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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的一天，通常從下午三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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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起床邊的矮櫃上確認了一下時間。電子鐘靜靜地顯示著「3：36pm」。離出勤時間還有相當的餘裕。他將鬧鐘放回原位，翻了個身。原本打算再一次閉上眼睛，繼續中斷的睡眠。但趴在一旁的貓似乎已經等著他睜開雙眼的這一刻許久了。牠並沒有漏看他一瞬間的清醒，也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立刻站了起來，向著他的臉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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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著臉，緊緊閉著眼，想裝作自己不曾清醒。直到貓開始用頭撞他的手。顯然這個方法對貓並不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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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棄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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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立刻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床，從寢室微微敞開的門縫裡鑽了出去。他維持坐著的姿勢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終於也跟著下了床。走出房間前他先拉開了遮光良好的窗簾。午後的陽光灑進了房間，比他預想的還要刺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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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撿起無線充電座上的手機。通訊軟體的通知顯示未讀的訊息有四十三通，四十三通都是無用的廣告和他從來沒有發言過的群組訊息。給他個人的訊息一則都沒有。就和往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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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又一次鑽了進來，在他腳邊晃過來又晃過去，不時地用頭撞他的腳脛，抬起頭看著他的雙眼，像是要傾訴著什麼似地叫了一聲。他放下手機，拉開門走了出去，給貓拿了鮪魚罐頭，給自己一瓶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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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終於滿足了，再也沒有餘力搭理他。他就這樣斜靠在牆上，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遠遠地眺望著貓「嘖嘖」地吃著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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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準備出勤還太早，要去其他地方做些別的什麼事又嫌太晚。想著要不要再睡回去，但已經清醒的身體現在一點睡意的殘籽都沒有。沒有睡意，也沒有食慾。沒辦法他只好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看一些他根本不想看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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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又不下。簡直就像是人生的縮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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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電視的聲音在起居室裡流瀉，同時做了些簡單的打掃。洗了衣服。從網路上買了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感謝科技，讓像他這樣晝伏夜出的人也有機會過著和其他人無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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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新工作，搬到了新的地方，算起來也要三個月了。說長不長，說短好像也沒有那麼短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新的作息。從原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到現在這樣幾乎完全作息顛倒的夜勤。一開始的陣痛期短得就像是聖誕節的早上一樣，不可置信地一眨眼就過了。現在回頭想想，他都還是會忍不住感嘆起人類的適應力之強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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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雜事差不多也都做完。將烘完的衣服摺好，放回衣櫃後，差不多也該到了可以準備出門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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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換好衣服，確認了貓的水和食物。出門時貓正在牠的窩裡捲成一團，張著眼看了一下他的方向，連頭都沒有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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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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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廣播機械式的放送著他要下車那站的站名，陳墨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裡回神，靜靜地跟在前一個乘客的身後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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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早已下山，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他看著一盞一盞的街燈，漫不經心地想著上次自己走在陽光下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像只過了幾天，又好像要有一輩子。時間的感覺已經錯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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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道的一側立著護欄，護欄外側有一個小小的段差，緊鄰著細細的小巷。他從護欄的其中一個開口走下幾階階梯，下到小巷後在其中一間店面前停下了腳步。店面的鐵門緊緊地掩著，沒有巨大的霓虹燈招牌，只在屋簷下向著人行道的方向掛著小小的圓形金屬吊牌，上面用有些難辨識的字體寫著店的名字。