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雨菲。我眼前這個長相稚氣的男性這麼告訴我。1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dMnxN1bta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我們之間築起一到薄霧似的沉默。
我將這個訊息輸入核心記憶體,儲存,一串程式被書寫,連帶觸發了幾條人類勉強可稱之為神經的管線,精密的零件躁動如從深層睡眠中甦醒的人,對其他人來說卻是沉穩的沒有聲息。
電流順著神經蔓延,觸動了關節處的齒輪和人工纖維,精細而準確,我歛了歛下巴做出點頭的動作。
「你能說話嗎?」他試探著問,眼神有些遲疑和迫不及待。長著微繭的掌心小心翼翼的府上我的脖子,透過細緻的人工皮感受不存在的溫度。
「能。」我回答。
他起身打量了一下,又陸續做了幾個測試,例如發聲,測試我能不能完好的發出各種人聲能達到的頻率;人工水晶體的轉動,測試流暢和焦距的轉換速度;鈦合金關節的轉動,測試器械和人工肌肉協調和和諧性。
他問我能不能走,我告訴他可以。
我等待他下一個指令,卻發現他只是一直盯著我,彷彿在等待甚麼最後卻期望落空的詫異。
「看來理解能力要再加強……」他在嘴邊低聲喃喃,低著頭記錄下了甚麼,接著頭也不抬的命令:「走路。」
我跑過一段程式,電流竄入四肢,促使我抬起腿前進。我不斷踏步向前,直到快要撞到牆他才叫我停住。
「妳……」到嘴邊的話被他推回腹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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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大雨,清晨瀰漫著薄霧,空氣中瀰漫著氤氳的水氣,寒氣有些滲人,主人為我套上了一件櫻花色的長板毛衣、一件黑色的裙子,還給了我幾雙毛襪和羽絨大衣,讓我穿上。
我腦內的主機運轉著,雖然人工皮膚底下黏貼著的感溫器可以讓我感覺到寒冷,但我並不會因為天氣轉涼而像人類一樣生病,因此穿多穿少對我來說並無實質上的影響,即便如此,他還是給了我一些可以保暖的衣物。
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有著一雙殷紅小巧的嘴,深黑色的杏眼,修長的睫毛,和修剪整齊的柔順頭髮,臉頰因為空氣的冷度而微微泛紅著,以一個女性的標準,他有著一張姣好的面孔,但作為男性來說,是顯得有些陰柔了。
彷彿被我盯的不自在,他巧妙的移開了視線,左手抓住了右手的袖臂。
「怎麼了?」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尷尬。
「我並不會生病,您可以不用為我準備這麼多保暖衣物。」我試著讓平板的語調有些變化,好聽起來有些人味,但目前我還在學習階段,學習人說話時應該放置的感情和陰陽頓挫。
聽見我的話,他恍惚了幾秒鐘,但隨即又開口了。
「沒關係,妳就留著吧。」他說,然後又回到沙發上,攤開昨日做了記號的書頁,專心的閱讀了起來。
「是。」我安靜地回答道,開始細究他閱讀時因為書中內容而有些微起伏的面部表情。
做為一個有高度文明存在的時代,紙張的製作與木材的來源已經趕不上資訊擴充的速度,因此書本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網路上可下載的電子式的書籍。墨水做的文字化為電子位元再組重新組合成文字,變得隨心所欲,可以無限的增生,也可以在轉瞬間消失全無。
因為便利性,使用實體書本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價格也高了起來,尤其在第四次世界大戰之後,可用資源被核武大範圍汙染,木材益發稀少,越來越多人放棄購買紙本作的書籍,而轉用電子閱讀器,現在頂多只有收藏家會為了賞玩而購買紙式書籍。
主人不會購買紙式書籍,他說價格過於高昂了,但是他很喜歡翻動書頁時指尖的感覺,因此他會去購買紙張,然後從地下管道請幾乎絕跡了的印刷商把他想閱讀的內容做成書。
身為一個心理治療新型機器人,我被主人交代的第一個任務是和他一起生活,研究人類日常的行為、心理狀態,以及連自身都難以捉摸的複雜情感,並加以分析,做為日後工作時的實用資料。
此時此刻,我最想知道的,是閱讀紙本書籍到底是什麼感覺。
