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季
在所有的運輸方式裡,駕駛都肩負著重責,需要時時刻刻保持專注、注意同行旅客的狀況與路況,必要時候也須臨機應變,應付巡警的盤查。而在行車時間漫長的公路旅行裡,這種專心尤其耗神。
儘管亞瑟‧安斯提不是那種年過三十就挺著一大個啤酒肚、日過正午就昏昏欲睡的類型,也不免為這樣高強度的旅程感到疲憊。作為最親密的同行者,伊利安‧斯米爾諾夫自然也察覺了這點,但便是提議改由他開車,也總會得到輕飄飄的婉拒之詞,大意不脫他年節才有機會造訪異國、本該好好享受沿途風光。
休息站內,在一排過季的聖誕小天使燈飾前彎著身子的伊利安挑起眉,不服氣地說:「那你就有好好看過這一路的景色嗎?」
見他故作姿態也不惱,安斯提反倒從中聯想到一隻鼓著腮幫子的敘利亞倉鼠,差點自娛自樂地笑出聲來。將手上無蓋的黑咖啡(老天,他多少年沒喝過這鬼東西了)一飲而盡、捏扁紙杯丟入垃圾桶後,他只是彎起眼角問道:「時間差不多了,你真的不帶一杯摩卡或可可在路上喝嗎?」
而當伊利安捧著一杯在大熱天特別燙手的摩卡坐回副駕駛座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根本沒有被回答。心下理解這來自對方的關懷與消極抵抗,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嚥下一口帶有巧克力香氣的咖啡、試圖找話題提振彼此的精神。
「雖然這麼問是遲了點,但你確定不想去阿克特城堡那一帶逛逛?」未待俄國青年想出一個適合夏季昏沉天氣的話題,已將車再次行上公路的亞瑟冷不防問道,深灰色的眼迅速瞟過他一眼、再度聚焦於擋風玻璃外的道路。
「不了,我對神祕學或生物學都不抱興趣,而且城堡……說實話,這幾天看夠多了,我怕等旅途結束歸檔時,會把倫敦塔跟斯德零故宮的照片混在一起──」回憶起去年周遊歐陸後整理了三天三夜的雲端硬碟,伊利安就不禁眼前發黑。「到時候阿納托利又要嘮叨,煩人。」
被這話逗笑,安斯提分神將音響音量提高了一些。
車上藍芽連結的是年輕人的手機,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不言而喻的默契,播放的是與蘇格蘭具地緣關係的雪警樂團。主唱溫和冷靜的聲線穿插著澎湃的吉他聲,歌詞裡的情衷使兩人沉默了下來,就著音樂聲看曠野從旁經過,彷彿在一刻鐘經歷了愛情裡最好的時刻。
直到見到在荒煙漫草的公路邊、大力揮著手的一對男女。
距離較遠時,安斯提還遲疑是否附近有農地正值施肥期間,需要有人在地面當導航塔供小飛機辨位;離得近點時,從兩人肢體動作的焦慮方知,可能是單純的迷途者。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xovzXHd5R
「我就說不該隨便上別人的車!現在可好,被丟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在安斯提與伊利安的賓士駛過前幾刻,亞瑟‧史密斯,在這條號稱「蘇格蘭最美公路」上第無數次對旅伴抱怨道,語氣裡的絕望迴盪在周遭的壯麗景色之中──怎麼走都不會改變的一大片藍天綠地山丘湖泊。他現在十分想念加州的海岸線,他應該在出發前多看幾眼的,至少海水會動。
他的旅伴,喬‧里奇則語帶嘲諷地回應:「誰說什麼都沒有?你沒看到那裡有一堆鹿嗎?我們可以考慮騎他們,一路騎到北歐去。」還不忘誇張地指向遠方優閒吃草的鹿群,模仿起電視廣告裡介紹汽車的女郎。
而史密斯翻了一個大白眼,「我又不是聖誕老公公,就算是,我一定把你塞進袋子裡丟進地獄。」
喬一張擠出鬼臉來,「你才不敢。」縱使這對旅伴差了十多歲,還是可以隨時鬥起嘴來。對此,喬歸因於「史密斯是長不大的戀父情結兼蘿莉控」,史密斯則表示「我想念當年可愛的小女孩」,不過最可能的原因或許是在於,兩人都會因為尼斯湖水怪的大娃娃而興奮不已──他們認真地考慮要不要買一個回家而在紀念品店櫃台討論許久,甚至連帳都分好了,最後因為店員宣告不提供寄送服務而作罷──「拜託,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她隨意地坐到了圍繞著道路的木柵欄上,從略高處俯視史密斯,「這裡是英國,我們都說英語,總會有好心的英國人停下車,說 How’s it going?」她刻意高昂下巴,誇張地模仿起英國腔,「這時候就說我們要去(going)格拉斯哥。」
共同生活許久,她當然曉得對方一旦緊張起來就會一張嘴念個不停,知道歸知道,但依然使人厭煩。
「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史密斯說,「已經一個多小時了,這裡沒有半個人影。沒有半台車停下來看我們?我們怎麼辦?這裡也沒有公車會經過啊?你要叫計程車嗎?會有計程車願意來這鬼地方接我們嗎?我們也付不起啊!」話題又繞回這裡,他的焦慮再度被勾起,是啦A82公路美歸美,可是一路上沒幾輛車願意停下來看他們幾眼,他還帶著里奇先生的女兒,他是該感到緊張吧?