簡直像是舊時代的英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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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了鑰匙，拉開鐵捲門，再用同一串鑰匙打開了大門。店裡很黑，裡面的擺設只看得見隱約的輪廓。他拿出手機的手電筒照明，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再開了燈。恰到好處的黃光照亮了店內的桌椅，和吧台後方五彩繽紛的利口酒瓶。掛在吧台上方的玻璃酒杯像是通透的水晶般，反射著奢華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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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了卡，換上酒保黑白的制服，將黑色的圍裙繫在腰間。比起酒保，更像是餐飲店服務生的這件圍裙，據說是因為店內會提供輕食的關係而多追加的配備。他稍微轉了下身體，確認身後的結不會鬆脫後，才拿著領結走到鏡子前。之前繫了好幾年的領帶，他不用看鏡子也能打得很好，但還不習慣的領結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陷入苦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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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完領結後他順便檢視自己鏡子中的臉。黑眼圈、凹陷的雙頰、生無可戀的雙眼。今天也是通常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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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店內的平板電腦，從專用的播放清單裡選擇了瑟隆尼斯．孟克的獨奏專輯。乾淨的琴音從店內的喇叭傳了出來，靜靜地充滿了整個空間。他拿起了擺在辦公室角落的打掃用具，開始開店前例行的打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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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應徵這份工作時，店長第一個問他的問題，既不是「你有餐飲相關的工作經驗嗎」，或是「你會調酒嗎」。而是「你喜歡爵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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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爵士樂嗎？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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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自己有沒有真切地喜歡過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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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老實地說了「我不知道」。這麼一來電話那頭的店長便沈默了下來，隔了一會兒後才發出了沈思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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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不要是討厭就好。」最後店長這麼說。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異常樂觀的語氣。「我們店雖然沒有空間讓人現場表演，但定位還是算爵士酒吧噢。店裡只會放爵士樂。也許習慣了之後會喜歡上也說不定。這個世界上比起一見鍾情，慢慢地發現自己喜歡上對方的案例還是比較多的。不如說一見鍾情根本只是幻想中的情節。要先給彼此一段時間試試看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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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不知道對方指的究竟是什麼，也不太清楚該怎麼回答才好。搞不好真的像對方說的那樣也不一定。 他並不是那麼清楚。於是他便老實地回了聲「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也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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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做了三個月，他發現自己很輕易地就接受了之前從來沒接觸過的爵士樂。並不是說他一聽就愛上了爵士，覺得相見恨晚，從此再沒有這音樂便不能活。沒有那麼戲劇性。就只是接受了。像是它從一開始原本就在那裡似的。無關於喜歡或討厭，就只是存在著。再自然也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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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著孟克的音樂，默默地完成手邊的工作。擦桌子、掃地、然後再拖地。因為身高的關係，掃帚及拖把的握把顯得有些過短，他不得不稍微彎下腰，用有些微妙的角度牽就著打掃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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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內有些講究的音響播放出「Ruby, My Dear」的旋律時，他正好完成一貫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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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身，轉了轉脖子，試著伸展因為持續微妙的角度而呈現有些僵直的背脊。然後閉上眼，側耳傾聽著不加修飾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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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隆尼斯．孟克有許多作品，其中不乏和其他樂隊合作的專輯。雖然奇妙的不協和音依然存在，處處都是讓人無法預料的和弦。就像走過隱藏的地雷區那樣，不知道何時，不知道在何處會引爆出詭妙的音符。但那樣的專輯裡他獨特的觸鍵方式會顯得稍微收斂一些，整體聽起來流暢很多。技巧使用得也更加明顯。可能跟樂團其他人的演奏也有關係。不如說，也許這才是大家一般所熟知的孟克也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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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那些，陳墨更受到孟克的獨奏專輯吸引。什麼都沒有。只有鋼琴。既沒有踏板的朦朧長音，也沒有絢爛令人眼花繚亂的連音。一個鍵盤一個鍵盤敲出的聲響。有些質樸。有些直接。甚至還有些笨拙。但是那有些粗糙的敲鍵方式卻像是要忽略他的理性，直接向他內心裡的某個部分傾訴些什麼似的。讓他沒有辦法不去側耳傾聽琴聲中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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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只是從這樣的音樂中看見了他自己也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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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推開了門，懸在門上的銅鈴發出了清脆的「叮叮」聲。陳墨張開雙眼，轉頭看著青年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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