳朵合上。可是隔絕的只有雨聲,刺耳的笑聲仍在腦海不斷迴盪。
我當然知道比我不幸的人多的是。患有罕見遺傳病的嬰兒;只能以樹皮為食的男童;在地下室遭受著酷刑的冤犯。如果將世間上所有的不幸弄一個排行榜的話自己又到底排名多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已經遠遠超過我可以盛載的量了。
我的腳尖又離橋的邊緣挪前了數厘米,洪水不斷濺出水花,宛如垂著唾液要將我吞噬的猛獸。只需跨多半步,就能沿著洶洶水流抵達彼岸。然而我在風雨中顫抖良久,這一步感覺無比遙遠,同時十分費勁。
我不禁自嘲自身的懦弱,難道這一刻還在等待無名的英雄向自己伸以援手嗎?
在這時候,一把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引起了我的注意。
「啵啵......」
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聽,但是那把斷續的聲音卻愈來愈鮮明,聲線低沉而扭曲,感覺就像通過變聲器發出的男低音,使背脊劃過一陣寒意。
不能望過去,絕對不能和「它」有任何視線接觸!
本能的恐懼響起鮮紅色的警號,然而我感受到對方的距離漸漸縮短,已經不可以置之不理,頭部緩緩向右扭動,視線循著聲音望去……
「啵啵,啵啵啵,啵......」
傳來的聲音已變得非常清晰,只見在橋口的不遠處,有一個灰白的身影正在晃動。因周遭景色被黑夜籠罩,四處並沒有任何街燈,我只能透過微弱的月色窺探一二。依稀看見那東西穿著淨白的連身裙,披肩的黑髮上戴著一頂白色的圓環遮陽帽,掩蓋了它的臉容。那優雅高貴的打扮在這寂靜的深夜中只讓人感到詫異悚然。
那東西走路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在我發抖而動彈不得之際,它已不覺間離我五步之遙,不對,這只是屬於以我為標準的距離。當它接近時我才意識到,那東西竟有二米之高。如果與它並立的話,想必我的身高連那東西的小腹也未能及到。
大雨持續落下,天上的烏雲每一秒也不斷變化,一絲的銀輝剛好映在那東西的臉龐,瞬間使我混身凝住,連呼吸也因驚恐停止。
請諒我沒有合適的詞彙描述眼前的詫異,只知那不是屬於人應有的臉孔。那東西的臉上只有白與黑,瞪大的眼珠正筆直地俯瞰著我,從那瞳孔中埋著深不見底的漆黑,彷彿要將身邊的光也一併吞沒。
這時混雜了腐臭的大氣撲入鼻中,一股噁心感猛然從胃袋席捲而上,顫抖的雙腿稍為挪移……
「啊呀!」
視野一剎那轉到灰濛的夜空,接著感受到冰冷的液體包裹全身,我才意識到自己掉入了橋下的洪流。暴雨中的河流異常洶湧,隨著急劇水流沖走的我甚至沒法分清天與地。四肢不聽使喚,一口又一口的鹹水灌到喉嚨,最終我放棄了無謂的掙扎,任由水流將我淹沒。
我始終仍未明白那東西的真面目。
——只是直到臨死一刻,我才認清自己其實並不想死這個事實。
***
在意識的深淵中只有無邊的漆黑,靜謐而孤獨。我在黑暗中不斷浮沉,未知時間的流動,亦未知盡頭所至之處。
一段奇妙的旋律滲透了這個空間,那是不屬於任何樂器所發出的樂色,有點像笛聲,亦有點像弦樂。儘管只是由幾組單調的音符不斷循環,我卻無疑被其深深吸引。我循著旋律走去,渴望抓緊源頭的真相,但怎樣也到不了終點。我緩緩睜開迷糊的雙目,視野回復光明,剛才的旋律不知消失何方,而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嫻熟女性的臉孔。
對方注意到我醒來,她微微傾頭,揚起嘴角,向我投以一抹溫柔的微笑。
對上了眼的我連忙別開視線,因為一點緣故我從小就不擅長應對比自己年長的女性。可是下一秒傾斜的臉頰傳來肉嫩暖和的觸感,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躺在這名女性的膝枕。
我感受到自己的腎上腺素飛快飆升,胸膛不規律地亂竄。我馬上慌張地坐了起來,渴望與她保持安心的距離。然而一張輕柔的巧手抵住我的頭部,像對待小動物般撫揉著我尖刺的短髮。只見她搖了搖頭,扁扁的薄唇正流露不悅。
手心中的暖流透過髮絲直達腦中,她撫揉的手法實在過於舒服,沒法拒抗的我唯有打消念頭,放鬆地回到膝枕之中,任由成為一隻受他人寵愛的小動物。
悠然躺著的我挪移視線觀察四周,自己正身處一間八個塌塌米大小的簡陋房間。微弱的燭光拖出了我細長的黑影,木板因潮濕而有點發霉,視線始終未能越過古舊的紙窗得知外面的環境。
我的目光轉到在這名神秘的女性身上,才發現她的身軀異常高大,身穿白裙,頭戴白帽,其身姿和我在橋上目睹的那東西與出一轍!
