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相愛到結合,也只不過是十二三年間的事,理應不是個嚇人的數字。換算一下,就是有四千多天的日子,以「時間就是金錢」的概念來運算,又是三十七元五角的最低工資作基數,加起來也買不起香港現今的居者有其屋。細心想,「居屋」這名詞真是諷刺,當然還不及「公屋」來得可笑。只是短短的時間,已經佔據了她三份之一的人生了。
她曾經對健汶說,如果她走了,健汶便需要在十年內不得再愛其他女人。健汶聽到這個條件後也直接反問她,如果死的是他,又如何?她卻斷言說:
「我不會獨留世上。」
她是認真,她從不喜歡用這些話題來說笑,至少這十三年來,她沒有試過這樣說笑。
她的名字叫藍紫紅。父親是個油漆師傅,一直重視自己的工作,帶著一班學徒,「油」走港九新界不同地方。母親婚前是布衣廠的女工,對服裝製作很有心得,但以當年的潮流未算有普及的女性主義,她的思想還是十分保守,最多只是看看十三點的漫畫,所以嫁後的生活專注做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從家務到烹飪,她沒有抗拒去學習身為妻子的本份,亦未有難到她,只是,要她指導子女的英文數學功課則有點為難。紫紅的家中共有六人,長子藍巧力,父親希望他能繼承自己的工作,學得一技旁身,自食其力;二姐藍紫曦,父親希望她能習好賢良淑德,嫁好良夫。三哥藍巧祿,父親希望他可以考得功名利祿,不受衣食。直到第四的紫紅,彷彿連父親也不知道想她有個怎樣的人生,便從顏色中為她起名,希望她能在自己的將來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過一個滿有色彩的人生。
「唉……真是,也許就是這個名字,令我的人生也荊棘滿途,滿有色彩。」
「哈……那我在生命中遇上妳,不就是一個倒楣鬼嗎?」
「哼……你現在才發現嗎?太遲了……」
「但我喜歡這種倒楣鬼的生活,因為有妳的世界令我很滿足。」
「……蠢才!」
自少,紫紅數理的成績不及大哥、語言不及二姐、乖巧不及三哥,說起話來也會吞吞吐吐,膽少怕事,事無大少也會哭哭啼啼,哥哥姐姐們也因此感到煩厭,不願理她。爸爸當然是寵著她,但在工作的日子故然不見人影,回家後帶著一身疲勞,更沒精神帶她到公園走走,只能說道:
「妳去跟哥哥姐姐玩吧……爸爸累了。」
唯獨是她的媽媽,這個時候媽媽會拖著紫紅,在桌上放下畫筆,對她說:
「妹妹乖,不如畫一幅畫給爸爸看?說不定爸爸會喜歡妹妹的畫呢?」
因為媽媽的笑容,紫紅開始喜歡畫畫。
幼稚園畢業後,紫紅因三位哥哥姐姐的關係入到不錯的小學,可是她對「某人妹妹」的外號漸漸生厭,整體的老師總會記起她是巧力的妹妹,語言朗讀的範疇便會記起她是紫曦的妹妹,在課外活動的表演又聯想到她是巧祿的妹妹。唯獨是在班中,她才會聽到自己的名字:
「紫紅……為什麼你的哥哥姐姐如此出色,妳卻一點也不似他們?如果妳功課上有不明白,可以在家中問一問他們?妳應該可以做得更好的!」
紫紅不明白……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做得不好。彷彿她再努力去做也只不過成為了「某某的妹妹」,她一點也不高興。為什麼大家只會記得「某某」,某某做得到,所以紫紅便可以做到。但就算紫紅做到了,也只不過是因為「某某的妹妹」的關係,這算是一種對紫紅的讚許嗎?紫紅不懂。她只能去問大哥……
「我很忙,為什麼這種小事也來問我?老師不是教了妳嗎?想想就明了!」
紫紅就是想不明白,問二姐。
「不要跟大哥的方式,妳永遠學不了他的思考,他是天才,我們只是平凡人,硬背了它吧。我也沒什麼可以幫到妳。」
紫紅還是不太明白,問三哥。
「這麼……哥哥姐姐也幫不了妳,我更加不懂。自己努力吧。」
紫紅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問。大概是自己太蠢吧……不要緊……媽媽喜歡自己畫畫,那紫紅只要用心去畫,就可以得到媽媽的認同。只是……沒想到當考試的成績發回來後,她一次比一次差,媽媽也開始不愛紫紅了……
就這樣,日子過了十多年,紫紅已經是個十九歲的女生,就讀一間私營的設計學校,用畫筆去勾畫出自己的平面設計圖。她一心想當室內設計師,設計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在這學校的課程十分全面,她需要修讀的單元是林林種種的藝術創作,如相關的模型、電腦繪圖、環境科學、空間規劃及攝影,甚至看似是不相關的商用英文、油畫、玻璃彩繪等也需要一一修讀。過了一年,她在設計上的成績也尚算不錯,但到理論性或電腦應用的技巧卻處處觸礁,彷彿她是個只能活在畫筆下的設計師一樣。自少已經對數理概念無法掌握的她十分清楚,但這方面……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她想將勤補拙,平日又要預留時間在咖啡店當兼職,怎可能有機會去克服一個十多年來的鬱結?天生懂得數理的人,是不會明白這種感受!
