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姆🎮 - 給姆完稿

楔子 || 無窮無盡逃亡

把每一次的出走

視為對日常困頓的一種逃亡

逃亡。

每一次的遁逃，都更接近死亡。

居然睡著了。

沒想到朋友這麼不靠譜，為了應付突然返家的父母親，硬生生把我關進他家衣櫃。

唉，早知我的來訪並非光明正大，便不應草率答應邀約。不過在新遊戲光碟的誘惑下，說詞再怎麼心虛，我都會答應吧；不過在家裡的重重限制下，理由再怎麼簡略，我都會答應吧——也許吧。

何況也就只有這個朋友得到我父母親的信任，甚至更勝於我？

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渾然不知時間的流逝，我已開始感到無聊得近乎窒息，下意識推開衣櫃門。

——不對。

並非同學家中的簡樸擺設與暖色系氛圍，取而代之的過度白淨，死寂的明亮燈光——強擊著尚未適應的我，像置身液晶螢幕的藍光中。

猛一回神，竟身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裡，一成不變的黑線方格紋，乍看之下就像勒戒室。不同的是，正對著我的是一個沒有門的出口，損壞的門扉被隨意丟在一旁。往外是深不見底的長廊，隨著距離的延伸愈漸闃黑，貌似只有我所在的這個房間擁有燈光。

左手的手環上，抓住一角前進、一角左轉、一角右轉；右手抓住一角跳躍、一角蹲低、一角選取/攻擊，儼然遊戲機控制器的操作。

沒有太多的思索，我一面凝視前方直進，一路經過了數十個相連著、卻都沒有門的隔間。

視線如遊戲螢幕般固定，似落枕卻沒有疼痛的感覺。儘管如此，周遭的刺激卻愈來愈明顯：地面上的物品愈來愈多，開始需要使用手環練習閃躲，像新手教學。

邊間支撐的燈光愈來愈微弱，大抵是接近了危險；甚至從遠方，陸陸續續傳來了嘈雜的談話和呻吟聲。

——畢竟是遊戲嘛，就算半路殺出猙獰的食人怪物也不足為奇，死了正好一了百了；我帶著必死的決心，不知是壯烈還是不爭氣地想著，卻又隱約覺得，既然來到了新關卡，試著破關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漫無目的地把玩著手環的功能，想找出離開室內的出口，好擺脫這近乎致命的壓迫感。

用近乎蛇行的方式走著，這裡的房間又開始接近新的光源，視野逐漸清晰，而我也漸漸熟悉了手環的控制。當一路上遇見的第一扇門終於在眼前，我知道自己和聲音的來源，只隔著一道牆的距離。

屏住呼吸，悄悄轉開門把，映入眼簾的不是面目可憎的怪獸，也不是遊戲中補充體力的奇異商店，而是玫瑰氛圍與面具充斥的……舞會？

隨著音樂的節奏漸快，本來衣著華貴的賓客，竟也跟著動作變得野蠻：從優雅的交際舞，他們開始擁吻、啃咬彼此，好似受操縱的人偶突然失控，露出了放蕩不羈的本性，令人看得眼花撩亂。

——可他們都是無聲的。

「啪」一聲，轉瞬間已變得熱情如火的舞曲，連同眼下所見的糜爛一併停止。

他們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像骨牌般逐一倒下。將人群視為一個整體性的圖層，它們身上出現了條紋雜訊，歸為斷電一般漸沒的光源。

突然變得格外安靜荒蕪。留下一個大圓蛋糕形狀的投影機，因過熱而兀自冒著煙，不時閃爍火花，方才眼見的一切原來都只是投影。

雖然困惑呈現出這番景象的緣由，但在沒有邏輯的世界裡思考太傷神了。不如操控自己以食指沾了一口蛋糕上的鮮奶油舔下，嗯，鈍熱的燃燒塑膠氣味在我口中化開。

不知第幾扇門後，宛如醉酒後斷片的錯覺，廚房裡腐爛蘋果的刺鼻氣味充斥，來到了一個充滿搶眼色彩的空間，耀眼奪目。轉頭一看，原本的牆面驟然消失，紅白相間的帳篷取而代之，乍現在身後。