「是你從河裡救了我嗎?」
女性點頭示意。
黑夜的場景在腦海中拼湊,我想起了冰冷的水溫,顫抖的身軀,以及那難以名狀的……
胸口沉澱的恐懼被再次喚起,呼吸不自覺急促,然而下一刻對方手心的溫暖又安撫了我的情緒,讓剛泛起的漣漪神奇地回復平靜。我開始陷入了沉思,說不定那時候的怪異只是在光線昏暗下的錯覺。即使她是非人之物,如果是被她吃掉的話也心甘情願哈哈。
說起非人之物,思緒逐漸清晰的我想起了這個鄉村一個流傳已久的都市傳說,那是在和房東閒談間無意提起,因此只是記得大概。內容好像是有一個叫八尺大人的妖怪,會以八尺高的女人姿態迷惑他人,並在數天內將其殺死。
「難道……你就是八尺大人?」
我開口後就立刻後悔了,萬一對方其實是一位純粹有點碩大的女生,這無疑是非常失禮的問題。
只見她愣了一下,門牙輕咬的唇辮不禁上揚。她點了兩下頭,看來對我認識她這件事感到喜悅又愕然。
「那麼,你之後就會像傳聞一樣殺死我吧?」我異常冷靜地問道,猶如向他人詢問故事書中主角最後的生死。
八尺大人聽到後瞬間瞪大雙目,纖幼的髮絲如柳葉般隨著搖頭擺動,彷彿在拼命地擺脫那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不實指控。
「行了行了,不用露出這麼含冤的表情呀,我相信你,相信不會將我殺掉。」
即使我這幅陰沉的臉龐已經很久沒有掛上笑容,但我還是努力地嘗試咧嘴,露出親切的表情好讓她放心。
八尺大人看到我笑後也一併笑了,她不厭倦地繼續用那纖指撫摸我的腦袋,像安撫著路邊遭人遺棄的貓咪,又像呵護著早產的嬰兒。
八尺高,白色連身裙,戴沙灘帽。和都市傳說中的身姿與出一轍。
博愛,包容,和藹可親。又與傳聞中的完全不同。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八尺大人?
又為什麼要將素未謀面又毫無特色的我救起?
無論孰是孰非,此刻這份前所未有的溫暖無疑是真實,是實實在在地感染我身體的每一角。
這樣就足夠了。
這樣,就足夠了。
我沒有再深究下去,人生裡也沒必要在每件事上尋根究底。我醒起自己方才在生死間盤迴,要讓自己休息。沒錯,我真的需要讓自己好好休息。
「啊,」我忽然想起漏了一件事情。
「忘了說,謝謝你。」
我闔上雙目,在溫柔的包裹下進入夢鄉。
***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理所當然沒有被肢解或吸取魂魄,身體仍是完好無缺。只見眼前的女性保持著端莊的屈膝坐姿,用微笑迎接與我的再會,宛如在門前等待主子歸來的大和撫子。
果然這一切並不是出於青春期的幻想,也不是綜藝節目精心策劃的惡作劇。直到現在,我亦對這個如夢似幻的地方抱有警惕。
我觀察著八尺大人的臉蛋,毫無疑問是一位標緻的美人,活像是出於藝術家的傑作。奇怪的是,若要我描述八尺大人的特徵,她的形象就感覺披了一層薄紗,令我頓時吐不出半個字來。總言之,當大家想起「美人」這個詞語的第一瞬間,大概就是指八尺大人了。更讓我不解的是,不知為何從第一眼看到她時,胸口就已經萌生莫名的熟悉感。愈仔細觀察,不知為何就愈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這小小的問號在我心裡揮之不去,一直痕癢我的內心。
我放棄了在死路上思索,將注意力放到房間的四周,在這單調殘破的和室中除了數盞燭燈外就沒放置其他東西,找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即使我打算進一步解開謎團,亦根本沒法入手,準確的來說被八尺大人黏得太緊。
每當我稍有離開八尺大人的動靜,她就會用那修長淨白的雙手將我的腳踝抓住,在她臉上充斥的不悅讓人沒法無視。加上體格上的差異,對一個仍在發育期的少年而言根本沒法反抗她的力氣,每次最後我也是舉旗投降。眼前重拾笑容的她就像小女孩一樣,身在何處也不願放開自己心愛的泰迪熊,更讓我不捨。
