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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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請問您有什麼需要？」

　　推開的門扉上頭懸掛的古銅鈴聲停止後，隨即響起的嗓音引去莫老爺的注意。

　　將眼光從天井垂掛下來的紅色大燈籠上移了過去，瞬間大瞠的雙眼足以顯示此刻莫老爺的震驚。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呢？」

　　那如出一轍的音調、那儼然同個模子刻出來的臉龐……「蓮？」教莫老爺忍不住伸出手一抓。

　　「請問這位客人您到底有什麼需要？」

　　掌心落了個空的感受讓莫老爺倍感失落，而原本帶點熱情的招呼嗓音，此刻聽來也成了漠然的冷聲詢問。

　　瞧著那張相仿的臉龐，莫老爺不禁啞然。

　　「若您瞧好了想要什麼，再請呼喚小女子一聲。」

　　盯著說完話後便轉身離去的背影，莫老爺當真有股衝動想喊住人。

　　可……喊住後能做什麼？

　　他不過是如常的由著司機接送，只差在今天出了點意外，在回家的途中車子與人擦撞，所以他下車準備先行搭車回家，留司機一個人在現場處理後續事宜。

　　就在他抬頭準備攔車的那一剎那，一陣笑聲竄入耳，那歡愉的音調熟悉得令他心慟，教他忍不住循聲探找。

　　就這樣，他走進陌生的街道，在全然不熟悉的巷弄間彎來走去後失去了那笑聲來源，茫然抬頭的瞬間，才發現這棟幾近被樹藤淹沒的小舖。

　　懷舊書齋……斑駁的招牌上頭隱約可見這四個大字，如此奇特的店名教他以為店內會是擺滿一堆令人懷念的古老書籍，沒想到推開門後，看見的景緻會是如此令他吃驚。

　　那從天井落下的大紅燈籠、那散亂在一旁的美術用具，那擱在一隅的大畫架……

　　「先生也喜歡油畫？」

　　略帶沙啞的嗓音自後傳來，聽得莫老爺立即轉身。

　　入眼的人影跟裝扮當真令莫老爺嚇得不輕，「蓮、蓮……」驚嚇而張的嘴只吐得出一個單音，那緩緩接近的身影更是讓莫老爺忍不住顫抖後退。

　　「這幅畫挺難的，想說融合中西，便試著畫對鳳凰……可是好難。」

　　沒想到那人影卻是越過他直直走向畫板，並且在畫板前停下後彎腰，撿起地上的筆刀便不再搭理他的開始在畫板上頭刮了起來。

　　這情景恁熟，熟到方才心慟的感覺回籠，且……

　　「唉，糟糕。」

　　見著那人用小刀刮除油畫板上乾掉的油畫顏料而弄傷自己的手指時立即舔吮傷口……同印象中如出一轍的反應瞧得莫老爺怒喝。「傷口不能舔，說好幾次了，怎老記不住？」而後抽出西裝外套口袋裡的帕子準備幫忙包紮。

　　方抽出帕子，一股怪異便油然而生。

　　「你這人真有趣，我還是頭一遭遇上反應這麼激烈的。」

　　淺淺的輕笑氣息從頰旁劃過，笑得莫老爺回神，急忙抬眼，卻是直勾勾對上衝著自己盈盈一笑的黑瞳，那眸色是如此清澈，那神情更是無比單純，好似他真的就如那話中所言般有趣。

　　「妳……」莫老爺想問個清楚，自己哪裡有趣了？

　　只是，才剛開了個口便被打斷。

　　「先生是客人吧？這裡不是先生該來的地方，戲曲就快開始了，我找人帶先生回棚子去。小湳！」

　　「喂！」隨著話結束，那人也跟著消逝在大紅燈籠後方，叫莫老爺準備制止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不去。

　　這時，莫老爺終於發覺哪裡不對勁了。

　　他的手……他的手竟然不顫抖了，就連雙腳都站得挺直，活脫脫就像是回到了年輕時那般。

　　莫老爺不禁疑惑，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令他懷念，教他忍不住循著記憶裡的印象快步直走，連甩落了拐杖都不自知，直直越過大紅燈籠並掀開隨即瞧見的布簾走進位在後頭的房間。