這是一個…馬戲團？剎那間，開啟的光燈聚焦在我身上，眼睛像被針刺得睜不開。猛一回神才發現，無數顆人頭有如樹上的蘋果，懸掛在我頭頂正上方。

正在思考如何反應時，熟悉的熱鬧慶典配樂突然不合時宜地響起，一個全身著寬鬆套裝、將五顆人頭當成彩球拋上拋下的小丑像簡報轉場效果般地浮現，拉開嘴角拉長至耳際的詭異笑容，騎著單輪車向我點頭。反差的特徵看似滑稽而又過度突兀，雞皮疙瘩瞬間由腳底竄上頭皮。

「小伙子，你在找什麼呢？」

「我嗎？」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嘻嘻嘻嘻嘻」

「我在找這條長走廊的出口。」我選擇忽略意味不明的問題，以及夾雜譏諷與看好戲態度的刺耳笑聲，單刀直入提問。

「別撒謊了，你需要的是現實的解藥，而不是逃避到這裡才想著要回到當初吧？

想要回去是可以啦，長廊往前走到底應該會有方法…...可是，你找的出『前面』嗎…...？」

語音未落，整間房開始旋轉，身旁的小丑仰天大笑。

「反正都出不去的，不如收下這份歡樂的禮物吧！」

我瞪著那促狹的笑容，心裡有什麼動搖著，卻只見他身後的帳篷被「吸」在牆上薄如紙面，開始扭曲變形，這裡快撐不住了！

感覺事態不對的我回身逃跑，來時的方向正在不停往右偏，我像偏離軌道的陀螺旋轉著狂奔，那扇門卻離我越來越遠——眼前的長廊正無止盡延長，只得全力衝刺，直到精疲力盡。

停下腳步，來時的那扇門已經消失，緩緩轉過身卻發現，沒有馬戲團、沒有小丑、也沒有人頭，只剩下狂妄的笑聲迴響在耳際，還有一扇門，不知何時已然被人帶上的門。門後透著黃橘色暖和的光，我卻沒有馬上打開，只是呆站在門前。

意緒混亂之際，只聽見有個聲音重複著：打開吧……難道……你不好奇……？

雖然我知道可能重蹈覆轍，那是完全不對的方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也可能是早已分不清東西南北吧。儼然被催眠的我，仍然不自主地打開了那扇門——

如果說，哈利波特世界中的場景「斜角巷」真實存在的話，我應該就不是在作夢了，吧。

灰褐色的磚牆，墨黑色的尖形屋頂，櫥窗內琳瑯滿目的陳列商品；千篇一律的建築形貌，深黑色與深灰色組成的多雲天空，構成一幅極不自然的街景，宛若漫步在黑白漫畫的粗框中。

好像是本來就根植於腦中的任務：我要把自己塞進路口那間雜貨店中，一個放橡皮擦的小玻璃瓶裡。

明明所有的商店都沒有店招，卻很明白知道所在地；至於為什麼出現這種荒謬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眼前十字路口的中央，那座馬戲團的紅白帳篷再次出現，往任何一個方向都會經過。

