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撮一小撮的細雨飄落,想來今天的生意可能不會好到哪裡去。
路上開始有人撐起傘,也有人乾脆淋雨走在路上。他是後者,且不僅如此,隨著雨愈下愈大,腦海中一個奇怪的念頭便愈清晰:
好想被這場大雨中活埋,直到停止呼吸。
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過這樣的念頭後,僅能眼睜睜地讓死亡滲透全身。
一名男子手裡提著剛採買的青菜及補充的調味粉,車上還有醃好的雞皮跟雞排。整頓一番後便發動機車往山上騎去。他是一家鹹酥雞攤的老闆,雖然人住在蘆洲,可是每天都會騎車到陽明山上某大學旁做生意。
在備料時,前幾天才剛給人推拿的腰又隱隱作痛了起來,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仍咬牙維持現況——太累了,可是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再次尋找能負擔整個家中經濟的工作更艱苦。那段領著微薄薪水的日子就像棘蔓齧著自己,日日為捉襟見肘的財務狀況煩惱,幾乎被逼得喘不過氣,直到現在仍讓他心有餘悸。可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今天過後,無論是肉體上的疼痛,或是經濟上的困難,都不需要再傷神煩惱。
「老闆今天這麼早喔?」一個笑嘻嘻的女孩停下來叫了他一聲。
男子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拾起一個微笑隨口打了招呼,「原來是書雅啊。」
還有一個比他矮一些的女同學站在書雅身旁,眼神像探照燈般盯著男子,那眼神就跟他老婆的小孩第一次看見他一樣,不過他沒放在心上。
「不是說很忙?看你也沒忙到哪去啊?」語帶調侃,但其實他只是想關心女孩的近況,書雅辭職後,店裡看似沒甚麼變化,但心裡卻有點不捨。
每次看著這些跟自己有緣分的孩子們在自己的眼前悠晃,或是在幾年後又來跟自己打聲招呼,就會重新憶起當初選擇回到大學附近開店的初衷:想在無聊的生活中,增添趣味。
然而最近曾想過,儘管初衷如此美好,也會隨著意外與歲月奔逃吧。
「唉呦⋯⋯正要下山上班了嘛!好啦走囉掰掰——」見女孩揮了揮手轉身離去,男子隨即將臉上的微笑踐踏在布滿油汙的地板——
「⋯⋯老闆加油!」女孩過了三秒又折回來說了一聲沒甚麼意義的話,卻是讓男子愣了一下,又掛上淺淺的微笑。
而女孩身邊的女同學,再次瞄了男子一眼。
「宇昕,他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老闆,其實我不愛吃鹹酥雞,卻去鹹酥雞店打工,超好笑的。老闆人很好就一直做到前陣子了,可是兩份工讀加通勤真的不是人做的——然後啊,現在的工作在山下的火鍋店,雖然賺的比較少,但也不會用到全身油油的。」一路上書雅嘰哩呱啦講個不停,說著說著就在一間連鎖飲料店前停下,買了一杯紅茶拿鐵微糖去冰。
「他感覺好像,不太好?」被稱作宇昕的女孩回道。
李宇昕通常會搭校車回家,不過今天下午兩點的課老師請假,暫時不會有校車,只能徒步走十分鐘到外頭的公車站等車。
「嗯……他壓力好像真的滿大的,之前跟他聊天有聊到,他們家一年保險就要繳五十萬,而且他抓肉醃肉都抓到腰痛了,每次去看中醫都花一堆錢。」
「我是說他現在看起來,不太好。」嬌小女孩停頓一下,「他散發出超過環境能負荷的水,快淹死他了。」
「水?」
「嗯對,水。」見對方沉思了起來,嬌小女孩指了指櫃檯的姊姊,提醒友人該拿飲料了。
「走吧。」
「喔。」
「不過……」她又往剛剛走過的轉角處看了看,「我覺得還有得救。」
「昕,你今天怪怪的。」喝了幾口飲料,陳書雅表情豐富地擠眉弄眼,「甚麼不太好啊、水啊,淹死?我怎麼都聽不懂——」
「我⋯⋯一直都很怪啊?」李宇昕不看對方,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個自嘈的笑容。