　　跨步往擺放在窗旁的妝台走去，那上頭的銅鏡照映出的人影讓莫老爺一秒認定自己真的回復了年輕，因為那鏡子裡所映襯的……正是年輕時的自己！

　　可為何？他方才明明還……

　　「您來了？這地方簡陋得很，不適合先生您，以後讓小湳來喊我一聲便成。」

　　困頓不解的莫老爺還沒來得及想清，含滿笑意的沙啞嗓音再度自後傳來，聽得莫老爺趕緊轉身。

　　瞧入的背影再度令他心慟，腦裡更是無數畫面閃現，教他不自覺的跟著那背影而走，再度穿過布簾、越過燈籠，來到了方才畫架的地方。

　　「這畫……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停在畫架前的背影幽幽嘆息，惆悵的語調聽得莫老爺直想鼓勵。「一定可以的。」

　　「是嘛？可班主不讓我畫，說太浪費錢了、說我……沒這才華，根本是再在浪費時間，還不如拿來練曲……」

　　「妳有的！妳只要持續努力，每天都來畫上幾筆，這畫一定會完成！」這般的絕對否認，聽得莫老爺忍不住激動一喊。

　　就因那話教他想起了老丈人，他的老丈人也是這麼否定他，完全瞧不見他的努力跟用心，甚至還數落他為了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讓父母一手打下的基業教人奪去，成了一個只能靠他救濟的廢物，就連最該理解他的妻子也開始奚落他的不是！

　　「噗嗤，怎麼可能？蓮得練曲、唱戲，剩沒多少時間能畫，有時真累了，連畫也沒來碰一下。」

　　一聲笑語拉回莫老爺的心緒，「別唱了，我包了妳便是。」想也沒想的便道出這句。

　　說完，莫老爺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蓮還得練曲，就不陪先生您了。」

　　陡然一變的臉色教莫老爺知道說錯了話，可張口卻又不知該如何轉圜，只能由著蓮從身畔走過。

　　輕嘆一氣，莫老爺走向畫架，抬手撫上畫布表面，隨著指腹傳來的凹凸感受，莫老爺開始思索起一切。

　　記得進了一間小舖，然後在裡頭見著了一個像極了蓮的女子，接著……更是見著了蓮本人！

　　那是蓮，他確定那就是蓮，不管是衣著打扮還是嗓音身形，連對話都是他們曾經說過的話！

　　怎會如此？除了是在做夢，他無法解釋見著的一切。

　　可怎會做夢？他明明沒有睡著、他明明還在思考著能做什麼……

　　等等！

　　能做什麼……能做什麼……他一直想回到過去，回到過去做一件他一直想做卻沒能做的事！

　　所以現在還想那麼多做什麼？不管是不是在夢裡、不管一切合不合邏輯，既然他遇上了蓮，定是老天有意要讓他完成一直未完成的心願！

　　心下一定，莫老爺收回手，轉身就朝方才的房間而去，照舊越過大紅燈籠、照舊掀起布簾，而後往眾人所在的廳堂大步走去。

　　遠遠地便聽見了蓮的吟唱，循聲拐彎走向庭院時更是見著蓮甩著水袖練身段，教莫老爺就這麼瞧到出神，連蓮練習已畢停歇都未發覺，仍兀自留駐在那抑揚頓挫的曲調中。

　　「讓先生見笑了。」

　　微喘的嗓音喚回莫老爺的心思，「沒、沒……妳唱得很棒，有朝一日定能成當家花旦。」

　　「這當然，比起畫來……我更有自信。」

　　信心滿滿的笑容眩花了莫老爺的眼，絕對自負的話語更是教莫老爺的呼吸為此一頓。

　　好像……好像於往的自己，充滿絕對的自傲、自豪……

　　「先生是上回寫實人物油畫比賽上備受矚目的莫央先生吧？蓮還真有眼不是泰山，要不是班主告訴了蓮，怕蓮對先生的印象就會一直壞到底了。難怪當初先生會一直盯著蓮的那幅畫瞧，肯定是蓮畫得太糟糕。」

　　這話說得莫老爺兩眼大睜。

　　「先生那幅『女孩』畫得好生動，蓮瞧了好喜歡，可惜最後沒能得獎。不知道先生為什麼不再畫畫了？」

　　這話更是問得莫老爺心思一整個翻湧，就因為那次的比賽毀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幅「女孩」傾盡他所有心力，原以為能藉此一雪前恥，讓嗤笑他的人無話可說，可結果得到的卻是評審一句「毫無靈魂可言」毀去他所有努力，更在事後才發現這場比賽是場令人作嘔的騙局，一切的禍首來自覬覦他父母財產已久的叔伯們，而被買通的評審不止讓他的畫作無法得名，更在他專心作畫的期間教叔伯們明欺暗騙的盜賣光了一切產業！

　　現下……她卻說那幅畫「好生動」……教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蓮不知道先生是怎麼了，不過蓮相信先生，先生真的很有才華，來日定能立足美術界，而後揚名天下。」