「紫紅,我們要用錢買功課需要的物資及……設計費用,妳交了學費,還有沒有剩錢?」
同學這樣的問法,心知紫紅已經一窮二白,兼職賺來的月薪也差點付不起學費,另外還有功課作品,連工包料之下的費用也不少學費。只是令紫紅不明……
「為什麼………要付什麼設計費用?」
「……鄰組的同學決定將整個作品由出面的公司代為製作……比下去,我們的一定會很差……所以……我們相討之後……也想……」
未等同學的說話,紫紅咬牙切齒說:
「我會做好本份,手工一定不會比設計公司差,相信我吧!」
「……我知道妳很本事……但,這太辛苦了……」
同學的這句話,已經不是對著紫紅來說。這是團體作品,就算紫紅願意通宵達旦,也要同組的同學去配合,現在的組員只是想婉轉一點,希望紫紅明白,大家只想方便完成作品,免得太花精神。但這一點,是紫紅回看眾人時從大家的表情中看到,她明白了:
「如果大家覺得做不來,我可以自己完成……」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花點錢就可以,妳沒有的話我借給妳吧,別令大家難做?」
紫紅不禁生氣: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代表我們的作品,為什麼要用錢來拜託別人?不可以自己一手一腳去完成嗎?」
在後方一直對紫紅看不順眼的男生說:
「作品只是表達我們的創意,妳就算在外接工作,也是吩咐那些工人吧,現在執著自己做有什麼意思?沒錢就直說好了,別擺出那種藝術家的臭架子好嗎?天才!什麼自己的、自己的,那妳自己一個做吧!」
紫紅咬緊口唇,無法反駁。眾人也沒有再理會她,將作品私下完成,卻沒有加上她的名字。
「老師……我太執著嗎?」
久不久,紫紅會走到她最喜歡的繪畫老師面前,跟她說起自己的事。
「執著?很好呀……藝術家應該是要執著。」
紫紅聽到藝術家一詞不是味兒。
「那為什麼學生要我們做團體習作?這不是在為難我嗎?」
「人類是群體動物呢……妳不知道嗎?」
紫紅不禁吐了口氣:
「那我也應該要『咩咩』地叫,跟著大家來跑嗎?創意要來幹什麼?獨特有什麼意義?」
老師聽到紫紅像個燒熟了的八爪魚,可愛得很,只好淡淡回她:
「妳來學校學的是設計,但我教的是藝術,妳要弄清這一點。」
「真是的……不要在打啞迷好嗎?最少也安慰一下我這個被排斥的後輩!」
紫紅的不安有如黑洞一樣,慢慢伸展到老師的身邊。見狀,老師打斷了她的思緒:
「紫紅妳看似有空吧?」
「怎麼呢?」
「去工場替我取卡紙?」
「為什麼是我?」
「因為妳看似很空吧……」
紫紅含著一口怨氣,還是聽老師的話照辦。
平衡於商業及藝術之間,設計之前亦有五花八門的類型,每個設計師也有在作品中展現出他對作品的期望,追求實用、追求美感、追求平衡……只是無論那一種取向,也同樣需要現實執行的可能性。學校的方針就是要培育學生基本的設計概念及應用,然後握著這行業的入場券,走入設計的大世界,再慢慢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只是學校也沒有想到,學生對基本技巧沒有興趣,他們想的是……帶著iPad四處走走,閒時到咖啡店喝一杯,靈感到了,從繪圖版畫下初稿,然後等繪圖員幫他按比例完成平面圖及立體動畫,然後由他去跟客人說明一下。然後又可以到工場對師傅指指點點,不動分毫就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作品,這不是最理想的工作嗎?抱著這種態度,帶著傲氣的學生自然不想辛苦,暗暗批判老師的無理,不過……這只是比較理想的情況……更嚴重的是學生只是來打發時間。學校為了讓他們順利合格,只好用盡方法去令他們的分數達標,用數字來保障來年學生的收生率,持續去繼續運作下去……
