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soon

　　遇見男孩的時候，牠是專司搜索失物的Pokémon.

　　因牠物種的特性，牠與牠的同伴幾乎都只從事這項活動，尋找人們失去的東西。其中不乏他們自己的同胞。

　　在災害後的活動會更趨頻繁，為免影響牠們的做事成效，牠們大多受到妥善的照料，而牠也為自己能夠為訓練家帶來績效為榮。

　　只有非常偶爾的時候，牠會閃過一種想法，可說是立即背離訓練家考量的想法；但除訓練項目之外的想法是有其必要的嗎？

　　畢竟牠自出生以來，便為訓練家的利益存在，別無其他。

　　牠曾多次為此感到苦惱，卻連與同伴分享都沒能做到。

　　牠們和一般警犬不同，智慧高達能夠各別擔負不同類型的搜查行動；而在多次任務中，最令牠感到自豪的非救援行動莫屬。

　　當人們看見牠的出現，伴隨牠有力的撐起壓迫在他們身上的重擔時，人們眼中便會閃爍其光芒。

　　他們明白自己已然被拯救，他們可以離開這裡。因為牠的存在，有成千上萬的人得以不被掩埋在瓦礫堆中。

　　牠逐漸可以嗅聞得出人們在感到絕望、失落，及歡欣喜悅時的心情。

　　因此在看見那名男孩以前，牠便已經得知了。眼前這名男孩，並不會因為牠的出現而感到高興。在此之前，男孩的眼裡便不復生氣。

　　而那並非因由這次災害導致。

　　從事這份職務許久，牠也學會辨識人類身上的傷痕，其可能形成的原因為何。

　　期間並不乏像他一樣的孩子。

　　即使當下被「拯救」了，卻也無法重頭開始的孩子。

　　那樣的孩子之後會變得如何？

　　這樣的問題是無法獲得答案的。牠必須不斷投入新的救援行動當中。因為尚有更多人在等待。

　　只有非常偶爾的時候，牠會閃過一種想法，可說是立即背離訓練家考量的想法；而這些想法時至今日牠都沒能與同伴分擔。

　　所以在看見那名男孩以後，牠便得知了自己往後會想要怎麼做。

　　牠想要看著這名男孩直到最後。

　　牠想要知道，想要學習，想要知情男孩最後的處境。

　　而非只是投入他人生活中的一個片段而已。

　　所以牠帶著男孩逃走了。

　　牠所做的並非撐起男孩頭上的重擔，好令牠的人類夥伴帶走他；牠所做的是逕自抱起男孩，在多年以來合作的訓練家驚愕的目光下，違令帶走他。

　　引發騷動是在所難免，彷彿所有人都一齊尖聲叫嚷。而不在預料之內的行動，似乎也動搖了男孩眼後的滿不在乎。

　　男孩瞠大雙瞳瞿視身下將他高高舉起的牠，以前所未有的高度眺望這個世界。

　　帶著男孩逃跑時已是夕暮時分。

　　他們在行進中得以瞥見天空雲彩變幻的瞬間，牠注視著男孩瞳色因天色變換而轉變，而在完全涉入黑夜以前，他們來到一幢已然荒蕪的冶煉廠。

　　一座山形鋼架鐵皮屋，建築外觀的白色烤漆浪板多已剝落且泛黃，只餘裸露的鋼骨氧化變形，承接不住壁面外側收束成捆的黑色管線傾洩而下，地面散落有鋼棒、角鋼與碎裂多時，宛若紅土的廢鐵殘骸不等。