說實話,在我不幸的人生中,從沒試過被人這樣熱情對待,連父母也沒有。因此就算這是一份有點扭曲的珍視,對我而言也是感激涕零的體驗,絕對會深深地刻銘心中。反正又不急著離開,再待多一會的話也沒人會怪責自己,所以就這樣允我沉醉多一會吧。我一邊對自己說道,一邊享受著溫暖的身體接觸。
隨著時間推移,不知道過了幾天抑或一星期,這期間我對她的瞭解也加深不少。我首先明白到八尺大人是不能說話。對這樣的美人來說無疑感到惋惜。倘若對方能開口說話,聲線想必是娓娓動聽,這樣就能溫柔地對我說著床邊小故事了。
慶幸的是她仍然聽得懂我說語,能夠進行一定的交流,只是沒法用言語答覆。往往我只能透過那臉顏上流露表情揣測背後的想法,也沒法詢問事情的詳細。
一旦我問起「這裡是哪裡?」「你到底為什麼會變成八尺大人?」「為什麼你和都市傳聞中的不同?」,八尺大人就會連忙舞著修長的手指嘗試解釋什麼,焦急的情緒映在鎖緊的眉頭。我作出了幾次猜測她也搖頭否定,最後宣告放棄的她垂下雙臂,只向我投以一抹苦笑。
那份略帶孤寂的笑容一瞬間弦動我的心房,同時心裡不甘滋味。
眼前的八尺大人,與都市傳說中的恐怖形象判若兩人。高興時會展露笑顏,寂寞時眼神流露憔悴,與平日學校裡的女生沒太大分別,甚至還帶點神秘的魅力。
我不禁對當初誤解了她而懊悔不已,這樣的女生怎可能會是吃人無數的怪物?一想起誹謗八尺大人的謠言已在村裡流傳千年,腦海中就不禁浮現她遭受他人厭惡而落寂的薄影,心裡漸漸感到不憤,對鄉村萌生怨恨的念頭。
「你有什麼想要或想做嗎?」
我少有地冒出想幫助他人的想法。即使是一無是處的我,或許也有能做到的事情。
只見八尺大人伸手摸了摸肚子。
「難道想要好吃的食物嗎?的確呢,這裡沒有什麼能吃的東西。」
我環視四周,不止食物,和室裡連傢俱或擺設也沒有,形同空置的廢墟。我想起日本自古有「八百萬神明」的說法,相信世間萬物都有神靈。說不定八尺大人在千年前也是其中一個神明,大概一直以來沒人供奉才淪落止地。
「不過說起食物,我最喜歡吃納豆了!雖然那黏糊的口感一開始有點難以接受,可是慢慢就會上癮。如果配上醬油和生雞蛋就……」當說著自己的喜好,我總是這樣情不自禁地愈說愈多,臉上喜形於色,久違地露出的笑容。
「你一定要試吃一次。下次有機會的話……」我突然欲言又止。
下次有機會的話——
我當然深知這句話的含意,即使留在這裡是一個錯誤,難道讓我回到那段飽受憂鬱折磨的生活就是正確的選擇嗎?
我不知道,不知道哪裡是屬於自己的歸處。
當我在痛苦的回憶中翻找著理由與意義,我猛然瞪大了雙目,渾身一顫。一旦打開了封塵的鎖頭,箱子裡承載的回憶立刻源源不絕地湧出。
「!」
我現在才終於想起。
——八尺大人的臉龐,與小時候鄰家的阿葵姐姐十分相似。
***
一切該從何說起,阿葵姐姐是我的鄰居,在我五歲時搬到我的鄰家。那時候她是高中生,身型高佻,瓜子臉,留著一頭垂至腰部的長髮,外表一副文學少女的樣子。雖然第一眼看上去有點平庸,可是正因為平庸才能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若要談起阿葵姐姐的為人,她比起親生母親更像我的母親吧。就算是早餐吃了什麼的瑣事她也樂意傾訴,當被母親責罵她會摸摸我的頭安慰我,從不會對我展露不滿。雖然她總是說著一些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黃段子,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阿葵姐姐就像書本上的聖母一樣,是溫柔純潔的化身。
在假日時最期待的就是到她家中,與阿葵姐姐以及另一位青梅竹馬一同玩耍。阿葵姐姐的房裡有很多很多布偶,把她的床鋪堆得滿滿的,因此我們玩得最多的就是布偶過家家。她扮演媽媽,而我和青梅竹馬就扮演她的孩子,而父親的角色因為阿葵姐姐沒有爸爸所以空缺也沒關係。