　　如此的肯定教莫老爺張大了嘴、瞠大了眼的不敢置信。

　　一個由曲結識、不，應該說還算是陌生人的蓮竟又一次給了他連家人都吝於給予的支持！

　　是了，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開始把心偏向了蓮，即便現下又重現一次當初的情景，他依舊還是將心偏向蓮那方！「別唱了！妳也有才華！讓我……」

　　「蓮想靠自己，先生的好意蓮心領了。」

　　掌下的掙脫讓莫老爺瞬間明白自己竟然激動到抓住了蓮的肩頭，如此的踰矩行為著實令莫老爺尷尬，再加上方才蓮那番有志氣的話更是聽得莫老爺臉色一紅。「我……我……」

　　「蓮還有事就不陪先生了，告辭。」

　　這般輕巧的一句，不止適時的緩去了莫老爺的困窘，讓莫老爺打心底更加欣賞起蓮。

　　是啊，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開始暗暗資助，瞞著家人、瞞著蓮，就只盼蓮的傲骨能在他的幫助下茁壯成長！

　　握起拳，莫老爺對當初的決定至今仍不後悔，更甚再這之後他度過了一段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瞧著蓮練油畫、瞧著蓮練戲曲，一切的不痛快在蓮這裡都能消弭、都能轉化成快樂！

　　直到……直到什麼？

　　額際倏地一痛，中斷了莫老爺的思緒，腦中更是快速翻飛許多畫面，教莫老爺抓不住、撈不著，只知道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過後……過後……

　　「住手！」

　　一聲極怒嘶吼讓莫老爺立刻放棄思索朝來聲奔去。

　　「住手、住手、住手！」

　　隨著一聲聲的怒嚷，驚恐不住爬上莫老爺心房。

　　因為那聲音來自於後院，而那裡……擺放著蓮即將完成準備參賽的油畫！

　　「住手──」

　　衝過布簾、推開阻礙的大紅燈籠，莫老爺奔跑的步伐隨著入眼的凌亂而停住。

　　傾倒的畫架、四散的畫具，以及被毀成兩半扔在地上的畫布……「誰幹的好事？」瞧得莫老爺大為動怒。

　　「我！」

　　回應由後傳來，聽得莫老爺立即轉身。

　　才剛轉過頭去，高八度的叫罵瞬間在耳際爆出。「好你個莫央，別忘了你可是我招贅進來的！你吃的、住的、喝的、用的全都是我的錢，你不感謝我就算了，竟然還拿我的錢來『嫖』？」隨著尖銳的聲音結束，臉頰結結實實地挨了個巴掌。

　　被打偏了的頭正好對上被架在一旁的蓮，此刻的蓮散亂著一頭黑髮，臉頰腫了、嘴角破了，眼尾更是被打到泛青……

　　「哼，戲子就是戲子，竟還妄想搶我的男人。你缺男人是吧？我現在就找一堆男人滿足你！你們全都給我上！」

　　隨著話落，眾人一哄而上的吵鬧阻斷了那雙含滿憤怒直瞪而來的黑眸，教莫老爺瞬間驚回心神，「住手！」急得他上前拉人。

　　沒想到這麼一拉，蓮那已被扯落露出的平坦胸口直接對上了他的眼，而那雙憤恨不休的眸更是直直鎖著他不移。

　　呼吸猛地一窒，兩膝更是一軟癱倒於地。

　　「哼，你嫖妓也就算了，你竟然給我找了個『人妖』？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他想起來了……他一直以為蓮是名女子，結果蓮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就這麼一個專演戲的『戲子』，值得你大把大把的朝他撒鈔票嘛你？哼！那幅什麼爛畫，說不準還是買來拐你掏錢的道具，你還真以為他同你一樣喜歡油畫？別笑死人了！『戲子』喜歡的是你口袋裡的『錢』！」

　　「我沒有！」

　　比於往都更沙啞低嘎的嗓音自蓮的喉間發出劃斷妻子聒噪不休的叫罵，教莫老爺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回應……

　　不、不對，他現在不是該想著怎麼回應，而是該趕緊想起接著怎麼了才是！

　　「沒有？你敢當著我的面說沒有？你比狐狸精還不要臉！」

　　隨著叫罵的嚷嚷，妻子毫不客氣的摑上蓮的臉頰，通紅的五指瞬間清楚的浮在蓮的頰上。

　　「沒有你能爬上花旦的位置？沒有你能比賽奪獎？沒有你能悠閒的在這邊作畫？每一樣花的都是我的錢！不信可以找班主來質問、不信可以找評審來對質、不信可以直接問你崇拜的莫央是或不是？」