紫紅往走廊的盡頭走去,面前是個較大的多用途的設計室,學校為了方便所有班房可供給不同類型的教學使用,將每間房設計得一模一樣。而這裡被稱為工場,只是有一位導師特別常用及存放他的教材。剛巧,這一年紫紅未有選修他的課程,所以對該老師的事也一無所知。當她打開房門,見一個男人背著放滿學生作品的長桌,而他的面前是一堆堆工整的卡紙,還正在專注地切割。
「你好……我是室內設計課學生……想幫老師取卡紙的……」
男人沒在一聲,將身邊一疊卡紙放在學生作品的旁邊,然後又回到工作的位置……
「那麼……我先回去……」
拿起來,感覺雖然很重,但以紫紅平日的勞動力,這也不算什麼。只是當她的手觸及卡紙時,跟平時用的感覺很不一樣。
「純白色……有點簿……很挺身……厚度也很平均,這批貨選得不錯呢!」
每當紫紅發現這些優質的消耗品,自然會忍不住口讚賞起來,亦被那男人聽到:
「妳也懂欣賞嗎?」
「是啊……因為我見過模型課的作品,很多製作模型用的卡紙也厚簿不一,造起來也感覺很馬虎……」
說著,紫紅眼睛一掃,才發現批評的作品正正放在桌上,應該是屬於他的學生,這樣說太失禮了……
「啊!我也不應該這樣說……因為我未修這課,有點自負了……對不起……」
那男人「哼」了一聲:
「那些模型我特別要求每一個學生要自製卡紙,不可外購。要用多少的闊度就用多少張紙貼上去,他們就是不認真對待才會變成劣作。既然他們接受了自己沒要求的態度,我也不會讓他們藏拙,好好等人知道他們的水準是什麼程度!」
紫紅有點愕然:
「……每一張卡紙也是自製嗎?」
「有什麼問題?妳手上的就是我自製,不是覺得很不錯嗎?」
紫紅吞了根口水,心中剛才所說的不只是「很不錯」的程度,是「優質」吧!
「妳是室內設計課的,那我就給妳一個忠告!造模型時,給我認真一點去對待自己的材料,就算差半毫米我也不會給妳合格!這是設計師應有的專業態度,連自己用的材料也掌握不來,憑什麼要吩咐外面的師傅做到出那些吹毛求疵的要求?真惹人火……」
那男人的語氣似是將紫紅趕出門外,但卻令紫紅燃起鬥志,彷彿憑這些話,就可以將過去組員對自己說的話一一反擊過去。
「沒錯……這就是專業態度!」
紫紅帶著內心那團志氣一直抱著卡紙,回到老師身邊。
「老師!我回去兼職了!明天再多多指教!」
當老師看見紫紅從死灰的眼神回復生氣,頓時安心笑了一下。
學期終了,雖然畢業的同學沒有按自己的能力繼續進修或是投入工作,彷彿都是享受了一個學習生活,又準備下一年的「活動來豐富人生」。唯獨是紫紅一人……她無法畢業。原因是在課程中沒有人再跟她合作,令很多報告也獨力完成,成績固然不理想,但在模型的分數卻意外地不錯。故此,校長特別安排跟她會面。
「藍同學,似乎妳在班上的人際關係不太好,但卻很有設計的天份,這一點我是看得出來。不如我給妳一次機會,只要妳重新修讀那幾個不合格的單元,完成合格的話,我就給妳正式的畢業資格,參加我們來年的畢業作品展,好嗎?要知道如果是其他同學,我不會安排畢業作品展。這是特別給妳的機會……這當然……學費是每個單元獨立收費的……」
紫紅聽到後,也沒有理由拒絕,只是……每個單元獨立計算的學費,加起來豈不是一般兼職月薪的兩三倍?似乎校長看中的不是紫紅的能力,是她渴望展出作品的心情。果然是個奸商,提出這種「吸血」的手法來令紫紅就犯。不過在紫紅心中,錢……也算是憑努力便可解決,但如果又是那些無心向學的伙伴……怎辦?