「如果我們是一家人就好了,這樣的話就能永遠一起玩耍。」
我聽到後真的雀躍不已,回家後在床上反復咀嚼姐姐這句話語,幻想著長大後和她同居甚至結婚云云,直到永遠。那時候年紀尚小,並沒有想得太多,只要在一起就已經很高興了。
可是當阿葵姐姐升到高三的時候,我就明白到這份永遠是何其短暫。阿葵姐姐為了應付會考將自己關在房門中埋頭苦讀。為了不好被對方討厭,這段時間我努力忍耐著,真的忍耐了很多,深信會考過後阿葵姐姐會兌現承諾,三人就能重返以前幸福的日常。每次當腦海描繪三人一起玩過家家的日子,嘴邊就會不禁洩出了傻笑。
然而在會考過後不久,阿葵姐姐就交男友了。
她的男友我見過幾次,年紀看來比姐姐大幾歲,身材健碩,染著一頭棕色的卷髮,穿得一身黑,帶點輕佻的感覺,五官活像電視上的某個偶像。我再打量一下自己,非常遺憾又矮又肥的我與他一項的共同點也沒有。
眼看身旁依偎著的姐姐笑顏逐開,那是在三人玩耍時看到的截然不同,甜蜜十倍的笑容。仔細一看,含蜜的雙唇塗上了淺紅的唇彩,宛如兩片帶露的花瓣。原來在不覺間阿葵姐姐已經開始學會化妝,為她增添幾分成熟的韻味,偶而更有途人被她挪去視線。
阿葵姐姐縱使和以前一樣對我說著溫柔的話語,掛著一樣的笑容,甚至是比前更加燦爛,但對我來說眼前的她已經變得十分陌生。那塗在臉上的粉底與胭脂彷彿會沿著血液滲入到她內心,沒法抹去。
一陣苦澀頓然席捲而上,赤痛著我的喉嚨。我感受到在胸口深處某種好不容易堆砌的東西被一瞬間摧毀得支離破碎。阿葵姐姐最後在分歧路上將我和青梅竹馬掉下,將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思轉移到男友身上,咬破下唇的我看著姐姐離我們愈走愈遠,內心某處亦隨著姐姐的背影被帶走。
沒有辦法吧,畢竟姐姐不是屬於我的聖母大人,從來也不是。自己只是單方面將幼稚的渴望加諸在對方身上,一廂情願地以為對方也跟我抱有同樣的情愫。說不定自己由始至終,也對她毫不瞭解……
「你這樣太懦弱吧?是男人的話就應該想辦法搶回對方。」不知青梅竹馬察覺到什麼,粗魯地指責著我。而對這種過家家遊戲再也提不起興趣的我,只是拋下一句話。
「你根本不懂,即使搶回也沒有意義了。」
無可否認,苦痛的經歷使我成長了,變得成熟了。我確確實實地擺脫了稚氣,往大人的現實邁進了一步。我渴望回到兒時的時光,對那個無知的自己嗤之以鼻,譏諷著當他單方面向阿葵姐姐撒嬌的同時,她也需在其他人的懷抱裡依偎,這一刻說不定正在用那玲瓏的肉體索求安全感。
對,永遠只有堅強的孩子才受大家喜歡,只要忍耐下來才得到讚賞……
然而,為什麼……
我忽然從臉龐感受到些許濕潤,食指反射性地擦拭,凝視一看察覺原來是從眼角流淌而下的淚水。回過神來,眼眶裡的淚水在不覺間已經啪啦啪啦地落個不停。
啊,我又再一次失敗了——
現在的胸口十分痛苦,痛苦得如被千塊刀片狠狠絞割,翻騰的情緒從沒如此強烈,恍若要將壓抑了八年的情感在這裡一併釋放。
可惡,為什麼一想起姐姐腦袋就停不下來!
我甚至連自己在想什麼也沒法好好組織了,宛如短路了的機器。我嘗試從腦海找出那個剎車制還是紅色按鈕什麼,可是從中只是不斷冒出源源不絕的苦與痛。崩塌的淚腺沒法收拾,赤痛的喉嚨擠出斷續的呻吟。我彷彿被灌了厚重的鉛塊,然後被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而失去生氣的我只能墮落,任由周遭的黑漆侵蝕我身體的每一處。
我乏力地用手背掩蓋了雙目,嘗試遮蔽現正身處的世界。又換了幾個姿勢,只渴望盡快鑽入夢鄉,將無盡的痛苦循環拋諸腦後,顯然我不成功,入睡比想像中困難很多。
這時候眼底下傳來一陣溫暖,睜目一看,原來是八尺大人用姆指擦拭著我的淚痕。她正用那副像極阿葵姐姐的臉龐,對我投以那在年幼時已目睹無數次的微笑,好像正對我說——
——已經不用再痛苦了。
「已經,不再痛苦了麽……?」
