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現實世界,但又不是普通的現實世界。這裡的每個人不是由神創造出來,而是由人類世界的動漫公司製造出來,這個世界容納了超過十萬多個男女角色,包括主角和路人。每間公司創作出來的角色基本上都只能在那間公司工作,非公司安排或簽約絕不能在其他公司工作,否則會被告侵犯版權,永遠都不能再出版,即是角色們永遠都不能上鏡拍攝。
他們拍攝的每一個動作都由現實世界的動畫師透過作畫傳達過來,之後經由導演的一番操作,令到動畫人物得到靈魂,呈現在現實世界的觀眾面前。
上鏡拍攝曾是每個角色的存在價值,但在人口過剩的世界,上鏡拍攝已經不再重要。始終自己不再是主角……
*
一大朝早,陽光普照,鳥兒的輕聲令人心情開朗,正值最佳外景拍攝日子。紅蓮比太陽更早就起床,煮一餐簡單豐富的火腿蛋早餐,打算早點去外景地點準備,以防又被A導演責罵。
A導演是由動漫公司委任的代表,分鏡至道具全由他指揮,是整部動漫的核心,成功與否全掌握他的手上。如果他頭頂有沾了熱騰騰的芝士,一定超好吃!
紅蓮背著上班用的背包步出單人公寓。出來的瞬間,剛好碰見正在拋垃圾袋的夏兒。夏兒是同期角色,飾演「刀下亡靈」的女主角,不過這已經是2004年的事,現在她只是一位場地助理,負責檢查道具和核對。她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畫,星空般的慧眼,櫻桃色嘴唇,粉色櫻花般的長髮,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美女。這種外表,是基本應有的外貌。
「早安,紅蓮。今天去片場嗎?」夏兒問道。
「今天去拍外景。最近有一部魔法主題的動漫要準備上映,今天是分鏡的完結撒花。」紅蓮勉強地露出笑容。
「唉~公寓又會熱鬧了。」夏兒的語氣沒有半點喜悅。
完結撒花意味着一班男女角色要等工作排期,如果周邊作品銷售理想,可能會出電影或第二季,繼續在銀幕前發光發亮,但不幸運就無了期等時間表,最壞就是跟紅蓮和夏兒一樣做助理之類的工作。
男女主角的動漫結束後會被送到動漫公司的單人公寓,過一些節儉的生活,直到有上鏡工作為止。期間也可以接路人的上鏡工作,但機會渺茫,始終男女主角太容易被人認出,會影響動漫評分,所以導演選的都是一些外表平庸或最沒有人氣的角色,前主角基本上無望。
助理或其他後台是角色們唯一可以繼續接觸片場的工作。
「不說了,今晚派對見。」紅蓮忙著說道,急步跑走。
「嗯,今晚見。」夏兒揮揮手說再見。
今天的外景目的地在學校。故事提到女主角為了救男主角,施展她最後、最淒美的魔法,將整個世界重整,換來一個平凡沒有魔法的世界。女主角雖然有之前的記憶,但男主角沒有半點關於魔法的記憶,或者他不會認得女主角,女主角卻想跟男主角再見,要在故事開端的天台跟男主角重逢,說一聲「我愛你」。
紅蓮乘搭的士到達外景場地。充滿中世紀西式風格的學校,印有希臘神話畫像的石柱支撐整間學校每一處,這裡的每一面外牆,都是由貨真價實的磚塊搭建而成,毫無半點「揸流灘」。
大約觀測拍攝位置的時候,拍攝團隊剛到步。紅蓮放下背包並塞在團隊的大型收納箱,然後立即動手工作,將預先準備好的稿件派發給每一名員工,確認這裡跟原作提到的建築和使用的道具是否相同,校對分鏡的拍攝位置和焦點,當一切準備就緒,就是等待男女主角和導演的出現。