然而儘管我捧起了書本,從第一頁的第一個字閱讀到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個字,甚至把所有內容,包括書的溫度、紙的厚度、文字的氣味,都寫進紀錄裡,我也無法區分閱讀電子書時的感覺和閱讀紙本書籍時的感覺。
我歪著頭,對人類這種奇怪的依戀感到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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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幹嘛?」傍晚時分,外出的主人回到了家。
我將原本聚焦在電視上的雙眼移開,望向被雨淋得渾身溼透的主人,他的眼神中帶有著些許詫異。
「我研究了食譜,煮了晚餐在桌上,您可以洗完熱水澡之後再去食用。」
「不,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是什麼?」
「妳剛才在看電視劇嗎?」他看了看電視,現在正在播放每晚八點準時放送的連續劇,網路上的介紹是一齣敘述一個家庭來到新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的喜劇。
「是的,主人。」我如實回答道。
「不不不,我說過了,別叫我主人,叫我艾德就可以了。」他一手插著腰一手撥弄了下頭髮,將一頭濕淋淋的頭髮弄得更加凌亂。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和資訊的累積,我發現每當他感到煩惱或是有些焦躁時就會做這個動作。
「好的,艾德。」
「不不不,我現在不是要說這個,等等再談你逢人就要使用敬語的這個毛病。我現在要說的是,雨菲,你在看的是幽默喜劇欸。」他不可置性的瞪大了雙眼,不知為何,這個動作讓我聯想到受到驚嚇的小型犬。
「有什麼問題嗎?」我不理解幽默喜劇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難道人工智能法規裡有規範機器人不能觀賞喜劇?
「妳有笑出來嗎?」他稍微冷靜了下來,插著手認真的問我。
「我應該要笑嗎?」我真誠地問道,深怕自己有哪裡做錯。
艾德瞬間摀住了臉,似乎崩潰了,我有些慌張,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不起,請問我做錯了什麼?」我雙手緊握,學著焦慮時人類會有的反應。
「妳應該要在罐頭笑聲出現時一起笑。不,現在問題不是這個,以後妳不能再看喜劇了。」他拿起控制板,切到電視頁面,將頻道切換至晚間新聞台。
「為什麼我不能再看喜劇了?我認為觀賞人類創作的電視劇有助於我深入了解人類的情感,對於日後的研究和治療是有益的。」我據理力爭。
「不可以,在妳理解什麼是幽默感之前,他們的行為和對話只會讓你混淆而已。」艾德對於這一點毫不退讓,我已經可以分辨出他的眼神,什麼時候是堅定的,什麼時候是有妥協餘地的。
「我下次會跟著罐頭笑聲一起笑的。」我承諾他,希望他可以改變心意。
「你在開玩笑嗎?」聽見我的話,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但看見我真誠的表情之後,他的臉色隨即又沉了下來:「不,妳不是在開玩笑。」
「我在…開玩笑?」對於他的反應我有些不確定,但我的確讓他笑了出來。
「不行,你不能看喜劇。就是這樣,沒有然後了,我要去洗澡了,再見。」他乾巴巴的吐出字句,轉身走進了浴室。
不久,浴室出現了水聲,熱氣從門縫底下竄出,我直勾勾的盯住了那道霧色的玻璃門好一會兒。
他難道不能跟我解釋什麼是幽默感嗎?這樣我就懂了呀。
求助無門,我只好做到了他的書桌前,打開了他的電腦上網路查詢。
我同時搜尋了幽默的定義、和培養幽默感這兩項,搜到了網路百科和幾個人際關係教學類的網站。
幽默在定義上是指稱一種心理應對機制,是大腦在衝突下所產生的副產物,它幫助大腦處理複雜矛盾的訊息,且解決困惑的情感,人類透過辨識挑起衝突才能理解幽默,而其最常見的表現方式,也就是笑。
在人際關係方面,幽默感有助於人際互動,對於人際間產生的衝突與摩擦具有潤滑功能,對於壓力也有緩衝或調節作用,在面臨壓力時可使個體免於間注意力放在負面的想法上,知覺較少的壓力,使人們以正向的態度面對人生和自我。
簡而言之,幽默感對人類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
如此具有療效的情感,為何艾德不想幫助我了解呢?