　　有好幾幢相似的建築並鄰，分成三、四列，最為狹長的一間則座落在後方突起的山腰上。

　　而他們選擇停留的工廠後方則有根高聳的煙囪，約莫成人高的位置以下滿佈某位失蹤孩童的協尋傳單。

　　經由風雨交替而逐漸褪色毀損的傳單，他們都看見了。牠可以感受到男孩攥緊牠肩膀的力道；而後，牠也收緊環抱住男孩的臂膀。

　　這裡沒有林立的街燈，卻也沒有疏離市郊到足以瞥見星光。

　　入夜後男孩可以從黑暗裡瞥見的，只有牠那在慘澹夜色中依然閃爍、流淌著青色光粒的雙眸。

　　那非常不可思議，彷彿牠的雙目自成另種生命型態那般。

　　隨後男孩在凝視那對凝視他的雙眼之中，沉緩入眠。

　　映照男孩身影的流光沒有停歇，直到男孩發出淺緩的呼息為止，牠都不曾移開。

　　牠想他們之間相處得十分順利。

　　沒有所謂磨合期，男孩很快便適應了有牠陪伴的日子；甚至從未提及他的家人又或在此之前的生活。

　　牠具備所有能幫助男孩生存下去的必要技能，牠也覺得男孩相較之前看來健康許多。

　　即便如此他們仍不得不面臨到許多難題。

　　但男孩都適應得很好。

　　牠也不禁思及另一種可能性，容或因為在此之前的生活和現在無異。

　　男孩僅只需要非常少量的食物和水便足矣。從不爭吵，也不嫌無聊。

　　白日時便到冶煉廠後方的山腳遊玩。有時在牠的陪伴下他們也會進入廢棄的礦坑裡頭，在彷若無限延伸的鐵軌上行走，幾近可聞的唯有空氣穿梭山岩壁緣的呼嘯聲。

　　鄰近山頭光禿一片，毫無綠意可言。牠也留意到遠方山壁有近期脫落過的跡象，至今土石仍很鬆軟。

　　牠回想起災後現場的景況。

　　現場遲早得以復原為人所居住，那麼這裡呢？與過往回憶無限相近的地方，為什麼至今仍保持且持續著荒廢度日。

　　那麼他們呢？

　　他們極盡可能掩人耳目的生活在世界一隅，只有他和一頭牠。

　　伴隨霜降節令的到來，牠也不得不去做些準備。時常需要離開冶煉廠一段時間，到達較遠的郊區竊取他人物資和衣物，好準備給男孩。

　　卻在回來的路途看見有名男人倒臥在離工廠不遠處的斜坡上。

　　牠立即警戒了起來，卻見聞聲探出頭來的男孩無所畏懼的挨近男人。

　　牠試圖輕咬男孩頸脖，要將他強行拉走。無奈男孩卻仍執意待在原地，俯視男人後望向牠。

　　「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幫他的。」

　　「拜託你，幫幫他吧。」男孩伸臂擱在牠的肩膀上，牠忍不住吐息，知道自己根本不會拒絕他。

　　牠伏身查看男人仍在呼吸，旋即粗魯的將男人扛在肩上，隨意扔置在未有鋪墊、塵埃堆攢的水泥地，用一條不曉得自哪裡拾來的破舊抹布擦拭男人面龐。即便如此男人也依舊沒有醒來。

　　但男孩卻笑了出來。

　　牠抬眼睞向他。

　　「太好了，」男孩屈起雙腳注視牠照料男人的模樣：「如果你因為我而忘記了自己原先的職責，我會很難過的。」

　　牠沉默著，沒有多加以表示。

　　而當男人終於清醒過來時，看見如此巨大的牠根本猝不及防。

　　相較其他個體而言，牠近三尺高的身長，在同類當中可謂超乎標準的了。

　　「嘿，嘿，沒事的。」

　　「這是怎麼回事？牠是你的Pokémon嗎？」男人神情難掩驚惶的詢問。

　　男孩失笑：「不完全是。」

　　「牠是我的家人。牠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男人環顧周遭：「好吧，我想我也只能夠相信你了。」

　　「這裡只有你和牠而已？」

　　男孩頷首。

　　「我還以為這種廢墟根本不會有人在。你和牠待在這裡做什麼？」

　　面對男人的出言不遜，牠齜牙咧嘴的恫嚇，而男孩不過面露尷尬的撫摸著牠微笑。

　　「大叔你肚子會不會餓？這裡有些麵包和水，也有水果。」男孩羅列出他們擁有的：「吃完後也許你會想在這裡多休息一會，畢竟已經很晚了。」

　　男人對此則不敢苟同。

　　但他確實留意到這裡的空曠，唯有男孩腳踝旁一盞老舊的露營燈，除此之外包裹他們的只餘邃暗。

　　而在晦暗瀰漫中，眼見最清楚的竟然會是身前牠的雙眼。

　　那對雙目似是無法折射他人身影。僅有光影駐留，在裡間流逝且不停流轉。

　　縱使他並不願意待在這裡也別無他法；然而裡頭毫無遮風避雨的地方，秋末的夜晚可是相當寒冷，但這裡卻連一床被子都沒有。

　　男人錯愕的同時朝男孩方向看去，頃刻他明白了男孩無須被褥的原因。

　　牠緊緊環抱住男孩，在這種情況下確實無須被單。但他不同，可不會有人庇護他，他全身顫抖著整晚都無法入眠；同時又遭受牠的雙眼監視著。

　　翌日一早當他們食用早飯，男人的倦怠全然表現在了臉上。

　　「我想我要走了。」

　　「你不再多待會嗎？我想我們可以做點什麼。」

　　男人直接了當的拒絕。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這帶已經連續下雨好幾天了，我想你應該要和我一起走，以策安全。」

　　男孩聽聞後側眼瞥視牠一眼，旋即搖頭：「我沒事的，牠會保護我。」

　　「是嗎？」男人頷首：「那麼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我現在就走。」

　　男人抬膝起身時，男孩連忙將一些食物裝進塑膠袋遞予男人。

　　「在路上你會需要的，反正我也吃不完，你就拿去吧。」

　　男人垂頭審視，再看向牠明顯一臉不情願的神情。想必這些都是牠為那名男孩偷來的吧。

　　他早已耳聞附近有Pokémon竊案，卻沒預料到會被自己遇上。

　　「……謝謝。」男人高舉道謝便準備離去。男孩只目送他到門口為止，倒是牠跟上來了。

　　男人在牠的注目下步出工廠稍遠外，並返頭對牠說。

　　「如果你是真心為他好的話，那麼你就該讓他和其他人類在一起。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他們兩人交互凝視許久，遂後男人掉頭就走。他搔頭嘆息，也不明白牠究竟聽得懂多少他們的言語。