很快,男女主角分別坐着公司的專屬貴賓車出現,停泊在拍攝場地的停車場。從車內出來的兩人早已化好淡妝,高中生的校服也早已穿上,一臉輕鬆步出貴賓車,徐徐地走上天台。女主角是十六歲女高中生,大大的紅寶石眼睛,秀麗的黑長髮,身型苗條,又是一個標緻的女角色。男主角高大健碩,眉如劍影,飄飄的頭髮散發着一種美男子氣息,充滿神態的雙眼魅力足以煞停所有人的專注力。唉~一定又是中國畫師設計,沒有新鮮感。
之後,導演也來了。不過,他出場方法有點特別,不是搭貴賓車,而是直升機。
直升機的扇葉揚起十幾米高的風沙,一瞬間看不見眼前的東西。直升機在半空停了半晌後,隨即遠走高飛。
眾人左顧右盼找導演。有人叫了一聲,因為A導演已經坐在自己專屬的低座椅子,戴著三角形墨鏡等待眾人的服侍。
這個A導演不是普通人,他的外形不似人,更似是漢堡包,一個有兩面麵包夾着漢堡扒、蕃茄和生菜的漢堡包,手腳分別以四條線加四個紅色球體設計,比起導演,更像一隻吉祥物。
紅蓮立即拿出稿件給導演,但導演沒有接着。另一邊的一個穿低胸裝和窄短裙的女角色抱起A導演,讓他坐在大腿上和靠在胸部的事業線上,並替他打開稿件。A導演一臉滿足,色咪咪地左右轉動眼球,看清楚兩邊夾著自己的球體形狀。
這個穿低胸裝女角色曾經是公司某部動漫的女配角,擔任專門「賣肉」的角色,不過很快就再沒有上鏡。現在她經常會出現在片場,用自己的魅力吸引導演,希望有上鏡機會。導演一直說有機會,不過遲遲沒了,反而成為他的另一張專屬背椅。
演員們就位,各單位準備完成,隨時可以開拍。
「A導演,可以開始了。」紅蓮跟導演說道。
「好,各就位,action!」A導演歇斯底裡叫道。
攝影機開拍。
「明,你來了嗎?」女主角轉身。
「妳是……愛同學?為甚麼是妳約我,還要用情書方式叫我上來?」男主角拿出白色花邊信封。
老套橋段,十多年前已經開始用。
「其實……我有說話想跟你說。」
開始了,要開始了。
「魔法世界雖然已經消失,但我對你的心依然不變,這句說話,我想親口跟你說……其實我,由此至終,都是非常非常喜歡你!不單現在,直到未來我都會愛你,愛你一生一世。我愛你,明!」女主角溢出喜悅的淚水,衝上前擁抱男主角。
故事終。
「Cut,Good take!完結撒花!」A導演吆喝道。
現場的工作人員立即掏出預先準備好的櫻花花瓣,揚起半空,營造出櫻花樹下感人結束的一幕。熱烈的掌聲彷如跟大家說「辛苦了」的問候。
這部動漫就此落幕。
A導演舉起手,大聲說:「大家不用這麼高興!剛剛收到最新通知,公司決定為這部動漫「魔法少女小愛」出第二季,我決定用原班人馬製作,所以之後就繼續拜託大家了。」
霎時間,沒有工作人員反應過來,只有男女主角和一眾配角掌聲不斷。之後,工作人員們都拍起手,但沒有第一季完結撒花這麼高興。
這裡有一半角色都只有一部作品,幾個初出茅蘆的角色可以立即出演第二季,始終有點不甘心和羨慕……
男女主角率先多謝A導演的指導,之後配角們尾隨多謝。
「好了好了,之後故事內容會更加懸念和多了幾條感情線,記得回家溫習。」
A導演的躺姿沒有任何導演和領袖的氣勢,只是一個普通的大色鬼。
今天拍攝就此結束。紅蓮收拾個人物品後,乘坐公司安排的旅遊巴回家。旅遊巴安排紅蓮在最後一站落車,即使距離派對時間緊迫,紅蓮也只能接受,始終自己身份改變,不可以像以前任性。
一段理應四十五分鐘的車程,現在因為順序關係變成二小時的漫長車程,除了歎息外,紅蓮沒有其他辦法可以發洩。
落車地點不是公寓前,而是相隔了三條街的橫車大路,不是搞錯地點,而是司機不想駛進去,太浪費時間。