我走進帳篷，拋接雜耍著人頭的小丑咧開嘴對我「微笑」，看著竟有些反胃。

他揮一揮手，消失的地面讓我慘叫著自由落體，四肢在空中掙扎、揮舞。

再次著地，像掉在了花瓣般柔軟的材質上，我掉下去，再隨風輕輕飄落。

降落在，原地。

帳篷變成紅黑相間，對於我的擅闖似乎完成了某種審判。突然，室內燃放黑色的煙火，帳篷周圍如裁切過的紙箱般向外攤開，倒下。煙火往外竄，往天上爆破。

啊，原來打從在有小丑的那個房間裡，扁在牆上的帳篷本身就一直是紙糊的，只是畫工很精緻。

突然重見天日，心繫著的荒謬任務是彈出式視窗，彈出完成的指令，彈出推開門的動作，彈出門後伸出來抓住我的黑手。

噁，長長的指甲饒具興致地磨蹭我的下巴，再仔細搜過身，確定無害才放開我這可口獵物。優秀的防盜裝置。

走進一個新的空間，簡直大開眼界。與從門口探進去雜亂普通的畫面相比，門內所呈現的亂中有序及無奇不有，都是在外頭所無法想像的。

會變色的汽水、替自己轉緊發條的發條娃娃、能凍結時間的彩色時間糖、標榜能隨心所欲寫下想法的鉛筆，不是用筆寫字是筆幫人寫字、能完美將上頭資料複製到電腦儲存系統的雲端手寫筆記本……咦，為什麼只有橡皮擦罐，完全沒有顯示任何特殊功能？

仔細一看，裝著橡皮擦的罐子下緣浸在溢出的膠水中，想拿也拿不起來。

那要怎麼進去？？

我奮力想把罐子拔起，卻是徒勞無功，只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

「想要進到罐子裡，就必須用完罐子裡的所有橡皮擦，消盡你與所愛之人的所有記憶。」

我沒有什麼交心的朋友，更無所謂情人，能取捨的只有家人父母嗎？

我是個獨生子。如溫室花朵般成長，被寄予厚望卻一事無成，被所有人視為孽子，只會帶來麻煩。

我是個頭痛人物。長期沉迷電玩，整天想脫離父母的百般保護，談不上溺愛也說不出哪裡有幫助，只是保護。

何況，想破關就得進到瓶子裡，倘若我真的回不了現實，失去記憶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說不定這招行得通吧。

我隨手抓起地上的「刻薄削鉛筆器」，把自己的心削尖，打算來個口是心非。

「好吧，那我選擇忘記父母。」我拿起橡皮擦。

「握著橡皮擦，想著你要忘記的人即可。」一個一個，慢慢拿出全部。

不知道削鉛筆管不管用，反正好像與我的想法無關。

回想起自己一路走來、到進入這個沒有秩序的世界兜兜轉轉，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想要忘記自己。

接下來每一個房間的分隔都有門。

由那扇令人戰慄的反轉門開始，先後在各種不相關聯的情境間穿梭、於各種光怪陸離的空間中跳轉，竟也被繞著回到直線通道的正軌：死白的光線，物品零星散落而顯得空間更寬敞的，一成不變的辦公室場景。

而且我什麼記憶都沒有失去，還記得自己，也還記得所有人。愈來愈想不透這裡的設定，幾乎打遍天下電玩的我，竟也有敗在沈浸式體驗的一天。

還是說，這根本就是真實穿越？

手上重複不下數十次的開門動作，一面乏味地想著，好像在期待什麼的發生，卻揣測現在平淡無奇的一切，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又或者說，打從我意外的存在，於此便是絕非平凡。

愈是想要聚精會神思考與移動，鈴鈴作響的電話鈴聲愈是吵鬧，如失敗的背景音樂般，斷斷續續卻未曾停歇。

視線再次變得昏暗，天花板一角忽快忽慢旋轉的迪斯可彩球，所透出的微弱彩色光束，得以勉強維持前行的最低條件。處處都是精細的誘惑，吸引著過路人駐足，即使也沒有其他過路人。雖然是華美的外表，卻可能在你得到它的瞬間，突然變得平凡無奇、甚至反過來迫害被吸引的一方。也許那扇門就是這樣的用意吧，一如我曾經期待的，偷偷到同學家的玩樂聚會。

這扇門有些特別。

不同於以往的絕對平面，眼前的這扇門在三級臺階上，一旁佇立著鮮紅色小屋造型的木製信箱，屋頂站著一隻展翅的信鴿。

不知是受到鮮明配色的強烈吸引，還是上頭的白鴿看來太過逼真、令人想親自動手確認材質與溫度，我竟也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信。