　　待牠回來，牠安靜的鑽入男孩懷中；男孩則因牠的動作而發癢笑出聲來。

　　「怎麼了？」男孩挽過牠的頸肩，人與獸間相互諦視後挨靠向彼此。

　　總有一天他們勢必要分別。

　　確切擁有的時間究竟多少牠亦無從得知，但牠並不怎麼需要長時間的睡眠。所以之於牠來說，或許陪伴在男孩身邊，相較男孩對於時間的流逝感而言，牠會更貼近永恆一些。

　　當牠瞻仰星夜推移，當季風吹擊摻混在泥濘裡的落骸，牠得以聞見來自遠方的聲息；但如果能夠的話，牠也希望堪能察覺天上先祖們的箴言，興許牠的迷惘可以落地。

　　男孩不能夠回去是顯而易見，但任由牠照看下去真的好嗎？

　　沒有把握的事實在太多了。

　　夜晚的山崖發出沉聲的轟鳴，震盪著大地。

　　「來不及了嗎……」當男人折返時，原本的冶煉廠已被土石碾壓過去。尾隨在男人身後的是數名訓練家和更多的牠。

　　訓練家要求牠們開始進行搜索，看能否找尋得到牠的蹤跡。

　　「他們會不會已經死了？」

　　「不會的，長期下來經歷的訓練足以令牠們避開類似的危險。」訓練家顯得信心十足：「但為以防萬一，挖掘行動還是要進行。」

　　而當牠的訓練家出現，與他們並肩站在一起時，他的神情便不若其他同伴來得那麼堅定了。

　　「你確定你看見的男孩，和宣傳單上是一致的嗎？」

　　「不會這麼巧也有名男孩和牠待在一塊吧。」男人訕笑道，不過訓練家沒有要予以理會的意思。

　　「我不能夠明白牠的想法，是因為我身為訓練家的失職嗎？」他的眉心緊蹙，垂首以手掩面，摩挲著額際兩端。

　　他人無不默然。

　　「我想任誰也無法真正明白牠們的想法。」男人抽抽鼻子：「不過我覺得你們不必太過擔心，那名男孩看來被照顧得很好，和牠之間的互動也相當融洽。」

　　訓練家回望男人。

　　「這樣嗎……」神情是毫不遮掩的落寞：「因為我們就是那麼訓練牠們的。」

　　同伴明白他的沮喪也無能為力，僅攥緊他的肩頭。

　　「我們會找到他們的。」

　　在這之後搜索進行了兩天，他們並未看見男孩及牠的蹤跡。但卻意料之外的找到另一名男孩的屍具，早已乾枯，和在附近煙囪上張貼的男孩相片，似乎為同一人。

　　當男人看見這則新聞時已經又過了數日，期間並未聽聞任何攸關於他們的行跡。

　　男人今天蜷縮在一家餐廳後門等待殘羹剩飯，另外撿拾他人早已抽至濾嘴的菸蒂，聞香嘆息。

　　他坐在盛裝蛋盒的塑膠籃上，遙望巷口外的人潮熙攘。

　　大概生命自有它發展的形勢，大概如同男孩所說，他們在一起會比不在一起要來得更好。

　　翌日早晨，他並不是沒有勸誡過男孩。

　　但男孩所說的話，卻竟叫他感到欽羨起來。

　　「可能你覺得這只是我在逃避，我無法否認，只和牠為伴是有多麼不切實際，但我卻一點也不想回去。」

　　「我無法明確告訴你牠為我做了什麼，或對我有沒有害處，但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這樣是不可以的嗎？」

　　男孩雙眼捕獲了他全副注意力，自有股魔力；或者因為那過分坦誠的決心，是他所沒有的。

　　「……我想自己會變得更加依賴牠，就算牠不是人類。說我感情投射也好，但或許終歸來說都是種逃避。那麼，其他人所追求的快樂，也是一樣的吧？」

　　也許男孩說的沒錯。他並無法去干涉他人要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還是想要與誰結伴。再者人與他物之間的感情連結及家族愛，以他個人去解讀的話實在過於獨斷。

　　他想大概無論任誰去解讀都是如此。

　　關係可以有成千上百種被定義及聯繫。而人可以和任何他者成為家人，興許不該為人所定奪。

　　但無論任何一種情況，選擇既是越多則好。所以他才打了那通電話通報，並思憶起許久以前，他似乎也曾幹過一模一樣的事。

　　結果如此。

　　他並不因此感到愧疚或失落，因為事態的形勢總是人所無法掌握。

　　沒有把握的事實在太多；而他已經盡他所能去做到了。

　　僅是希望無論男孩又或誰也好，都能夠得到理想中的幸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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