八尺大人下一刻抓緊我的腰部,將我高舉到與她的視線呈水平線的高度,失去立足點的我撐了幾下腿,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八尺大人?」
她筆直地用那對勾起我年幼回憶的眼神注視著我,漆黑瞳孔裡映出我疑惑的倒影,對方的臉龐緩緩貼近,對方香甜的吐息撲在我的臉上——
啾。
八尺大人在我額頭輕輕落下一個吻,就如蜻蜓在湖面點水般泛起細小的漣漪。時間彷彿在這刻凝結,在燈光的對焦下,僅有微笑著的八尺大人,以及徹底怔住的我。
在我未能反應之際,下一瞬間她將我緊緊地,緊緊地抱入懷中。我半個身軀也埋進那柔軟的乳房,獨特的體香將我包裹,動彈不得。
很溫暖,真的非常溫暖。一路以來我只嚐過八尺大人的膝枕和人肉椅子,這次是第一次被八尺大人擁抱。對第一次被人擁抱的我來說,那是我從未得悉的滋味。即使是在冬天的被窩裡躺著多少天,也沒法換得現在單純的一個擁抱。
我個人是比較容易出汗的體質,被八尺大人密不透風的緊擁不免滲出汗水,弄髒了她純白的衣裳,也弄黏了她潔白的手臂。當我發現時這點時立刻扭捏反抗,害怕對方會討厭骯髒的自己。但對方不視作一回事,見狀反而更往手臂施力,不讓我有掙脫的機會。彼此的身軀愈掙脫就緊得愈近,那水袋般的觸感更加分明,剛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再一次傾湧而出,這次哭得比以往的每一次還要凄厲。
如果只是擁抱就如此幸福的話,在這以上說不底我會因幸福感而猝死。
「……我能向八尺大人提出一個請求嗎?」
我的臉龐仍埋在柔軟的谷間,實在沒有勇氣接觸八尺大人的視線。她撫摸我的頭頂,手心傳來的安心感允我繼續說下去。
「就是那個……我,我能稱呼你作媽媽嗎?」
我知道這是有點超過的要求,即使被投以異樣的目光也無可厚非,但實在已經忍耐不住了。
我仰頭偷瞟一下對方的反應,映入眼簾的,是如聖母般願意包容一切的笑顏。
我咽了下口水,緩緩張口,好不容易才從唇邊吐出那二字。
「媽,媽……?」
八尺大人點了點頭。
「媽媽!」
八尺大人咧嘴而笑。
「媽媽我很喜歡你!」
我用盡我的力氣抱緊她,她也對撒嬌的我回以牢牢的緊抱。
「媽媽是屬於我的,只屬於我的……」我不斷乞求。
「我會好好當乖孩子,所以不好從我身邊離開。功課我會完成,家務也會自己做……」
我回家後也會好好洗手,對方說話時不會插嘴,不會離電視機那麼近,指甲會定期修剪,吃飯也會吃乾淨,會和同學好好相處……
所以——
「我想和媽媽永遠在一起!」
我猶如一隻脫殼的寄居蟹,暴露在大氣的每一秒也使我無比煎熬。我的臉龐不斷往八尺大人裡蹭,彷彿要鑽進她的體內融為一體,永永遠遠享受這一份龐大的溫暖,才能平息心裡的不安。
即使我意識到現在的行為偏離了常道,即使明白現在抱緊的這份幸福是異常之物,但我現在只是想找個人好好撒嬌,想任性地撒嬌,想必這是每個人心裡也埋藏的小小願望對吧?
剛才輕吻的觸感在腦海喚起,額頭的餘溫猶如延遲起效的興奮劑,現正透過膚底滲透到大腦皮層,刺激安多酚失控地分泌,酥麻著腦袋的每一個角落。
「嘿嘿,媽媽可親多我一次嗎?」
這次溫潤柔軟的觸感落在臉頰,就像母親為孩子安睡的輕吻,我的淚水不禁再一次落下,我是愛哭鬼真的不好意思。
一段熟悉的旋律漸漸從耳邊迴盪,有點像笛聲,亦有點像弦樂。這次那音律變得明確,也更觸動人心,在這刻宛如誘人入睡的安眠曲。
八尺大人的臉上掛著無瑕的笑容,一直用蒼白的巧手輕撫。
——就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
我的思緒到此中斷。
***
我正在走著,只是不斷走著。
濕漉的泥土沾髒了赤足,喉嚨吐出急促的喘息,煎熬的飢餓感侵蝕著思緒,但我只一味向前走著,這是現在的我僅餘的選項。
四周叢綠的風景不斷在視野掠過,鮮草的味道撲入鼻中。這裡不是住有八尺大人的和室,而是不存在終點的郊野,天上的烈日與吵雜的蟲鳴每一秒也在折磨著我。
——為什麼會這樣子?
