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那位大人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在一個微風栩栩吹過的舒適午後，孩子們在春日的暖陽照耀下嬉戲遊玩著。玩著捉迷藏的我為了趕緊找到一處可以躲藏的地點，一路跑到了距離村子有一小段距離的山腳下，當時正值櫻花盛開的季節，片片紛飛的纓色花瓣將空無一人的空間點綴得有如世外桃源般神秘、美麗。
望著遠處村子的方向，心想著到這裡絕對沒有人能夠抓住自己了吧，抬起衣袖輕輕擦了擦額前冒出的薄汗，倚著身後的櫻花樹幹坐下休息。
稍稍喘了口氣，傻傻地望著向遠處炊煙升起的村落蜿蜒而去的小路，忽然想起了已故祖母曾說過，在自己所處的這座山中，曾供奉著一位溫柔的神明。雖然不知道那位神明大人叫做什麼，也不知道那位溫柔的神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座山裡，但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見見祂。不知道如果向神明許願有吃不完的糖果的話，會不會實現呢？
時間悄悄流逝著，我開始感到不耐煩。怎麼還沒來找我呢？無趣的撇撇嘴，轉而抬起頭來看向天空，下午的天空看上去比早晨暗上了一分，被微風吹落的花瓣在空中像是魚兒一般，在這片藍天中悠游。就在我差一點就要這樣發起呆時，忽然有一張符咒般大小的紙張緩緩地隨風飄入眼簾。
眼眸跟著那張紙一左一右的來回擺動，最後輕輕地落在了自己的膝上。
疑惑地拿起那張紙，上面繪有如人眼一般的圖案，樣式簡單，但看著看著卻不由得覺得這不是普通的符咒，直覺告訴自己這不是屬於人世間的東西。
「哎呀，被看到了呢。」
正專心思考著手中為何物之時，上方忽地傳來了男性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沉穩、溫柔，竟還帶著令人安心的感覺。我是第一次聽到著麼好聽的聲音，卻始終找不出任何適合的形容詞能夠好好地描述他帶給人的感覺。也因為如此，連正在專心思考著的我竟沒有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到。
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原本空無一人的枝頭上，不知何時端坐著一位男子，或許該說是妖怪。一頭銀髮未束，隨著風的吹拂，遮掩著右眼的髮絲輕輕搖動，隱隱露出髮後遮掩的臉龐。頭上長著不屬於人類的長角，加上髮尾淡淡的天空色，更添了幾分妖異。金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剛一觸及他的目光時雖感到害怕的，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在看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溫柔後，我不可思議的對第一次見到的妖怪產生了親近感與依賴感。
妖怪先生見我抬著脖子望著他，遲遲未有反應，不禁瞇起雙眼，輕輕笑了起來：「對不起，嚇到了吧。」
聽見了他好聽的聲音，我才趕緊回神，搖了搖頭。下意識握緊了雙手，這才想起手中還握著那張符，應該就是樹上那位好看的妖怪先生的東西吧。
「還你！」我站起身來，拚命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想要將符還給坐在枝頭上的他。
見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將符還給坐在高處的他，哎呀了一聲，妖怪先生便縱身一躍，竟是要直接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嚇得我也顧不上還東西了，焦急的在樹下繞來繞去。我能接住那麼大的妖怪先生嗎？
但也幾乎是在他躍下的瞬間，我就知道了剛剛的煩惱與焦急都是不必要的。
他彷彿乘著風飄落的櫻花花瓣，輕柔、優雅且美麗。點點落花滑過他如流水般的髮絲，翻飛的衣袖像是翅膀般展開，帶著他如鳥兒般優雅的落下。頓時漫天的花瓣像是有意識般，在他的周圍打轉著。
美麗的景象讓我只能睜著雙眼捨不得眨眼，張著嘴卻說不出任何話。這真的是妖怪嗎，難道不是神明嗎？
像是神仙的妖怪先生在我面前蹲了下來，對著我笑了笑，還輕輕摸了我的頭，就像是爸爸媽媽做的一樣。熟悉的感覺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也因為這樣，我對這位初次見面的妖怪先生產生了親近感，忍不住問了他好多事情。向是妖怪先生的角是龍角、其實他住在這裡很久和他很想和大家說話等等，不管問了什麼妖怪先生都會很有耐心地回答我。但在當我提起他的右眼的時候，妖怪先生猶豫了一下，便笑著說要給我講一個故事。有故事聽當然好，於是我便滿懷期待地聽他會說甚麼樣的故事。