「根本是沒有選擇和考慮的餘地……只好碰碰運氣,或是學三哥一樣的處世技巧……唉……為什麼又會提起他們……說好不要再想他們……他們死了也跟我沒關係。」
在暑假的休學時期,紫紅將自己在咖啡店工作的時間表盡力填滿,希望可以賺更多的錢,沒有上班的日子會留在家中做家務。由客廳到廚房,甚至馬桶也用力的抹乾淨。另外還有午晚兩餐,盡可能她也希望協助母親,等住在家的父母可以舒服一點。沒錯……只有父母……這一切一切都要從她父親出了意外後說起。
父親因為一次工業意外失去行動力,終日在房中怨天尤人,母親亦費盡心神去照顧他,冷受他的惡言及發洩不滿,令自己也變得神經緊張,在無法忍受之下,將情緒發洩在一眾兒女身上,哥哥姐姐也受不了下各自離開,而只有紫紅堅決負起責任,亦沒有對這些工作抱怨。因為……現在的家就只剩下她們三人。
「呼……」
紫紅打掃過後,呆呆地看著掛在牆上的全家幅,是當年在影樓拍下的照片。中間是穿起了小學畢業學袍的大哥,戴著他唯一的四方帽,笑得十分興奮。二姐則站在最旁邊,雙手收起,站在爸爸身邊微微低頭笑著。三哥高舉著勝利手勢,站在媽媽身邊,還是傻呼呼的,卻是討好大家的表情。而紫紅被媽媽抱住,一臉茫然,跟現在差不多,還是看不透這個算是什麼世界,給自己什麼的人生。過去的紫紅也不曾為這幅相大聲痛哭,但久而久之,又被多打數次,慢慢變成偷泣,再長大一點,就只是跟現在一樣,呆呆地看著,唯一不變的是內心所想,她還是希望大家可以一起拍多一張,一家六口正正整整的照片。
「如果在相片中的我,那時已經懂得珍惜家人,是不是會滿足地笑起來?」
她沒有回想不愉快的事,亦不敢想未來,只可以幻想在不同時空下假設出無限的可能,這樣她才不會落淚。不是因為不懂傷心,只是傷心到盡頭,還是逃離現實,走到沒有感覺的幻想世界比較好。而且現實也根本沒有什麼好說,香港社會存在著不少這樣的情況,只要在屋村走一轉,每層總有帶著不為人道的家庭問題,令她內心不明白:
「為什麼要從電影、電視看現實的殘酷?我是跟大家活在兩個平衡世界嗎?還是大家太幸福……想看看別的淪落人才找到豐富自己人生的色彩?」
紫紅苦笑,不禁再問自己:
「這裡的環境,還要追逐夢想……是不是太過奢侈?」
可是她十分明白,如果連夢想也沒有,她就連生存下去的意思也找不到了……
「如果我先走,妳真的不想活下去嗎?」
健汶再次跟紫紅確認,她說:
「沒有你的支持,我根本活不下去。」
「那妳又信不信……如果沒有了妳,我才活不出真正的自己?」
紫紅聽後笑了一下,無力地伸手想握緊健汶,二人的手卻重疊起來。
「我不信……你是個自我中心爆滿的人,才不會沒有自己。」
健汶笑了一下。
「記得我們是怎樣認識的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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