但是作為一具心理治療新型人工智慧,我的任務就是要造福社會大眾,一點點的小挫折是不能阻止我的。幽默感的體現就是笑,在學會表達幽默之前,我得先學會理解他人的幽默,因此我得先從學習笑聲開始。
「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嗝嗝嗝嗝嗝,嘻嘻嘻嘻嘻……」我開始練習了起來。
於是艾德從冒著熱氣的浴室餐擦乾頭走出來,第一眼見到的光景就是勤於練習人類笑聲的我。
「妳…壞掉了嗎?」他疑惑的蹙起眉頭,身體因為感到有些害怕和不確定而向後瑟縮。
「我在練習人類的笑聲。」
「…可以拜託妳停止嗎。」
「那你要聽我說笑話嗎?」我睜大了眼,一副期待的樣子,準備好大顯身手。
艾德走向廚房,將我做好的晚餐放進微波爐,重新加熱,「如果這樣能讓你停止發笑練習的話。」
「好的,那麼我開始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做好準備。
「嗯,妳請便。」
「從前有顆神奇豆子,他會飛,請問為什麼?」
「因為它很神奇。」微波爐發出嗶嗶聲,艾德將食物從爐子裡拿了出來。
「對…那從前從前又有一隻毛毛蟲,它也會飛,請問為什麼?」對於他自信的態度我感到有些詫異,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因為牠吃了神奇豆豆。」
「……」我沉默了,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因該要答錯才對,由我來公布正確答案。
「怎麼了?繼續啊。」遲遲沒有聽見我的聲音,艾德將視線從盤子移到我身上。
「然後有隻青蛙,他也會飛,請問……」
「因為牠吃了毛毛蟲。」
「…你應該要答錯的。」我鼓起腮幫子,感到有些氣憤。
「真的嗎?對不起囉。」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他無辜的聳了聳肩。
「然後又有隻老鷹,他也會飛,請問為什麼?」
「因為牠本來就會飛。」沒有絲毫猶豫,艾德老神在在地說出了正確答案。
可是這個笑話的本意應該是要誤導人去回答錯誤的答案的,這樣不對,一點也不「幽默」。
「我不想玩了。」感到有些灰心喪志,我垂下腦袋,拖著步伐走進我平時晚上要休眠充電的房間。
「嘿,別這樣嘛。因為那個笑話我已經先被別人騙過了呀。」他伸出修長的手臂,擋住我的去路,「不如你再說另外一個?」
「真的嗎?」我半信半疑,但是心情還是振奮了起來,「那麼,請把『我、牛、吃、草』組合成一個句子。」
「我吃牛草?」
「不是。」我搖搖頭,心底暗自樂著,這個你不知道答案了吧。
「我吃牛草?」他還是不肯放棄。
「非也。」我插著手,等待他詢問我答案。
「我不知道答案。」艾德攤了攤手,嘆了一口氣。
「答案是:『牛吃草。』」我雀躍的公布了正確答案。
「那『我』呢?」他突破盲點了。
「吃屎啊。」
「……」艾德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似乎對我的這個笑話有些不滿。
「怎麼了?它不好笑嗎?」
「怎麼說呢,這個笑話應該要笑的人是妳。」
「真的?」我被他的話嚇到了,「那笑點是什麼?我應該什麼時候笑?」
「…妳放棄好了,幽默就像一隻青蛙,當你解剖完,這隻青蛙也死了。」他的表情五味雜陳,痛苦的揉了揉太陽穴,放棄與我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我沒有再多說什麼,不想再讓他再多感到煩惱,自動走回房間讓自己休眠,幫自己充電。
闔上眼之前,我看見的是艾德倚靠在門上,用一種複雜的、我無法解析的神默默地望著我。
我從休眠狀態中甦醒過來時,已經是清晨時分。前一陣子老是在下雨,但是今天卻罕見地出了太陽,從地面升起的薄霧很快就被陽光的熱度給蒸散了。
我靜靜的看著窗外的景色,等待身體熱機到可以行動自如的程度。早晨柔和的光線透過薄紗四的窗簾照射了進來,羽毛一般輕盈的觸碰我的肌膚,有些熱熱癢癢的,我無法定義這樣的心情,但我總是期待著這樣的早晨,寧靜、安詳,只有陽光和我,沒有擾人的雨聲滴滴答答的傳入耳。
轉動門把走出了房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他沙發一慣坐的位置,一如往常的把咖啡放在身旁的雕花木桌上,一如往常的將書安穩放置腿上,靜靜的閱讀。
