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報名了。
參加者中只有她搭計程車上山,其他人都開私家車;也只有她獨自前來,沒有人旁觀加油,這種情況她已經很習慣了。
大漢橋下是奔流的溪谷,兩邊翠綠的高山夾著蔚藍的天空,兩團白雲掛在天上,沒有重量卻存在感十足的白。強風刮得理直氣壯,不像平地的風,得要可憐兮兮地在高樓裏鑽來鑽去。
迎風閉上眼,她伸展雙臂讓風從身邊流過,覺得自己變成了遨翔的飛鳥。雖然腳還在地上,身體裏灌滿了自由的空氣,也變得輕盈許多。
不遠處傳來竊竊的笑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幾個女學生。可能是高中生,也可能是大學,年紀應該不超過二十一。每個都是長髮大眼,穿著短裙或短褲,生怕人工粗俗的布料侮辱她們的修長美腿。
她聽得很清楚,藏在那清脆的笑聲中,對她的無聲評價:敗犬。三十好幾的老女人,一個人孤伶伶來玩高空彈跳找刺激,還張開雙手故作飛翔狀,徒勞無功地裝可愛,結果是可悲又可笑。
愚蠢的小東西,卻愚蠢得理直氣壯。她們有權昂首闊步,有權恣意談笑,有權圍在高大健美的彈跳教練旁邊,肆無忌憚地賣弄風情。有青春和美貌做後盾,她們什麼都不怕。
她只是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小姐們,再過十年,等妳們沒東西可揮霍的時候再來笑吧。
可是她也很清楚,即使時光倒轉,十幾年前的她同樣沒東西可揮霍。當年的她,只是個把名校制服穿得像布袋,頂著難看髮型,滿臉痘子的生物。
外表不好看沒關係,重要的是腦袋裏的東西。母親是這麼說的。
但是她腦袋裏真的有東西嗎?
憑良心說,當年的她也是個愚蠢的小東西。但是,由於她的愚蠢沒有觀賞價值,因此加倍不值得。
在教練車旁邊停著一輛機車,騎機車上山的情侶絲毫不受那群女孩干擾,繼續耳鬢廝磨。女郎坐在機車上,笑得花枝亂顫,頭髮迎風飛揚。男友把髮絲從她臉上撥開,動作充滿溫柔。
唉,愛情啊。
她知道那種感覺。那些甜言蜜語,眉目傳情,夜歸時有人陪伴,累的時候可以借某人的肩膀靠一靠,深深覺得自己被人嬌寵,被人珍惜。她懂的。如果當初對睿說一聲「yes」,她今天也不用一個人邊吹風邊看人放閃光了。
睿是怎麼說的?「我會疼妳,照顧妳,妳跌倒的時候我會接住妳。」
但是她拒絕了。不是因為睿不好,不是有了別人,只是這不是她要的人生。
她不該只是某人的老婆,某對夫妻的女兒。她要走自己的路,再也不受別人左右。
所以她選擇加入劇團,讓親朋好友跌破眼鏡。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學業、難得的工作機會,二話不說就放棄,再放棄一個男人當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站在舞台上的感覺,就像站在世界的中心。那裏光輝耀眼五彩斑爛,平凡跟乏味再也近不了她的身。
經過幾年的爭吵、冷戰之後,父親已經對她絕望了。就像這次,聽到她報名參加高空彈跳,他只是瞄了她一眼就繼續看報,那沒有溫度的眼神下面燃燒著多大的怒火,她連猜都不用猜。
只要不聽從父親的教誨就是罪該萬死,健康的戶外活動跟參加性愛轟趴是沒有兩樣的。
還有母親,照例搬出那套無奈又擔憂的口吻──妳還有心情去玩?不是已經好久沒收入了嗎?報名也要錢的啊。現在是什麼狀況,妳連這個也分不清嗎?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經濟上,妳都已經很吃緊了,妳懂嗎?
她懂,不懂的是他們。
就算把父母拖來這山上,讓他們看天上的白雲,呼吸滿載芬多精的空氣,他們也不會了解自由的滋味,永遠不會了解。他們只會把沈重生鏽的枷鎖牢牢背在身上,還認為那是稀世珍寶。
也許玲比她更適合當她父母的女兒。
玲對高空彈跳的反應很平常──高空彈跳?那不是很危險?要是繩子斷掉怎麼辦?要是頭撞到怎麼辦?
她一笑置之。
書上說,失敗者總是會編出一堆理由,想像許多可怕的後果來自己嚇自己,真正的目的,是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前進。其實很多的「萬一」、「要是」,只要咬牙闖過去,就會發現根本沒什麼。
她不願說玲是失敗者,只是玲確實沒有什麼膽量,她自己也承認了。
──我真的好羨慕妳哦,妳有勇氣放下一切追求自己的夢想。像我就不行了,真的沒辦法。還是乖乖工作吧。
玲本來說今天要來幫她加油,卻必須臨時取消。
──抱歉,忘記這天爸媽幫我安排了相親。煩人?不會啊,去看看也好。年紀到了嘛。
年紀到了。這話就像「芝麻開門」,只是效果相反,它把人生的門依次一扇扇關上,而且是在你以為還可以從縫裏擠進去的時候,狠狠地當著你的面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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