紅蓮只能欣然接受,說一聲多謝後落車,沿着公寓方向走。街道上沒有多少盞路燈,環境陰暗如黑。經過轉角位,見到一名身穿校服的女高中生和一名身穿西裝的老男人在燈柱下攪成一團,彼此品嚐對方的嘴唇和舌頭。男人伸手摸到女高中生的私處,但她沒有尖叫,反而很享受。
紅蓮對此毫無半點歪念,當作視而不見,擦身而過。
他記得這對組合,是另一幢公寓的角色們。看來深夜紳士動漫的H導演沒有接到新工作,角色們只能在街上爆發出「表演慾」……
有些角色不能接受自己的動漫已經結束或「腰斬」,所以他們寧願沒有收入,也要延續自己的精彩時光。之前試過有一個飾演士兵的角色因為在故事中戰死沙場,眾人高呼他為英雄,於是他自己在動漫結束後連日在街頭表演他戰死的一幕,最後因為噪音問題而被檢控,違反「公眾場所騷擾他人」眾名被捕。
對啊!家裡已經沒有汽水了。紅蓮立即改變路線,向便利店方向前進。
便利店的自動門一打開,隨即被人歡迎:「歡迎光臨!請問有沒有甚麼需要……唉,是紅蓮嗎?」
這個便利店兼職員工同樣是女高中生設定,也H導演的角色,叫鈴音。不過她比較天真純情,外貌比其他角色標緻,H導演希望慢慢鋪排,讓她一炮而紅,所以她到現在飾演也是一些路人角色,等待成為那部紳士動漫的第四部女主角。
「哈囉,今天想買一打汽水。」
「汽水?很少見啊,平日你都只是買茶之類……有派對嗎?」
「嗯,慶祝我們的動漫踏入十八周年,約了以前的同事們玩。」
「真好啊~我的同事們從來沒有正經搞過一次派對,每次都要和公司的其他男角色睡一晚,有點討厭。」
戲劇會使人瘋狂。這句是真的。
長時間演同一部作品,會使人沉迷,角色人格一步一步扭曲,劇情內容融入生活,最後無法分離。
這是我們身為角色最顧忌的事情。無時無刻保持自我,乃是每個角色最後的尊嚴。
給了一張一千大鈔,換來一打汽水和幾個零錢。
紅蓮之所以經常來這間店,就是希望她知道自己的另一個價值,不要活在唯一的影子下。
紅蓮離開便利店,剛好碰見當年同一部動漫的同事們,雖然是反派,也是半獸人。獅子給人的感覺是畏懼,自信威嚴的象徵,但在台下,他只是一隻甚麼也害怕的小貓,對任何人尊敬萬分。
「紅蓮先生!夏兒小姐已經等了很久,所以叫我出來找你。」
「抱歉,遲了收工。還有,你過去是反派來的,差點毀滅半個世界的大魔王,怎能如此憺怯呢?」
「我怕會不小心觸怒你。正所謂禮多人不怪,這樣子會比較好。」
這個獅子臉的男人叫格力斯,是紅蓮所演「刀下亡靈」的大反派,手用力一握就能粉碎鑽石,一拳就能地動山搖,他的佔有慾強大,一心想得到一切,他的暴行和恐懼遍佈整個江戶時代,正當所有人人心惶惶之際,男主角就出現,用一把蘊含了超過一億個平民的鮮血和怨恨,斬斷他的陰謀大計,拯救世界。
「快點起行吧,我怕夏兒小姐真的會發火。」格力斯戰戰兢兢地道。
兩人並排而行,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到達公寓地下樓層。爬上五層高的樓梯,即見家門前有幾對拖鞋和運動鞋,而且隱約聽見嘻嘻哈哈的聲音。
按下手把打開家門,五個最熟識不過的老朋友正在大口大吃壽司和雞串,非常痛快。一個頭髮蓬鬆,滿面正氣的男生察覺到兩人,立即吆喝道:「主角出場!」
這句話引來無數的喧嘩聲,熱鬧如市集。
紅蓮一臉無奈,將其中一罐汽水拋向那名多管閑事,身手敏捷的閃電劍士,表達當下的不滿。沒有錯,他明明已經整個身體背向汽水方向,但依然準確無誤接着汽水罐。
他擺出遊刃有餘的樣子,勾起左邊嘴角,根本是想討人打架!
