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在一間極其雜亂的酒吧遇見了他。
在酒吧街碰見奇怪的人不是件怪事,可他的奇怪卻有點不同。說起來,他的長相、聲音、舉止,均平庸得使人過目即忘。他的奇特之處僅在於,他說話的內容。他說,他是被神挑選的人。神賦與他與祂相同的權能。換言之,他無所不能。
「那時你怎樣?」我問。
「我在想,旣然擁有力量,那我必須為世界做點甚麼。理所當然,我首先想到的是,要殺光所有壞人。」他說。
「所以,你開始找尋世間上的壞人?」
「那樣的人不難找。只要到街上一逛,滿街都是。分別只是,惡的程度。不過如此說來,要殺的人真不少。我不想這樣。我要殺的,是真正十惡不赦、罪無可恕之人。為此,我必須深入了解他們。我要確保,我殺的每個都是真正的壞人。」
「那可是相當繁重的作業。」
「確實,我花了相當多時間。可結果是,我一個人也殺不了。」
「為甚麼呢?」
「我發現,那些窮兇極惡的人,背後都有良善一面。父母、兒女、愛人,惡的背面,他們都有珍愛的對象。如此一來,他們並非完全的惡人。我無法殺掉他們。」
「即使他們殺害過人?」
「你知道嗎?『有能力抹殺一個人』與『很想殺一個人』不是一回事。『從上而下的抹殺』和『對等間的殺害』是兩個全然不同的概念。我已經不是普通人類,所以不可能再以人類的善惡觀判定對錯。不然的話,在神眼中所有人類都該死。」
「你改變了想法?」
「與其殺害,不如創造。我想建立新的『伊甸園』,僅容全然善良的人棲身。為此,我展開新的挑選行動。」
「結果呢?」
「可想而之,我一個人也沒找到。」
「世間沒有全然良善之人。」
「即使多善良的人,心底總有陰暗角落。憎恨、憤怒、厭惡,表面掩飾得如何精美,任誰都有與此偏見相應的對象。我不能讓這樣的人進入伊甸。」
「所以,你最後甚麼也沒做,繼續對世界冷眼旁觀?」
「我的結論是:全惡與全善同樣虛妄。」
「不覺得說教意味很重嗎?」
「神給予人類心,可祂沒有操控人心。不是不能,而是不願。祂一旦干預,就必須全盤干預。祂任由人按自己意志發展,不加干擾。祂容許善,亦容許惡肆無忌憚滋生。為甚麼呢?我想祂一定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只有神的維度才能明白,而不是區區人類——祂的創造物——所能理解的。畢竟祂是全知、全能、全善,至高無上的存在。」
「這是你試圖解釋神對醜陋不堪的世界無所作為的理由?」
「冷或不冷,神都在裏。」
「你放棄了?」
「我想作為平凡人活下去。縱使我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可我實在沒有恰當運用此力量的自信。我和那些矢志改變世界的人不同。他們即使口說得多漂亮、下定多大決心、有多大覺悟,然而他們沒有能力。反過來說,正因為他們沒有能力,才會傾盡心力渴望改變世界。可我不同。只要我想,世界就會變成我想要的模樣。這使我無比困惑。我實在不知甚麼是正確。美好世界該是甚麼模樣呢?個體與個體、想法與想法之間充斥着太多矛盾,根本不存在讓所有人滿意的世界。甚至乎,我不明白為何要以人類作主體去改變世界。我想,對地球、對大自然、對各種各樣的生物來說,沒有人類的世界才是完美的世界。難道我要殺光所有人類嗎?所以,我決定不再思考,讓自己作為無能的人類活下去。唯有如此,我才心安理得。」
他醉了。我也醉了。清醒過後,他消失了。從此以後我沒再見過他。或許他就如他所說的,作為一個無能的人類活下去。他是胡言亂語嗎?我不肯定。他說得就像是真的一樣。這個世界,可能真的存在擁有改變世界能力的人。他,或他們,就躲在世界背後靜靜窺視。當一刻他們再無法忍受世界的醜陋,大手一揮,或一彈指,一切就會灰飛煙滅。這樣的事會不會發生,誰能說得準呢?
ns 15.158.61.4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