頭腦仍然感到一陣昏眩,我嘗試在腦海拼湊零碎的記憶,重新追溯事件的經過。
首先在腦中浮現的是八尺大人的體溫,那份溫暖彷彿這刻仍殘留身上,讓人依依不捨。然而在當時我剛開始沉醉這份溫暖,長期沒攝取營養的身體已發出了警號。即使這份無窮的愛,也遺憾地沒法充當飽腹的糧食。比起身體衰老而離別,顯然因飢餓而死的時間來得要快。
然後就在某一天,八尺大人鬆開手了。
煎熬的飢餓感拉扯著我的雙腿走向門關,八尺大人這次並沒有像以往般抓住我的腳踝,將我抱緊。雖然我在打開門前有回眺她一眼,但是我的視野被疲勞感侵蝕,令我沒法從那孤寂的身影中,得知她最後懷著怎樣的表情。
當日光打在臉上那個瞬間我立刻後悔了,我扭轉了頭,渴望回到八尺大人懷中。可是天國之門已經消失,只餘下在郊野中不知所措的我。即使在四處翻找,也找不到半點類似門的痕跡,最後放棄的我只好先離開這片郊野。
我冷靜過後,猶如在昏醉中酒醒,回顧這段匪而所思的日子。自殺未遂,遭妖怪拾回,然後被好好寵愛,一切也是刻骨銘心的經歷。或許這是一個上天給予的契機,讓我能有勇氣向前邁進。不過這次並不是要踏出緣崖,而是要好好地跨越路途上障礙。
現在的我彷彿面對怎樣的不幸也能一一承受。我的胸口頓然被注入一股暖流,使到前進的步伐不自覺加快。
天色開始入深,遠處亮起了密雜的人造光,指示著文明的所在。得到明確座標的我欣喜若狂,拖曳疲勞的身軀向著光源前進,周遭的風景逐漸變得眼熟,我才意識到原來此處是位於鄉村旁的大後山。
深夜的鄉村了無人煙,格外幽森,仰天連半點星光也沒有,只有微弱的街燈映照石路,拖出了一條條修長的燈影。我依著身體記憶沿著石路行走,走到盡頭時豁然空曠,回神過來已經到達自己的家,可是在家門站著的我卻萌生了躊躇。
這個「家」真的算是我自己的家嗎?裡面只有厭惡自己的女人以及不理睬自己的男人。我在小學時就已經學到了,家庭本是使人安心的歸所,而這種美好的地方我只知曉一個,但我不久前又離她而去。
即使我下定決心要變得堅強,一想到又要重返那塞息的日常,身體就按不住顫抖。發抖的五指放在門把,讓我吃驚的是,大門竟然只是半掩。木材碰撞的聲響在玄關迴盪,室內的燈光竟然亮著,映照了我的全身。
「阿潤是你嗎?」一把沙啞的女聲呼喚我的名字。
接著一個身影從客廳轉角處冒出,在未能反應之際已向我撲來。
「阿潤你終於回來了!」
母親的擁抱使我頓時不知所措,在我印象中那個漠視我的她從沒試過擁抱過我,我從緊貼的肌膚感受到對方傳來微弱的心跳。她匆忙地摸透我的全身,彷彿要確認眼前的並不是因疲倦而產生的幻象。
我注視著面前的母親,她頭髮散亂,臉龐蒼白瘦憔,眼底下積了厚厚的黑眼圈,就像遭受惡夢纏繞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會昏倒在地。
「這七天你到底去了哪裡?我們擔心你擔心得快死了!」
「……」
我嘗試組織言語,可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字句敘述這段匪夷所思的經歷。
「無論如何,阿潤你平安無事回來才是最重要。」母親竟沒有罵我,還加緊抱我的力度,
「對不起呢,即使你有缺憾,你仍然是我親愛的孩子,我以後不會再那麼過分對你了,絕對不會……」
母親說著說著聲音變得嘶啞,她摀住了嘴,不自禁地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見母親流淚,還要是為我流淚。
「慢住!讓我叫你爸爸過來。」媽媽一邊喊著父親一邊走到樓上,只餘下在玄關前怔住的我。
母親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說話也使我感到無比違和,但同一時間卻在我心底裡泛出暖意,直到這刻我仍未從剛才的擁抱中回神。
一陣疾步聲在樓上傳來,父親率先跑來玄關,他的臉容憔悴,身影比以往我所熟悉的他削了一圈。即使他沒有像母親一樣擁抱我,可是他將粗獷的雙手放在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從手心中傳來輕微的顫抖。
「我的天呀!看你瘦嶙嶙的模樣,你這段日子到底什麼捱過來的……」
父親皺起了眉頭,眼神中含著憐憫,我才第一次得悉父親的臉龐原來有除了嚴肅外的表情。
後至的母親開口說道:「孩子你有沒有哪處受傷?有被什麼人對待嗎?」
「還是不好站在玄關說話了,阿潤他現在最應該的是好好休息。」
「對對,你有想吃什麼?我現在立刻煮給你喔!」
「那麼我也趕緊準備熱水讓阿潤泡浴。」
昔日厭惡自己的女人以及不理睬自己的男人,此刻你一句他一句,當中的話語流露對我的擔憂和著緊。
兒時在夢裡幻想過無數遍的場景,現在竟在眼前實現。在夢中那捉摸不住的溫暖,此刻確切地透過言語和擁抱滲進我的胸膛。我凝視著父母充斥關愛的臉龐,彷彿要將我放在手心上好好呵護,心底裡一直緊閉的盒子快要被溢出的幸福感融化。
那是不亞於八尺大人施予的幸福……