　　如此鏗鏘有力的一字一句說得莫央雙眼瞠如銅鈴不信的看著妻子。

　　他明明掩飾得很好，更是告誡班主不可多話，更甚在評審那邊也極盡給予好處，而他們個個都答應他不會說漏了嘴，那為何……妻子還會知道？

　　「哼，你錢能擺平的事，我也可以！我今兒就要你好好瞧清楚，你擺在心裡頭當個寶的『戲子』，不過就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你們全都給我上了他！」

　　「不要！啊──」

　　瞧著猶如被鬼魅上身的妻子一臉猙獰的叫囂著眾人欺凌蓮，莫老爺想發出聲音制止，可蓮一陣又一陣的淒嚎卻是聽得他喊不出聲。

　　難道……他就這樣瞧著眾人欺侮蓮嘛？

　　難道……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眾人施暴而不加以阻止嘛？

　　不……不對……他已經眼睜睜看過一次……怎也不能再重來一回！

　　好不容易老天爺終於給了他這麼一次機會，所以他怎麼樣都得挽回贖罪！

　　「你們通通給我住手──」

　　使盡所有力氣排開眾人，莫老爺以身當盾的護在蓮的身前。

　　只是莫老爺怎也沒想到蓮竟會抄起掉在一旁的畫刀刺入他的心窩，然後還狠狠地旋轉了一圈後抽出。

　　隨著身體向後傾倒，莫老爺不願相信的看著眼前逐漸變化的蓮，原本瘀青紅腫的臉頰漸漸消退、原本披散糾結的亂髮漸漸平順、原本破爛不堪的衣裳漸漸整潔，更甚再後來還變化成小舖裡的那名女子……

　　就在莫老爺倒地的那瞬間，那名女子冷冷開口。

　　「你的蓮早死了，死在你的見死不救之下，由著他被眾人強暴後自殺……」

　　＊＊＊＊＊＊＊＊

　　滴……滴……滴……嗶──

　　代表死亡的平音引起一陣忙亂後最終回歸了寧靜，已清理妥當的病房此刻只剩無盡的蒼白呈現。

　　再最後一人離開並順手關起房門後，牆角隨即朦朧透出兩人的身形。

　　依稀可見一人手裡握著一個燈籠形體，一人則手臂擱了件降衣。

　　「我又輸了。」

　　開口的人走向方才由醫生確診死亡的老先生病床邊。

　　不睬走到眼前的人，握著燈籠的人低睨此刻正一閃一滅的燈籠不語。

　　「能再度跟白無常交手，真的收穫頗多。不過……難以想像白無常也這麼菩薩心，圓了老人家想贖罪的心願後才勾魂。」

　　原本不打算搭理的白無常因這諷刺的話抬眸，「要不是你插手，我也無須如此大費周章。」對著入眼淺笑的男子怒瞪。

　　「怎能這麼說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何況……我也不知道糾纏住老人家的是妖魔鬼怪，還是勾魂使者白無常？自然得想辦法破陣，好把老人家從拘魂陣中拉過來。你說是不？」想他要讓老人家乖乖待在他降衣後頭可是多難，而白無常隨隨便便耍個幾招，便讓老人家心甘情願的往死裡衝，而且衝的時候還毀了他所設的結界，教那偏到一旁的大紅燈籠瞬間成了個廢紙燈籠，再也無法同白無常的陣法抗衡，還讓白無常順手收成拘魂的紙籠來用。

　　這般厚臉皮的反問，普天下也只有一人敢當著他白無常的面問，「事不過三，別再找我麻煩，我不想在你陽壽未盡時勾你魂魄。」同時，也只有這人敢在他拘魂時出手干預。

　　白無常翻白眼的動作當真可愛的緊，可這話絕對說不得，說了肯定當場翻臉給他看！「是是是，小的銘記在心。」遂張道人趕緊立正站好，並五指併攏的貼於眉尾致敬。

　　「呿！別再讓我看見你。」

　　落下這話的白無常瞬間消失，可張道人一點也不以為意，更甚嘴角還緩緩揚起。「這要求有難度吶……白白。」

　　因為他已經知道白無常拘魂的習慣，而且也愛看白無常拘魂時幻化的模樣。

　　所以，他現在只要找著那間被樹藤遮蔽的小舖，還有那斑駁的招牌，然後推開門進入便會聽到白白低啞著嗓音問道——

　　「您好，請問您有什麼需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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