「那那那,你說那個不太好是甚麼意思啊?」
「就,說了你也不懂⋯⋯」猶豫一陣,宇昕終究下定了決心,她心想,既然書雅是個粗神經,不如就相信書雅一天吧,明天過後,就讓她忘掉今天的一切⋯⋯
她從包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黃色便利貼,撕了一張用原子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奇怪卻工整的圖形,並且直接貼在書雅額頭上,神奇的是,那張便利貼居然緩慢融入了書雅的皮膚裏頭。
「欸?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你會變魔術!我相信你了!」
「你甚麼都沒看是要相信甚麼⋯⋯」
經她提醒,書雅終於意識到世界變得與一分鐘前大相逕庭。
「怎麼到處都是水。」
「你老闆聚集的。」
「我都不知道老闆會魔術。」
「⋯⋯」
「好了走吧,」宇昕再次背起書包,往學校外的公車站走,「⋯⋯我小時候因為看得到這些東西,被很多同學嘲笑、欺負。」路上,原本文靜的女孩主動說起話來。
自從小時候被關在器材室,被霸凌、被反鎖、被嘲笑、被孤立,李宇昕就再也不是個願意隨意伸出援手的人。
當時,她還清楚記得那個時候班上有一個被「水」浸染的男孩,外表看似活潑開朗,但看在李宇昕眼裡就快被悲傷溺死了。有天終於下定決心使用家族的能力為他解決問題。可明明是善舉的行為,卻成了殘害自己整個青春的絆腳石,可能是過程中出了什麼差錯,導致那個男孩的朋友們,以及暗戀那個男孩的女孩子們,紛紛對她產生敵意,甚至用惡毒的方式傷害她,她能看見那些人身上築起驚濤駭浪,是一個個用妒嫉築起的水之高牆。
自從那時開始,身為「平衡者」的她,即使千方百計將家族繼承的責任交予弟弟,仍然逃不過命運的要脅。年紀漸長後,與少時相反的是,有些人開始羨慕起他們這種擁有「陰陽眼」的特別之人,但他們並不知道這樣的能力帶給他們多大的痛苦、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抑或是需承擔多大的責任。如今的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僅剩自己那個如器材室般狹小陰暗的心房,才是絕對安全的居所。
「……那現在呢?」
「別人心情不好想自殺明明就跟我沒關係。」書雅想從宇昕眼裡看出點甚麼,卻只看見被傘遮住的陰影,「但是我們家族就是這樣,總是逼我去幫人家解決怨念,自己都管不好了還要管別人。」
「⋯⋯今天半夜兩點他會往山上走,你先跟家人說今天不回家吧,我晚點會帶你到現場。」
「那現在⋯⋯」一縷風吹來,嬌小的身影卻是不見了。
要說書雅對老闆一年多來的認識,只知道他是一個樂觀、愛家的男人,對於附近店家們也很慷慨。
會來這個學校附近開店要說到五年前,他曾在如今鹹酥雞攤的同個位置開了一家火鍋店。當時的他好客大方又好相處,然而生意卻奇差無比,五年之後店關了,他離開這個熱鬧之地後跑去送月子餐,可家中重擔於他一身,送月子餐的薪水根本不堪使用,不到一年便又輾轉回到故地重操舊業。
儘管這次會很辛苦,他仍想繼續待在那個有歡笑、有快樂的地方。有時生意不好,他會在門可羅雀時,向地方的山神鬼神許願,希望今天生意會好,他不計代價的。
當時書雅也只是笑著要老闆不要亂許願,會遭天譴。
果不其然,某天開始,老闆的笑容越變越少,也不再特別說笑話了,看起來就像被什麼纏上了。
「書雅,老闆來了。」一個嬌小的身影迸出,嚇得還在沉思的書雅心臟差點跳出來,「他好像拖著甚麼。」
「行李箱?」書雅還思考著剛剛怎麼來到此處的,卻見老闆拖著一個行李箱,黑夜裡,老闆不算高的身材拖起這個行李箱有些吃力,想來裡頭必定藏了滿具重量的東西。看著大量的水跟著老闆聚集在深山裡頭,像泡泡一樣漂浮著發光,並且不斷的彼此互相吸附,或大或小的,最大的目測似乎有半個人的身高那麼寬大。
「難道……?」書雅想起以前看過的深夜新聞,常會整理凶殺案的藏屍手法,難道行李箱放的就是某人的屍體嗎?老闆不會是這種人吧!