猛然,一陣寒顫爬上我的脊背,恐懼感瞬間游走全身。胃袋傳來劇烈的反胃感,但因空腹的緣故只能乾吐。
「阿漣你臉色看上來很差,還好嗎?如果哪裡覺得痛的話不妨跟媽媽說喔。」
母親向我投來熱切的問候,然而此刻落入耳中的話語變成刺耳的噪音,刺痛著我的胸口。伴隨著曇花一現的幸福感,內心只遺下巨大的空洞。
一切實在太不正常了,實在是太陌生了,比起八尺大人的慈愛還要虛渺。
本該是一直夢昧以求的真實,現在卻表現出萬分抗拒。比起無緣故的溺愛,不知為何我更渴望父母變回以前一樣,漠視我,辱罵我,將我視作汙泥中的野草。
「我,我只想睡覺……」
我勉強吐出隻字,發抖的身軀在這個空間連一秒也沒法待著,我還等不及二人的回應,就匆匆在中間穿過走到樓上。
當關上睡房的房間,才想起自己的身體沾滿泥巴和草屑,強忍的飢餓感在肚子發出了鳴呼。可是比起這些,胸口的恐懼感更支配我的本能,催促我要躺到床上。幸好從床褥感受到的仍是熟悉的觸感,沒有變差也沒有變好,為我的內心帶來暫時的平靜。
明明已踏入立夏,不知為何身體異常冰冷,就像落到冰冷的洶水似的,我用了好幾層被子包裏自己取暖,才能勉強入睡。
在入睡之際,眼角隱約瞧見窗簾後泛出一個黑影,那是一個長髮女性的輪廓。可是這裡是六米多高的二樓,想必只是因過於疲勞帶來的幻覺,我沒有多加思索就倒頭入睡。
***
睡房的窗簾隨著微風擺動,日照越過玻璃打在我的臉上,使我從睡夢中醒來,今天的光線比以往的還要刺眼,使我無比難耐。
我瞟了瞟掛鐘,時針指向四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睡了半天。我趕緊爬下了床,身體因長期沒進食而四肢乏力,腦袋也變得沉沉。我抹著牆邊走到房門,發現地上有東西阻擋我的去路。凝視一看,原本是母親放下了飯菜。
雖然我現在快餓死了,這裡並沒有任何誇飾,自己的身軀實在快要虛脫,真的佩服能支撐到現在。可是看到現在眼前喜歡的納豆伴飯,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進食的意欲,看來昨天的事仍然在心底裡困擾我。不過為了健康的著想,我還是用輕抖著的右手拿起了筷子,哩啦哩啦地將全部灌到胃袋裏。
我摀住了嘴,揪緊了雙眼,好不容易才吞嚥到胃袋當中。真的非常難吃,就像泥漿般的味道,難道是因為放了一整天的關係嗎?
我走出睡房時醒起自己仍一身髒兮兮,連忙沿著扶手下樓,想著梳洗後頭腦就能清醒一點,但在步入洗手間之際被鏡子納入的倒影嚇了一跳。
鏡裡的自己瘦骨嶙峋,面無血色,凹陷的眼眶裡失去了神采,四肢也枯萎得如同一張乾癟的落葉,稍為一陣微風就能將弱不甘風的我吹走。我拼命用清水沖洗臉龐,再認清楚自己的樣子,可是鏡中映出的仍然活像名畫《吶喊》中那個人形,散發著陰沉。我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人在七天裡能有這麼大的變化,當時的父母竟能把我認出。
當我仍在自己的倒影面前呆住,玄關處傳來門鈴聲。母親在客廳的沙發太累而睡著,父親現在又不在家,因此唯有由自己去開門。
「我來了,咳咳。」很久沒有開口說話的關係,從喉嚨發出的聲線顯得乾涸沙啞,還以為是出自另一個人的聲音。
削瘦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走到玄關,打開門的剎那因意想不到的訪客而徹底怔住。
「阿潤……是你嗎?」
出現在眼前的,是學校裡的霸凌三人組。
我下一秒馬上別開視線,咬緊了牙關,現在的臉容想必充斥著憎惡。一旦看到他們的臉,胸口就會連結到深處的痛苦,好不容易沉澱的回憶又在腦海裡一一冒現。
正當我打算將他們拒於門外,對方卻伸臂擋住了門隙。
「等一會!我們一聽到你被找回,放學後就馬上趕過來了。」
就算我如何用力也沒法抵擋三人的力氣,最後只好鬆開了門把,佇立門前垂下了頭,藏起了臉上的焦急和不安。
沉默的三人站在我的面前,用眼神互相交流過後,擺出了標準的鞠躬。
「「「真的非常對不起!」」」
我愣呆地抬起了頭,沒法相信抱歉和愧疚會從他們的口中吐出。
「在你失蹤後我們才意識到,以前對你所做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分,太自私了……」
「這段時間我們已經深切反省,這是我們的心意,希望你能夠收下。」
其中一人打開了放在背後的膠袋,從裡面掏出一串千紙鶴。
「在你神隱的日子,不止我們,全班同學也不斷摺著這些紙鶴,祈求你能夠平安歸來。」
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真正的千紙鶴,七色的紙鶴由絲索繫在一起,化為一道繽紛的彩虹瀑布,從中能感受到製作者投入的心思。
昔日的我說不定會雙眼發亮,對此讚嘆不已,然而現在我卻連半點的高興也感受不到。
為什麼大家也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要對我投以溫柔的視線?為什麼說著安慰我的話語?