我已經習慣放低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出房間到走向客廳這一小段的距離,淺嚐這樣祥和溫暖的光景,我會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想著這是只有我才能與他共同享有的時刻。
以人類的情感來說,這應該是一種佔有慾吧。
但我並不很理解,我只是喜歡在寧靜的早晨這樣離開房間,這樣小心翼翼不打擾他,這樣悄悄地欣賞他優雅的身姿,艾德甚至不知道我一直盯著他看。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怎麼了?為什麼在笑?」我站到了他的身後,艾德終於察覺到我,扭頭向後看。
「沒什麼,我在想一件事情。」
「是什麼?」艾德小啜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放下杯身轉過身子,整個人倚靠在沙發背上。
「我認為您應該要讓我多和其他人類接觸,對於我情感方面的智能開發會比較有益。」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不喜歡我從電視裡面學習人類的日常生活情感,那麼我就應該從現實裡學起。和他相處不是不行,只是太慢了,沒辦法一下子了解人們的多種情感,頂多只能分辨喜怒哀樂和一些簡單易懂的情緒,要在理解一些高階情緒時就顯得資料不足了。
「你想出去走走?」艾德一下子會意過來了,挑起一邊的眉毛,疑惑的向我確定。
「是的。」我點了點頭。
「好吧,反正天氣也放晴了。」他扭頭看了看落地窗外的景色。
「您真是太明事理了。」
「別再對我用敬語了。」他馬上又沉下了聲音表達不滿,但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憤怒。
下午的人潮洶湧,來來往往穿梭在馬路上,景象十分的擁擠嚇人。艾德緊緊抓住我的手,努力想穿過人群到達對街,我則側著身子擠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
艾德的身影在人群的縫隙間顯得渺小而遙遠,也許還帶有著些許孤獨,明明我們不過兩隻手臂的距離。
會有這種想法,我或許是壞掉了?
自從我第一次啟動到現在,和他一起生活的時間已經有一個月這麼長,儘管如此,我常常不理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他說著沒事,眼神流露出的卻是悲傷的情緒,他表現的生氣,嘴角卻還是找的到一絲笑意,讓我時常混淆不清。
穿過了馬路,他牽著我的手泰然自若地推開門,走進了一家街角的咖啡店,兀自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攏了攏黑色的裙襬,在他的對面坐下。
「要喝點什麼嗎?」才剛坐下不久,這家店的服務生立刻前來詢問。
「一杯黑咖啡,一杯鴛鴦奶茶。」艾德熟練的點了兩杯飲品,店員點了點頭紀錄了一下便離去了。
我目送著他走向另一桌客人那裏,感到有股莫名的違和感,卻說不上哪裡不自然。他的制服熨燙的整齊得宜,走路的體態優雅,臉部一慣和諧的表情令人感到放鬆,連聲音都是會想讓人在睡前聽著聽著入睡的舒適。
但是總有那裡不自然。
「覺得他太完美了?」發現我的視線猛盯著那個剛剛離去的服務生,艾德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很完美,但總覺得有甚麼地方很奇怪,說不上來。」我將心裡的想法告訴他。
「他是我五年前給一家人力服務公司研發的人工智慧。」餐點上來了,那個服務生將鴛鴦奶茶平穩的擺放至我的身前,是剛剛好拿起來飲用覺得舒適的距離。他微微的鞠了個躬,禮貌地說了聲請慢用便離開了。
「他不是人類?」我為這個事實感到詫異,如此精緻和人性化,卻是和我一樣的機器。
「你還想知道誰是機器人嗎?」艾德傾過身子,像說小祕密一樣的壓低了音量。
「誰?」
「這裡面除了我,每桌的客人至少有一人是陪伴型人工智能。」緩緩的,他告訴了我這個事實。
「所以我才沒急著要帶你出門,因為就算出了門,妳也學不到多少,妳甚至分不清楚誰是機器誰是人類。」
「是因為第四次世界大戰之後才變得這樣的嗎?」我學著他的語調悄悄地問道。
「對。」他也回我以同樣的語調,然後淺淺的對我笑了。