喀嚓一聲，信箱沒有上鎖，裏頭只有一封信，斗大而清楚的寫上我的名字。

所以說，門後的這個空間是屬於我的？我怎麼從來就沒有印象。

基於好奇心作祟，雖對精準的署名仍存疑，卻沒有太多的猶豫便拿起輕若羽翼的信封。信封離地的剎那，伴隨而來的是……淒厲的尖叫聲？！

「啊啊啊啊——」聲音從腦後傳出，但令我寒毛直豎的不是驚悚的聲響，而是在這個弔詭的世界裡，居然有人步了我的後塵。應該先慶幸聲音並非來自熟人，還是先惋惜有其他人被捲入了荒謬的事件？

還來不及做更多進一步地揣測，下一波動盪已然襲來，看來應該先想著逃跑。怪了，也不過就是一個信箱，有必要設置這麼多機關嗎——！

光源瞬間消失，伸手不見五指。

紫色光點遍布，且正在強大，從可勉強辨識出一公尺內的地面，到逐漸可照亮整個空間。我正以為可以放鬆時，

「唰——」

令人萬念俱灰的墨黑色如藤蔓由地面逐漸向上攀附、蔓延，本來閃爍的光點隨黑暗所至之處驟然而止，像無風的模型燈籠。

本以為只是暫停了時間，畢竟遊戲都這麼設定，沒想到地板竟如玻璃般迸裂，頃刻碎成片片！

我三步併作兩步跳上臺階，盡全力踹開門，關門前不忘以餘光目睹地面崩解、無止境下墜，至鎖上門的同時，經過時間不到五秒鐘，方才立足之處已無地面。

轉身背對門，才有機會好好端詳這裡，熟悉的感覺與乍到的陌生疊合，我正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膨脹，直到一切被我佔滿。

這不是……我的病房嗎？想起當前因為太愛哭鬧，默默被換成了單人病房，但也只有一個床位大小，相較起來特別壅擠、特別令人印象深刻。

熟悉的湖水綠色床單、常敲到頭的鐵製升降欄杆床架、右方靠壁擺著的迷你茶几，上頭放置一個鵝黃色花瓶，裡面插著一株海芋……明明是幼時最熟悉的景物，卻像被封印般，這些記憶需要重新被喚醒、喚醒，然後昇華。

我終於想起，為什麼父母要百般限制我的作為，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保護我。即使可能已不合時宜、也非全然正確，這份努力仍舊無法被取代吧，畢竟我是這麼脆弱的存在呀。

突然好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回到原來的我。不一定能完全迎合他們想要的樣子，但至少，我能試著以理解的心情面對這些絮語。

差點忘了，窗邊懸掛的晴天娃娃，是護士哥哥教我縫的，雖然模樣不能稱作討喜，卻是我在病房裡最要好的玩伴。天啊，該不會我的孤僻便是如此培養而來？

我側身，扶牆橫著走過床沿，伸手要拿下它脖子上綁著的紙條。哪知指尖微微一點，紙條便以斷線風箏般飄落，上頭以特別扭曲歪斜的字體寫著：我愛爸爸媽媽♡

一切都異常地熟悉，不過，左側那扇水藍色窗外的景色，卻是前所未見。取代對棟的醫療大樓，白牆上茂盛的藤蔓攀附而上，每一片葉子都是晶亮的鏡面，反射出耀眼的月光。

剛才手緊握著的信封突然向上飄起、把自己攤平，對著晴天娃娃微微頷首，便飄出窗戶，急速上升，直到消失在視線。

看來信件的內容，我永遠不會知道了。

無論如何，我想要出去。

即使這是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卻也因為回憶太過沉重而顯得壓迫；我想要出去，不同於兒時需要接受治療，現在的我擁有選擇權，選擇離開這裡。固然擁有懷念，但那份心思已不足以支撐我繼續留下，在此如同與世隔絕般，絲毫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昔日承載著一切童真想望的窗扉呀，我曾無數次想坐在那旁邊，靠著它一面小聲唱歌一面吹著彩虹色的泡泡，一起飛揚在這死氣沉沉的純白高樓上，帶走那些時不時地呻吟與哭喊。