「你真的很煩。雷光。」紅蓮指着他的臭皮臉,盤腳坐在雷光身旁。
格力斯也跟着坐下,坐在小腿上,背部挺直,姿勢明顯正式得多。
「誰叫我人物設定是『專門搗蛋』和『給劍士麻煩』?」
「喂喂,連你也忘記規則嗎?」一個禿頭滄桑的老人舉起茶杯,細嚼茶的芳香和餘韻。
「『不說以前,只說現在和未來』我記得的,只是剛剛太興奮忘記了。」雷光搔搔頭,笑笑口。
紅蓮不敢直視老人。
這個老人是白刃,過去多虧他老人家指導,紅蓮和雷光才能很快掌握演員應有的演技。
「夏兒呢?」紅蓮問道。
「在廚房準備食物。」白刃突起拇指指着廚房方向。
「我去幫……」
格力斯很快就被人阻止。
「今天你們是客人,我家的鎖碎事就由我來處理吧。」紅蓮用格力斯的肩膀借力站起來。
轉身走進廚房,即見夏兒正在切香蕉和奇異果,旁邊有一盆洗乾淨的生菜和一枝沙律醬。
「水果沙律嗎?妳至愛。」紅蓮一記滑步,輕輕撞了夏兒一下。
夏兒叫了一聲,說:「很危險的,你想我一刀戳中你嗎?」
這句逗笑了紅蓮,反問:「我看似是一個很容易被妳戳中的路人甲嗎?」
「那就試試吧!」夏兒轉身,用菜刀刺向紅蓮。
紅蓮微微扭動身體,輕鬆躲過,在他眼中這刺擊慢如靜止,隨後更用兩指夾着刀刃,以防她再次偷襲。
「嗶~讓我一次都不可以嗎?」夏兒擺出一副可愛臉。
「怎讓?會死的。」
動刀刺殺對方,對兩人來說只是一場開玩笑。如果問原因。因為以前動漫劇情需要,兩人做了很多關於暗殺和用刀對決的練習,久而久之,兩人的技術不遜於專業的暗殺者或武術指導,即使動漫結束,兩人都依然繼續練習,變成一種常態,有時空閑就會切磋一下,當作彼此之間的娛樂。
「你說在沙律放毒蟲會否是一個有趣的暗殺方法?」夏兒問道。
「我只會覺得妳沒有洗乾淨生菜而已。」紅蓮一口咬定。
兩人異口同聲笑了出來。這種氣氛自從動漫結束後,一年就只有兩三次機會開始如此開懷大笑,所以他們也很珍而重之。
擺設用心精緻的沙律送到四人面前。香蕉和奇異果肉包圍着生菜,襯托出特有的鮮綠色,中間放着小蕃茄,這點紅色令到整盆沙律昇華至極致,宛如藝術品一般。四人除了讚之外,更拍掌和拍照留念,始終她擺設得真的很漂亮。
「之後大家打算怎樣?」紅蓮好奇地問道。
「哈哈,可以怎樣?我打算靠公司的津貼渡日,反正老人家很多時也只是配角一個,沒有甚麼戲份。況且導演也不喜歡老人家在場,又幫不上忙。」白刃笑笑口說道。
「我現在跟一些同樣沒有工作的角色們做小生意,賺點外快生活,之後也打算這樣。」雷光一邊咬著生菜,一邊說道。
「果然我都想留在片場。即使不能演出,我也希望繼續為公司付出綿薄之力,始終那是我們的出生地……」夏兒茫然道。
動漫公司是每個角色的出生地,創造出每個獨一無二的角色,培養他們,教導戲劇技巧,為求呈現出一個又一個精彩的動漫故事給人類。
有色色成功創下二十年不倒的傳說,打破一個又一個記錄,時至現在他們仍在螢幕繼續精彩的動漫生涯。
但是,更多角色只有十二集的演出機會,甚至更少。
「我果然……都不想離開公司,也不想放棄。我想回到螢幕下做男主角。」紅蓮鼓起勇氣說道。
他的一番認真說話,換來的居然是各人的笑聲。
「哈哈哈哈!紅蓮,你傻了嗎?我們不可能再上螢幕。我們的動漫生涯已經結束了。認清現實吧,年輕人!」白刃笑得最大聲。
「也……也對的,真是傻啊。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紅蓮淡笑着同意白刃所說的話,但其實他真的很想上多一次螢幕,哪怕是配角,他都想在螢幕爆發自己的演技,在鏡頭前發光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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