一時的善意猶如披著糖衣的黃連,即使第一口在舌尖上化作甘甜,餘下來在口腔濔漫的,就只有難以忍受的苦澀。
明明我還未開始努力,明明我什麼痛苦也未忍耐,為什麼幸福和美好就擅自一閃一閃地撒在我的身上……
我退後一步,五指緊緊地揪著胸口,渴望將深處那股剛萌生的情感擠壓回去。
我的視線移向了千紙鶴,說不定每張紙鶴裡面其實也寫滿詛咒的語句,又彷彿再接過千紙鶴的瞬間就會忽然發出炸裂巨響,然後對方的恥笑就會傳入耳中。
那股腦袋中的嘲笑聲隨著思考變得逐漸真確,我從眼前的千紙鶴中只感受到寒意,趕緊下意識將它揮手拍掉,對方的真誠和祝福被掉到牆邊的一角。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一直以來討厭的斥罵,現在竟讓我揚起了嘴角,然而身旁的一人阻止了他說下去。
「我們沒想過你現在就能原諒我們,以前做錯的事就是做錯,沒法重新來過。你對我們的怨恨,想必比我們所想的多十倍吧?」
「……」
「無論如何,從現在起我們會補償你的,這是我們僅能做到的事情。」
「……你說會補償我?」
補償,這是多麼陌生的詞語,對方那副卑躬屈膝的姿態讓我毛骨悚然。恐懼感化為千萬隻螻蟻由胸口爬至每一寸肌膚,使我混身難受。
現在的我恍若被一瞬間掉到冰冷的河川,我在水面慌亂地擺動雙臂,只渴望能從身旁抓取立足的地方。
「那麼——」我緩緩張開了口,剛開始額頭的赤痛就一直加劇,彷彿要將我撕裂似的。
「你們跟我來一個地方吧。」
***
本應不知該處所在,本應對四處不熟,我的雙腳卻仍然能依著本能的感覺,不帶一絲懸念地行走。
雙足邁出了鄉村,渡過了石橋,走上了後山,穿越了密林。當我回過神來,黃昏已將天空染成一片橙紅。即使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貧弱的身體仍沒有半點疲累,反而隨著入黑變得有力。
在我背後跟著的三人組彼此不時交換眼神,一言不發,臉上充斥著疑惑和不安。這裡是從未踏足過的後山深處,漆黑的夜簾緩緩籠罩大地,恍動的樹影和鳥獸的鳴叫繃緊他們的精神,沒法回頭的他們只能依賴著我的背影行走。
我終於停下腳步,後面三人的腳步聲亦見狀止住。
「這裡竟然有一扇門,真奇怪呢。」
「我父母警告過不好深入後山的……」
「難道是秘密基地嗎?」
我沒有理會背後的竊竊私語,拉開了扇門,也許是接近晚上的關係,讓人沒法窺探門內黑暗的空間,從中傳來不祥的氣息讓三人打了個寒顫,可是我毫不猶豫地闖進漆黑,三人見狀唯有紛紛跟上。
嘭——!
當最後一人也跨進了室內,猛然被外力關上木門將唯一的光源切斷,裡面的環境頓時陷入一片死寂,視覺被奪去的三人已經沒有後路,他們互相依靠,只從他人的體溫獲取小小的安心。
這時兩邊的牆壁逐漸亮起了淡淡的燭光,明明這潮濕而殘破的空間密不透風,但是燭光宛如有生命般不斷恍動,伸延到盡頭,映照了一名碩大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垂下了頭,屈膝而坐,雙手端莊地疊到腿上,默不作聲。
萌生好奇三人組緩緩接近,一步,兩步,上半身微微傾前,渴望看清在沙灘帽下的臉龐。
恍動著的燭光有一剎那掠過她的真容,三人立刻面色發青,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尖叫,雙腿按不住顫抖,向後跌倒。他們匆匆轉身跑到門口,含著淚水發瘋般拍打木門,失禁的液體已沾濕了褲子,沿著雙腿流到地上。
「為什麼打不開門!」「我不應該在這裡的……我不應該在這裡的……」「誰人可以救救我?」「為什麼要帶我們來這個鬼地方!?」「神明大人……求求你……」「這一定是夢對吧?」
永不竭止的叫喊混雜著恐慌和懼怕,成為平復我內心的良藥。我無視背後撕啞的求助,只向眼前熟悉安心的身影綻放了笑容——
「我回來了,媽媽。」
沒錯,我是不幸的人。
現在也是,將來也是。
在現實中找不到關心自己的人,也遇不到重視自己的人,終究一成不變。
每一秒胸口滲出的痛苦也折磨著我,每一口的呼吸也亦使我窒息。不過即使如此,或許這份痛楚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
——畢竟「這裡」,才是屬於我唯一的歸所。
「啵啵,啵啵啵……」
納入耳中的韻律在我腦海中化為美妙的音樂,那是不屬於任何樂器所發出的樂色,有點像笛聲,亦有點像弦樂,洗滌內心堆積的不安,現在我只想靜靜地闔上雙眼,昐望著對方飽含溫暖的獎勵。
安坐著的八尺大人默默注視自己的孩子和帶來的貢品,臉上並沒有流露任何驚訝和歡喜,就像對我的歸來毫不意外。
——她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一如既往地,掛上那副無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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