但是，當我真正有體力可以坐在窗台上的時候，就再也不能踏進這裡了。

也許是新冒出的枝枒，今天再次回來才發現，窗外的葉片可以同時看見房間中的一切。

我可以看見自己著了魔似地，追隨著信件的腳步，不知不覺已來到窗前，想抓葉片卻抓不著、想攀上窗台，膝蓋卻比窗戶還高。

......？

窗戶正在掉落了，我滑落進去，像新生的幼兒從母親體內，看似容易而又費勁地滑出，掉落到一個新的世界。又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因為日漸疲勞，我已經分不清眼前這一片漆黑，是新生還是墮落。

說不定是支線關卡之類的吧，明明連主線關卡都還沒解完呢，我一面自我調侃，一面轉身想看看剛才來的窗戶通道，說不定能讓我悄悄地回去：

牆壁。

我是穿牆過來的？

算了，在這個世界上思考真的太傷神了，還是解題重要。

說不定往前走就有轉機的，這麼想著，感覺就有動力繼續進行了；但眼前的岔路又再次打擊我堪稱難得有用的思考。

無論是岔路的左邊或右邊，走道上都點著一盞盞藍色燭光，看不出任何不同。

唉，面對眼前不知該左轉還是右轉的路口，我抬起頭，無語問蒼天。

「真的沒有任何判斷出路線的方式嗎？」我走上前四處摸索石磚製成的牆壁，此時一塊磚忽然映入我的眼簾，它的形狀和其他磚塊都不一樣，不是剛直的正方或長方形，而是角度較鈍的星形。

我不經意地碰觸這塊磚，像是啟動了什麼機關，這塊磚立刻「匡」的一聲，陷入牆面。

呃，我下意識倒退幾步，還沒來得及再站穩，凹陷的磚塊又「啪」的噴發劇烈的強光。我趕緊蹲低作掩護。

強光逐漸轉弱，四周再次歸為沉寂。我從捂臉的指縫間緩緩看出去，只見鈍星造型的磚塊迸射出一道如森林間陽光般的金黃色光線，照亮地面。

好一道夢幻不實的光束。被光柱打亮的地板上，一段文字像水母般幽幽浮現。

「根據腦波分析，以龍捲風的形狀呈現地圖。下一步要向右轉，你應該知道吧？」

好吧，使用「腦波」的意思是分析了我的腦嗎？為什麼又是龍捲風呢？除了在上課塗鴉或把鉛筆削尖時會畫出龍捲風，其他時候應該不會想到它吧。還有這段話該又是誰對誰傳達的訊息？