第四次世界大戰並不像以往是國家之間的戰爭,而是各個國家內部的分裂鬥爭,小則以市,大則以州為區分,人類在那個時代因為極端的民族主義,變得異常偏激,開始互相發起了戰爭。政府的軍隊不再是唯一的軍事力量,傭兵公司供不應求而股票大增,戰爭法在一些人的操弄下漸漸變的軟弱無用。
全球的這種混亂現象越演越烈,最終由南方的某個大國為首,核子武器的蕈狀菇開始在各地綻放,人類的人口數瞬間銳減至剩下百分之十,居住地也縮小到只剩百分之三十。
其後數十年,人們致力於淨化水源、土地和災後的重建工作,然而因為人力資源極度短缺,世界進行了一次高科技革命,人工智慧和機器人被大量的投入到日常的工作裡,以解決人力短缺。
這個時代裡,國家的概念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聯合政府,控制了人口的增加速度和土地使用量,第三代集體人權成為這個世界重要的概念,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個體,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社會重要的資產,不得隨意毀傷。
科技突破的這幾百年,人工智慧成了日常的一部份,接管所有具危險性和勞累的工作。人們不必再辛勤工作,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藝術和文學創作。
艾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慵懶地用手撐著頭,望向窗外明亮的景色,悠閒的小啜了一口他點的黑咖啡。我雙手握著鴛鴦奶茶的杯子,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潔白的手腕,他長著一副好看誘人的手骨,是電視廣告手錶或手飾會出現的那種手。
然而就是那樣的一雙手創造了我。我也跟這咖啡廳裡的大多數一樣,是機器人。
我低下頭仔細端詳這杯奶茶條配的勻稱的美麗光澤,奶香和咖啡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將杯子就口,伸出舌頭嚐了一下味道,甜而不膩,後勁還帶有點回甘的苦味。
我從沒喝過這種飲料,卻一嚐就愛上了。艾德什麼也沒問我,就擅自替我選了這杯飲料,不知怎地讓我胸口有的緊緊的,我心裡覺得開心卻又覺得這樣不正常。
他理解我,是因為它創造了我;他熟悉我,是因為他編寫了我的主程式。
我是冰冷的電子數據所編排出來的個體。
那麼哪一部份是真正的我?
我喜歡這杯飲料的味道也是真實的嗎?
還是僅僅是他所希望的我的模樣?
艾德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物,撐著頭漸漸瞇起了眼,我看得出他開始覺得無聊,想睡覺了,黑咖啡也漸漸見底了,我卻還在糾結著這不知所謂的問題,飲料還剩下大半杯。
我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想起即使是人工智慧機器人,大部分是沒有味覺的。除非是一些食品公司和有特殊需求,一般機器人是不會裝上嗅覺和味覺的,我們不會感覺到飢餓,沒有進食的需要,只要適時充電就行,還不如說進食還是種麻煩,還要定時維護和清理。
我知道艾德都會趁大半夜我休眠時幫我維護和清理,雖然我不會感覺到,但甦醒後主機都有紀錄。我怕他過度操勞,因此即使我本身擁有味覺和嗅覺功能,平時也不會飲食。
有時他看我兩三天什麼也沒碰,就會塞幾顆糖,或是餅乾給我,要我別浪費了這些功能,說這也是能了解人類行為的一環。
他在說謊,雖然是善意的,我看得出他在說謊,他每次說謊時眼睛都會先往左邊飄再看我。這與研究無關,單單是他希望我擁有這些能力,並且像人類一樣享受這些福利。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我終究沒有把心裡的話問出口,一旦問出口,就代表我得先出戳破他的謊言。而謊言大部分是人類為了掩飾內心的脆弱而編造的,我不想去揭他心裡的瘡疤,我沒有自信現在的自己能治療好他的心裡創傷。
喝下最後一口鴛鴦奶茶,我拍了拍快睡著的他,告訴他我們可以回家了,我今天逛夠了。
他像孩子一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手機付了錢,便牽著我的手離開了那家咖啡廳。