看我如此期待，妖怪先生苦笑地說不是甚麼有趣的故事。
他將視線轉向了後方的山中，不是隨意地看著，而是準確地看著山上的某一點，金色的眼瞳中帶著年幼的我無法解讀的複雜情緒。那裡有著什麼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在村民的祈願中誕生了。為了報答及回應村民的期待，祂竭盡所能的幫助、實現參拜者的願望，漸漸的神明有了神社、有了眾多的信徒，受到神明庇佑的村落也逐漸繁榮，村民無一不景仰、尊敬著那位神明。
直到那改變一切的一天。
洪水如猛獸般襲擊，無情的帶走了無助且弱小的生命，望著那可能會將自己帶向死亡的洪水，大家開始祈禱，希望他們最敬愛的神明能夠解救自己於苦海之中。倖存的人們開始在狂風暴雨中雙手合十，祈求著他們最後的希望。
立於山巔之上的神明望著山下如地獄般的景象，痛心疾首。深鎖的眉頭不曾舒展，緊握的雙手似在壓抑著什麼、又或是在糾結著什麼。
瞬間，人們強烈的念想傳達到神明身側，大開的雙眼下一秒便闔起，再次睜開時，雙眼中已滿是決意。
終於盼到洪水與暴雨退去的村民們無不欣喜，歡欣雀躍的聲音隨著逐漸消停的風送入山中，失去神力的神明無力的倚在被狂風暴雨吹毀的鳥居下，凌亂的髮絲下是再也無法睜開的右眼，髮絲和著乾枯的血黏在神明蒼白的臉上，垂落一旁的手隱隱透著光，看起來隨時會消失。即便如此，聽到了山下傳來了人民平安無事的聲音，乾裂的嘴角仍是溫柔的上揚著。
成功度過這次危機，讓神明不再擁有足夠的力量實現祈願者的願望、無法在如往常那樣保護著村落。逐漸的，參拜道路上的雜草長了、柱子上出現了裂痕，鳥居上的匾額裂了、神社內再也聽不見人的聲音……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問妖怪先生：「祂不後悔嗎？明明犧牲了這麼多。」
只見妖怪先生搖了搖頭。無法理解的我又接著問：「那神明大人最後怎麼了？」
沉默了片刻，金色的眼眸依舊深深得望著山中的某處，他抿了抿嘴，隨後帶著微笑看向我，伸手用拇指拂去了我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他選擇墮落成妖怪，繼續守護他們。」
語畢，霎時一陣狂風大作，花瓣狂亂的飛舞著，我忍不住閉上了雙眼。在視線完全被遮蔽前，自花間縫隙，我好像看到了一位神明有著一頭如櫻花般的粉色長髮，包著繃帶的他很溫柔的笑著。那是一個很溫柔、很溫柔，卻很悲傷的笑容。
待狂風止息，不管是妖怪先生還是方才曇花一現般的那位神明大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能夠證明這一切不是一場夢的，只有手上被抓皺了的符。
許多年以後再次想起那次邂逅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想來，那位妖怪先生其實就是故事中的神明大人吧。為了想再次見到祂一面，這幾年來只靠著當初拿到的符到處問，但神明大人也說過，已經有許多人不再記得祂了，僅憑一張破舊掉色的符咒就想知道神明大人的名字著實是困難，但所幸在村內長者口中問出了一些關於那傳說中的神明。
幾百年前，山上有一座神社供奉著風神——一目連。
終於知道了神明大人名諱及神社大致位置的我，欣喜地馬上著手準備前往長者所說的神社。但奈何山道經過了百年，原本的道路早已掩沒在雜草與樹木之中。大家也都懼怕著山中野獸而沒有想要開闢山道的想法，而我自己一個人也實在無法就這樣貿然上山，前往神社的想法也只好就此作罷，只能暗暗祈禱那位神明現在還在那座山上，守望著這片大地。
我一直相信可以再見到那位神明，但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原本應該艷陽高照的白日，此刻卻像黑夜般灰暗，天空被大片烏雲覆蓋，遠方的某處天空，閃著詭異的光芒。大雨傾盆，不出多久地面便積了薄薄的一層水，不用多久這裡毫無疑問會變成一片汪洋。
大家對著這突如其來的異相惶恐不安，有的開始收拾家當準備避難、有的選擇繼續觀察情況、更多的是無法逃離的長者與婦孺們，多數人幾乎是抱著等死的心態在面對這個異常的情況。
透過窗外望向海的另一端，我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符。
「大家快看！」外頭一名男子突然這麼喊叫到，顫抖的手指指向了不遠處的海平面。
雷聲大作的烏雲中央，一名男子頭生龍角，一尾巨龍盤旋身側，周身環繞著不詳的黑雲與氣息。祂驅使著巨龍向著村邊的海岸而來，看來就像帶著大片的不祥之雲而來，頓時讓村內陷入一陣恐慌。
比祂的身影更快的是隨風而來的符，上面的圖案和自己手中的一模一樣。
「是一目連大人，定是恨我們遺忘了祂，要來復仇了！」另一名老男人驚慌地衝了出來。