我滿懷著疑問，先順著指示右轉再說。

每次只要遇到岔路，我就會在各種隱密的地方找到鈍星記號，也許是燭台後面，也許是牆壁的小凹洞裡，甚至是貼壁而行的蜥蜴背上！

每一個記號只要經過碰觸，就會發出微微亮光，過程就像在尋寶，指引著我一步步前進。說也奇怪，從剛剛到現在，我都一直在右轉、下階梯，難道是有什麼固定的規律嗎？

「砰！」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響。

我繃緊神經，抬頭張望幽暗的天花板，以為有什麼東西會掉下來，卻什麼事也沒發生。

正當我準備放下戒心繼續前進，轟隆隆隆……像是巨大的岩石彼此撞擊、滾動，發出低沉的悶響，走道也彷彿地震般劇烈搖晃。

聲響的來源似從身後漸漸接近，我趕緊轉身，只見地面的石板被下方的牆壁吸進去，又或者說，是牆壁正擠壓過來。

我忽然感到大難臨頭，立刻腳底抹油開溜，不斷重複右轉、下樓梯的循環，左右兩片牆不斷往中間擠壓的響聲幾乎消融在耳邊呼嘯而過的風中。

手環漸漸無法支撐這長程的衝刺，終於在一次肩膀擦過牆壁時的加速裂開，發出老舊塑膠撕裂的滋滋聲。

好像是跑到一個雲朵般飄忽不定的平台上停下，才注意到手環的效力真的消失了。

相較於剛剛的束縛，身體似乎變得輕盈許多。眼前佇立著兩扇設計迥然不同的彩繪門，彷彿正對我招手；這是頭一次面對門扉需要作選擇。

一扇以橘紅色為基底，正中央有著太陽的雕紋，周遭以火焰與鑽石做裝飾；一扇以水藍色為基底，正中央彎月的圖案在燭光下耀眼奪目，周遭以水滴及星星為襯。如此對立的存在，同時牽引著我的心緒與注意力。

我的視線離不開星星，又被畫工精細的鑽石吸引，只好在兩扇門間來回切換，先好好欣賞過一回再說。

......？

我好像在不經意間，得到了藏在深處的答案。

打從看得視覺疲勞、開始揉起眼睛卻又移不開目光，就應該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答案在兩扇門之間。

凝視同一扇門越久，當視線轉移到另一扇門時，會出現兩種後像。

當出現正片後像，藍色的殘影疊在橘色的門上，會出現小圖案們指向兩扇門中間的橫向箭頭，反之亦然；

當出現負片後像，藍色的殘影疊回藍色的門上，就會看到花紋組成大叉叉，反之亦然！

——這不是要我再一次自由落體嗎？

抓起一片地上的雲朵塊，壓成棉被大小的片狀，攤開。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更多的顧慮，我抓著雲朵片的兩組對角，助跑從兩扇門中間跳下，雲朵再次地在我頭上，攤開。

再站起來仍是搖搖晃晃地，雖然託雲朵的福沒有重摔，卻仍是暈眩不斷。

前方的景象像仙境，陽光普照的河流盡頭是一座氣勢磅礡的大瀑布，瀑布中央的大石塊拱著貫穿天與地的圓柱。

都在不遠處呢。我向前一步，周圍的場景就剝落一點點。

這裡怎麼什麼都是用紙做的？！電腦動畫不好嗎，過於精緻的場景不免讓人懷疑太費工夫。

地面快要一起剝落了，半走半跳地到達大圓柱前時，剛好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似要將我吞噬。仔細一看，圓柱像個傳送門，但事實上就是個有造型的電梯。

「也沒什麼嘛。」

雖然是透明的電梯，卻完全沒有透明感。電梯外一片漆黑，分不清那是電梯外的無盡深淵，或者其實只是壁紙的一部份。

這可以稱得上是最安全地一次墜落，它緩慢、穩定、明亮且安全，樓層介面上顯示的卻不是數字，而是愈來愈小的一顆，角度稍鈍的星星。

電梯門打開，又回到一樣的景象，前方五十公尺矗立著一扇門，已經有些厭倦了。只不過這次沒有手環控制，我邁開腳步。

來到一扇透明的門前，可以從中看見房間裡的概況，雖然亟欲向前邁進的我只注意到正前方的新空間——樓梯間。

我伸手扭開金色的門把，金屬冰冷的觸感直透手心，卻沒有達到開門的目的，門上了鎖。

還在思索要試著踹開、還是找迴紋針之類的小東西撬開門，只見濃煙和著鐵鏽味四散，金色的門把自己熔化成液態，正在向下滴落；滴在地上的液態金屬繼續往下熔蝕，直到門鎖熔盡，把地面燒出一個大洞。