見老闆四處照看,書雅本想躲起來,宇昕卻是一句「我們隱身了。」立時讓書雅呆愣在那。既然隱身了,書雅也不怕,直直往前走了十幾多步,想看清楚老闆想做甚麼。
未打開的行李箱像是有甚麼在裡頭蠕動,老闆正要拉開拉鍊,行李箱卻瞬間爆裂開來,出現了一個穿著紅衣的女人,艷紅的唇色在夜色裡如彎彎血月,氣急敗壞:「人呢?不是叫你幫我殺人祭血?」
「殺我就好。」
「哈啊?」尖銳的嗓音像是從地府拔高到廣寒宮,而深山裡的水滴子跟著躁動起來,不斷的分化、聚集。
「大姊你行行好,人命,就我一個。」
「殺了你還有誰能替我上香祭血啊?」
「不然我也沒有方法能補償你了。」老闆從容不迫地將行李箱的鐵架跟布料拿出來,架起一個類似祭壇的東西。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快給我其他人的命!」期間尖細銳利的叫聲撕裂著耳膜,而老闆卻是充耳不聞。
「書雅,等等你拿手上這條黑色繩子,把那個女鬼綁起來。」
「你在說笑嗎?」
「我很認真。」
「……」
「……終於可以結束了這一切。」老闆上完香、祭完血,正準備拿起刀往胸口一刺,身邊的水滴子聚合成一顆大水珠包覆著他,原本在軀體內的靈魂像是被抽離一般在外頭痛苦地如海帶一般擺動。
「上。」
書雅還呆愣在那邊,李宇昕已抽出另一條紅色繩子要往那個素昧平生的男子鞭去,大水珠立刻如摩西分紅海一般,還給那個不斷抽蓄的靈魂呼吸的空間。水珠亦霎時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十六;而另一邊的女鬼見男子突然倒臥在地,驚覺不對,正想開溜,書雅終於回過神來將繩子往女鬼甩去——
然而卻被躲了過去,女鬼一氣之下,如血月般的嘴突地張大,猙獰利齒內噴出十餘尺黑煙,書雅一嚇,宇昕只來得及推開書雅,自己卻正中女鬼的屍氣。
握緊手中紅繩與黑繩,一個女孩井井有條地凌冽鞭著、一個女孩雜亂無章地胡亂甩鞭,然後在慌忙中終於將她捆綁起來,這才讓女鬼安分下來。
「⋯⋯書雅不錯有潛力。」
「我也這麼覺得。」語畢,書雅原本笑著準備過來扶起李宇昕,只見倒在泥濘裡的女孩一彈指,霎時間天旋地轉,然後眼皮一翻,就這樣原地昏死過去。
宇昕沈默地瞥了一眼殘亂不堪的戰局,長呼了一口氣後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指輕點書雅的額頭,一瞬間,一串金色符文圍繞著指尖浮出書雅的額頭。
「可惜了這天賦,明天過後,今天就會全部忘記。」宇昕看著昏迷不醒的友人心想。
那日過後,書雅再也沒見過老闆出來擺攤,從此與他斷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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