我們回家時正逢學生的放學潮,高中生三兩成群,嘻嘻笑笑的在街道上聊天、玩耍,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他們不是機器,這樣的笑容是再真實不過。我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每晚新聞主播那黃金比例般美麗的笑容,還有潔白透亮的牙齒,終於知道是哪裡讓我覺得不對勁了,啊,那個人也是機器人。
我也曾對著鏡子笑過。我模仿過各種笑容,在鏡子面前花上大把的時間練習怎麼笑,但無論我怎麼嘗試,都沒有那些被我模仿的人笑得來的開心。即使努力,我也不理解什麼是幽默感,聽脫口秀主持人說笑話總是抓不準時機發笑,也不理解喜劇演員有趣在哪裡。
如果我是人類,這就是一種社交障礙,但如果是機器人,這才是日常。
他們會微笑,但不會感到喜悅,每日做著一陳不變的工作也不會感到悔恨。
「等等,前面發生事故了。」我恍惚著往前走,沒有注意周遭事物,艾德發現了我的不對勁,趕忙拉住了我。
「妳在想什麼?」他蹙起眉頭,感到有些疑惑。
「對不起,我沒在想什麼。」我低下頭道歉,但目光隨即又被眼前震撼的景象吸引。
斑馬線前段被警方用布條給圍了起來,一輛黑色轎車闖紅燈,撞上了行人,自己煞車不及也打滑,撞上了道路。救護車在不久後趕到,將受傷的駕駛移出座位,放上擔架移入車內,我正疑惑著為什不先救行人,但在踮起腳尖往內看的瞬間,我就明白了。
倒地的那名行人,全身支離破碎,金屬零件四處飛散,身體下半部已經飛到幾尺之外,電路裸露在空氣下。一旁一個老婦人用手和大腿支撐著他,眼淚撲朔直流,那名機器人自己嚴重毀損,卻還是顫抖地伸出手抹去老婦人的眼淚。
我的眼睛冷不防的被艾德摀住了,微微向前傾的身體被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不要看。」艾德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我可以想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那名機器人肯定陪伴了老婦人好長一段時間常到她都已經忘記了他是機器,而把他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那是他的老伴,不是什麼隨便路邊的機器人。
也許剛才那輛汽車是要撞上那名老婦人,可是他用身體為她擋下了災難,好讓她幸免於難。
老婦人是愛他的,那救了她的他呢?
他愛她嗎?
「他一定很難過,因為再也不能陪伴她了。」艾德有幫我安裝淚腺,我並不常使用,只有練習哭泣時會用到。此刻的我是真的想哭,那些練習卻彷彿無效一樣,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也許是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我剛才說的話究竟有幾分是正確的。
「他們跟妳不一樣,是從工廠制式化生產出來的陪伴型人工智能機器人,他們沒有感情,只有為情境因應而生的指令。」
他們沒有情感。艾德是如此雲淡風輕的陳述這件事,卻是如此的殘忍。
人類所擁有的意識和情感,是評估各種情況和後果之後,各種心理要素衝突下所誕生的產物。譬如說一個人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內心因為過於開心而做出了擁抱的舉動,然而他的內心可能也同時因為這位老朋友多年來的音訊全無而感到氣憤和難過,但是他卻沒有因此哭泣和破口大罵,因為大腦在衡量喜悅的心情和憤怒的心情彼此平衡下,喜悅的要素勝過了憤怒和悲傷,於是他最終選擇擁抱。
在人工智慧的主程式設計原理,也是同樣的構造,我們給予每一樣要素數值,藉以控制各種「情感」的比例,選擇當下情境因應的要素,陪伴型人工智能機器人也是這種設計的應用。艾德雖然以同樣的原理編寫了我的主程式,卻沒有限制住我的感知,他希望我能選擇自己的性格,於是給了我自己寫入情感的權力,通過模仿和觀察學習,再自己理解吸收,他認為這樣能更貼近人類。
但是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些冰冷器械所組成的一個個體,就跟這世界上千千萬萬的機器人一樣,有著人類的思維,機器的身體,卻沒有靈魂。