好吧，解決一個問題了？

我操作著手環、讓自己助跑撞開門，還先試跳好幾次，也確認了門會被撞開，而不是我被門撞飛，掉進無底洞。

在身體經過地洞上空的同時，好像穿越一個結界，身體變得更輕盈、更利於行動了，為什麼這麼神奇？

往下一看，手環不知何時消失，在結界的另一端以秒速五公分墜落，在掉進洞口的同時洞口便漸漸縮小，直到關閉。

看來我真的得靠自己了。

前方的空間回到起初的白淨和寬闊。與幾乎空無一物的小格局不同，眼下除了籃球場大小的空間，更擺滿透明得近乎隱形的牆壁，形成錯綜複雜的路線，一不小心便會撞上。

大房間的四個角落，洋紅色的木紋茶几依稀可見，上頭隨意散放著被拆下來的電腦鍵盤按鈕。

房門的正前方就是誘人的樓梯間，不想吃疼的我小心翼翼地往目標摸索，卻不時聽到金屬摩擦，和輪子在地上滾動的細碎聲響，即使放眼望去就只有四個茶几和我。

「匡啷！」

一聲巨響，喚醒了迷宮設置的所有陷阱。茶几忽而倒地，散落各處的鍵盤集結在桌面的底座上上，嵌入。

隨著鍵盤給它自己打指令的按鍵彈跳協奏，眼睜睜看著右側那堵牆往前浮出，粉碎，而後從內「滑」出一具仿真的人形機器人，手持著透明的玻璃刀，乍看儼如冰柱——似乎為了要阻擋來者而現身。

我看見聲音源頭的它了，他也正以空洞的眼神望向我，臉上不忘掛著詭異僵硬的笑容，意欲主控事端的迫不及待展露無遺，就要向我襲來。

我還在發著愣，透明的玻璃牆竟在邊框開始發出繽紛的螢光，像電腦特效；持刀的人影也如燈泡通電般亮著白光——噢不，是本來的燈光正在熄滅。

「喀噔，喀噔，咻……」天花板正上方的時針以六十倍速走動，似要為我減短凌遲的時間長度，卻莫名地找不回空白以外的思緒。

我聽到類似辦公椅的輪子劇烈滾動，飛速撞在我身後牆上的聲音。腦袋突然被強行灌入危機意識，拔腿就跑！

居然有這種自殺性攻擊，它究竟想保護什麼？但已經顧不得這些，身後的水泥牆壁、透明的玻璃屏障、機器人和無暇閃避的我，似乎達成了某種不間斷移動的動態默契：幫著讓房間騰出一條直路，改造空間。牆壁扭曲變形將門扉吞噬，急速向前壓縮；透明的「牆壁」剎那間幻化為雪花片片，為身體製造些許寒意；混亂的製造者只顧瘋狂橫衝直撞追趕，彷彿無意識行為，為阻礙而阻礙；而我負責死命奔跑，哪怕只是慢了一步便很可能遭遇不測。

不知是禍是福，身後的逼迫使樓梯間與我的距離強行被快速拉近，當那還是我所認為的，讓一切亂象結束的出口。

當半開著的門被硬生生踹開、急著三步併作兩步踩上半樓階梯。才發現，沒有階梯再往上了，前方是一面特別黑的牆壁，也許是某種我不會使用的次元出口，也許會吞噬來訪的一切事物，包括我心中僅存的求生冀望。

沒有退路了，額頭抵著牆面並摩擦，我抱著頭蹲下準備乖乖受死，右方牆上有一面鏡子，我緩緩轉頭、望向鏡中的自己，顯得格外狼狽。

刀刃將鏡中頭顱劈開的瞬間，我沒有閉上眼，沒有掙扎、沒有疼痛感，徒留燈光閃爍、視線濺上一層鮮紅。

房中色調一轉，周遭事物飛速旋轉。

再次轉頭望向鏡中的自己，不知何時已回到原來的房間，朋友倒在一旁呼呼大睡。留下我以三角形手環投影，操縱著螢幕中另一個虛擬的自製角色。

(完，7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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