聽了他的話，村內幾名年紀較大長者紛紛露出驚懼的神色，望這海上身影的眼神無不懼怕或悔恨。
看著海上那和記憶中相去甚遠的身影，卻仍是確定祂就是一目連大人。祂真的是來復仇的嗎，那麼溫柔的神明大人真的會這麼做嗎？
待祂就要踏上海岸時，忽然一個轉身，將渾身力量聚於掌中，對著海面上不詳的雲團，似乎在和甚麼對抗著。那樣的身影，不禁讓我想起故事中為了村民而犧牲了右眼的畫面，心中一陣絞痛，下意識就想衝出家門，但下一秒發生的事卻讓我驚訝地不得不停下腳步。
「滾出去！」顫抖的聲音顯盡男子的恐懼，但眼中卻是不願退讓的倔強與恨意，他丟出的石子不偏不移的砸在了紫髮妖怪的背上，又或者是他不願閃避。
「我不會讓你傷害我們的家園的！妖怪！」
妖怪。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祂明明是最溫柔的神明、祂明明應該被眾人敬愛著的。這是不對的！
眼看越來越多年輕人跟著出來一同對抗挾狂風暴雨而來襲擊的「妖怪」、看著不願閃躲的神明，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再次驅使自己的雙腳向著他而去，用自己所能跑最快的速度，想要保護那個本該被溫柔對待的神明大人。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溫柔的您要被這樣對待？我們這樣傷害您，明明不要就好了，就算來復仇也沒有任何錯，憑什麼要用您的一切換我們的平安？
「住手！」
我義無反顧地衝進了神明與大家之間，來不及收手而被丟出的石子在了我的頭上，很痛，但和那位受的傷慟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暴雨打在臉上如此冰涼，讓鮮血溫熱的感覺更加明顯，能感受到它緩緩地自額上流進右眼中，讓我睜不開眼。
砸傷我的人慌張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我沒有去理會他的關心與勸我離開的話語，我將視線轉向身後，祂的背影如此高大、可靠，儘管祂渾身上下充滿了不祥的妖氣，但一望進祂回頭望向我的眼眸，我就知道，祂還是那個溫柔的神明大人。
終於再次見到您了呢。
頭上的刺痛不曾消退，意識逐漸模糊，連帶著眼前的景象逐漸扭曲模糊，祂的輪廓也不再清晰。但昏去前的最後一眼是哪位大人的身影，真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再次醒來時我正躺在家中，腦袋刺痛的感覺讓我無法隨意動作。
望著屋頂的梁柱，想起了神明大人最後充滿擔心的神情。不知道那位現在又如何了呢？
「可終於醒了！」
門簾後照進的陽光一下讓我無法適應，下意識抬手遮擋住了眼睛。
今天是風暴過去的第二天，據說都是多虧了那位紫髮的妖怪、不，該說是一目連大人，村子才得以平安無事。大家也在我倒下後才察覺神明是在幫助著我們並奮力戰鬥著，那些向神明砸石頭的人們無不慚愧，特別是那個砸傷我的男子，在這之後不斷地來探問情況。
大家在知道真相後，決定在書中所寫的一目連神社舊址重建神社，渴求神明的原諒以及再次眷顧。
聽到這，我不知道究竟是高興或是憤怒，情緒一時無法釐清。開心神明大人終於能受到該有的對待與尊敬，但又不禁想到，這樣真的就能夠被原諒嗎？不論如何，神明終究是已墮落成妖，再也不會回到那座神社裡了。
見我臉色不太好，那人便暫時退了出去。
過了幾天，終於能夠走動後，看著大家忙著重建在災難中受損的家園，也同時在修建著新神社的參拜道路，突然就很想再次去那個初次見到神明大人的地方。
由於出來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到那棵櫻樹下時已然接近黃昏。
經過了風雨的摧殘，枝頭上的枝葉幾乎被吹落，只剩光禿的枝幹在黃昏中輕輕搖擺著。
盯著枝頭半晌，忍不住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還想在這裡再次見到神明大人什麼的。但想要傳達給神明大人的話，相信在這裡的話，祂聽得到的吧。
「一目連大人，謝謝您。每此都是讓您守護著我們，這次，請讓我也擁有守護您的機會吧。」
一目連大人是我信奉的神明，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溫柔及無私。如果這樣微不足道的作法能夠守護您的話，我會竭盡所能讓下一代、下下一代、後世的所有人都知道您的溫柔，請讓我來守護您一次吧。
臨走前，一陣清爽的微風吹來，伴隨著此時應不可能出現的櫻花花瓣而來，一張風符落在腳前。
小心翼翼的將它撿起，不變的圖騰中多了一行字，字跡就如同那位一樣那麼美麗。
「謝謝你。」
ns 15.158.61.20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