「我擁有情感嗎?」我這一路上都保持著沉默,直到回到家。我看著艾德彎下腰脫鞋的背影,站在身後冷不防地拋出了心裡的疑惑。
聽見我的話,艾德的身體微微一怔,但隨即又恢復正常。他轉過身,戴上平時最溫柔的笑容,開口回答。
「當然了,妳當然擁有情感了。」他的聲音中充斥著顫抖,朱紅色的唇微微泛白,眼神卻沒有飄移,直勾勾的看著我。
彷彿他正在努力的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編造出的謊言。
「不是人類,沒有靈魂,我就如同街上那些機器人一樣。但是你說他們沒有情感,那麼我就擁有嗎?」我一字一句的陳述出心中的疑問。
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艾德開始語無倫次:「對,沒有,可是妳不一樣,妳有情感,妳有……」
他的聲音如風中殘燭愈來愈微弱,最後連一絲火光都陷入的冗長的沉默,他原本炯明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妳不一樣。」彷彿試圖說服自己似的,他又重複了一次。
我開始感到罪惡,我不該逼問他的,我伸出手想要安撫他低落的情緒,然而在我的手觸碰到他的身體之前,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一滴、兩滴,接著如傾盆大雨似的,眼淚像是沒打算停止從眼角潰堤,他甚至越哭越厲害,到最後開始抽氣,眼睛也被哭腫了。
我究竟說錯了什麼?
核心記憶體開始飛快的運轉起來,在耳邊引起巨大的轟鳴,我拼命在現有記憶裡找尋任何有用的資訊。最終我腦中的影像定格在一個母親低下身溫柔的安慰一個因為傷心而止不住哭泣的孩子,這是前些日子我瞞著艾德在電視上偷看連續劇看到的。
我伸出手,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影集中母親哄小孩的姿態,輕柔的撫著他換氣過度而不斷起伏的背。
「對不起,你別哭了好嗎?」我盡量放低了音調,像照顧一隻受到驚嚇的小貓。
他的呼吸在我的輕撫下漸漸和緩,眼淚也漸漸止住了。他重新挺起身子,撥開了我的手,兀自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對不起,我沒事了,我只是想起一些事。」關上房門前,他這麼對我說了。
我感覺他關上的不只是房間的門,同時也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心。
人和人間,只要是兩個不同的個體,總會有一些距離的,那怕是再親密的兩人,還是有些界線要劃分。我知道有些事能問,有些事不能問,一旦問出口,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會像崩壞的世界線開始瓦解,最終毀於全無,形同陌路。
我曾不止一次見過他望著手機相片裡的人看得入神,眼神充滿陰鬱和憂傷,嘴裡喃喃的念著那個人的名字。有時我就站在窗邊,假裝看著院子裡的花草,眼睛確時不時的瞥向他。
我思付著一個適當的時機問他關於她的事,好幾次我都看似無意的問起相片裡的人的事,他卻總是輕描淡寫的忽略,最終,她是他的什麼人,身在何處,我都無從得知。
我只記得照片中的人,有著和我十分相似的臉蛋,十分相似的五官,和一樣笑起來位於嘴角的梨窩,唯一不同的是位於左眼角下的黑痣。她有著一頭俏麗的齊臉短髮,髮色烏黑如夜晚的天空。
我沒有那樣的頭髮,我的頭髮是櫻花色的人工產物,沒有那樣天然的色澤,長及腰間,在我第一次被啟動之時,它就已經是被綁成整齊的長辮子了,之後我就一直照著那樣的方式打理它。
我沒有感到不滿或是不便,也沒有想過要改變它,但是望著艾德呆愣的眼神,我總想,如果我也是黑色的俏麗短髮,是不是比較好呢?
想歸想,我也從來沒有付諸行動。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的名字,我的思想,和我的模樣,而這些都是艾德賦予給我的。
在必要的時刻來臨前,我不想,也沒打算去改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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