「就跟你說不會有事的啦。」喬說道,試著想要安撫對方,但史密斯只是繼續著諸如妳爸會殺了我、我完蛋了之類的碎念,她本來還想準備如果史密斯還不停止她就要發火,但史密斯那慌張的蠢樣倒惹笑了自己,她忍不住拿起手機偷錄,準備晚點就傳到群組裡,這足夠讓她爸媽笑一陣子了。她可以想像爸爸笑著搖頭的模樣。
「妳拍什麼?真是夠了──」史密斯發現鏡頭對著自己,伸出手想要阻止喬的同時也看見了不遠處了有一輛車正緩緩駛來,「車!喬!有車!」
「什麼?快去攔它啊!」喬聞言,方才那一派輕鬆轉瞬消失無蹤,顧不得手上還在錄影,她猛地從柵欄一躍而下,憑著一股勁把史密斯推到路中擋車,後者一個踉蹌,嘴裡還大喊著你是想攔車還是想殺我,喬在他身邊,對著那車用力地揮手。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R1wjEZjC
早在距離三十公尺遠時,安斯提便試探性地閃了閃車燈,然而那對不知為何置身於荒野的男女全無反應,反倒是副駕駛座的伊利安為此坐立難安。俄國青年原本倚著車窗的閑散姿勢改為正坐,繃著臉仔細地觀察著似乎發生爭吵的迷途者。
這什麼狀況?他們想要攔車嗎?還是在爭執?腦中閃過千頭萬緒,確認過後照鏡後方並無來車,安斯提有意識地放緩車速,想查看兩人究竟是真的需要幫助、或單純追逐嬉皮士那種自由成性的隨興漫遊。
在車頭距兩人只剩十呎不到時,其中的男人猛地竄上公路,安斯提立時將方向盤右偏十五度,車體平穩從容地自仍在原地朝旅伴大聲嚷嚷的金髮男子身側滑行而過,只是目光一閃而逝,他分不清男人的步履踉蹌是因爭論間的推攘所致、還是他倆真如那些浪蕩子嗑了點什麼。
「你不去看看他們發生什麼事嗎?他們看起來很慌張。」回過神發現車子已與那兩人錯身而過,伊利安不禁猶疑地問。
年少心性使之對於弱勢總帶著天性的柔軟與惻隱之情,但讓並不熱衷公益的英國人真正感到訝異的是,鮮少為自己的需求向外求助的伊利安,竟會是在這樣的景況、為兩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向他提出要求。相較於困擾或麻煩,安斯提感覺自己更像無意間翻閱到青年的私人筆記,窺見靈魂裡乾淨清澈的那部分。他微微揚起一抹笑瞟向後照鏡,就見還在方才那處躊躇的女性將手朝他們的方向抬了起來,只是那手勢怎麼看都不具好意、甭提是在請求用路人「日行一善」。
「顯然我們的善意並不受到青睞……據我所知,美國人對歐洲向來有著不切實際的期望、對於『奔放』的見解也常和我們有出入,你確定嗎?」安斯提無意譏諷,但整個歐洲大陸似乎對於美國旅客的形象存在定見。遺憾的是,這種刻板印象也是常態分配下的某種必然。
目睹這一幕的伊利安登時啞口無言,找不到合理的說詞,略嫌無助地盯著駕駛座的年長者,似乎也無法下定決心拋下那些自知過剩的同情心。
被這孩子偶有的笨拙逗笑,安斯提也不捉弄對方,將車子靠邊減速後、向右打了方向盤迴轉。在青年瞬時變得明亮的視線裡,他莞爾開了個小玩笑:「萬一上車的是亡命之徒,可得靠你的身高威嚇對方了,親愛的。」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F0rOdr5jM
「他們過來了!」見到那車似乎回心轉意朝自己駛來,喬也放下了高舉的手,語氣裡微微上揚的尾音除了驚喜亦在徵詢旅伴的意見。
「很好,因為妳對他比中指,所以他要過來處理我們了。」史密斯說,聽來倒不是很開心。
「那是因為他差點撞到你!」喬辯解。方才車子從史密斯身邊擦去,雖然駕駛的技術不錯,但差那麼點就要變成事故了。喬搭便車的希望轉瞬間變成憤怒──原以為是上帝派來的英國腔天使,然而卻只是又一台不長眼的車?──她一氣之下就比出了中指,這應該是世界通用的手勢,蘊含的意思顯而易見,更是安斯提認為自己「不受青睞」的依據。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mdH0pQWDz
「對,但那還不是因為妳推我到路中間!」老天有眼,差點就真的去見天使的史密斯沒有忘記事實。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Y3kvukXoD
「對啦,但......」喬頓時支支吾吾,不服輸地想說點什麼反駁,但張開嘴卻又說不出話來。她的確沒自己所想的冷靜,但正所謂緊急時刻有緊急作法?史密斯揚眉等著看她還能說什麼,那模樣像極了她父親在等她自首孩提時期的惡作劇。喬自知理虧,沒有把心裡想的話說出口,「好啦,我的錯。」她舉手投降。
史密斯看著喬,明白對方知錯了──畢竟若是喬真心要跟他鬥,他可能得忍受好幾天的酸言酸語跟週六夜沒有啤酒可以喝。──於是把目光放回那台賓士,說著好我接受,拉著對方退到了路邊,讓車子得以停靠。
「小心一點。」那車離兩人越來越近,於是他叮囑,「因為妳──」
「『──因為妳是里奇先生的小孩。』」喬把話接了下去,史密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來。他身為年長者,多少會護著這個過於隨興的小傢伙。最初順口用性別做為原因提醒喬不要走夜路、穿多一點衣服云云,他立刻被剛上大學的喬叮得滿頭包,最後搬出艾文的名字她才願意退讓。那陣子可搞得史密斯的日子戰戰兢兢的,記憶中可愛的小向日葵怎麼長成了食人花?他不禁思索,他的少年時期有這麼難搞嗎?
──他當然難搞,不過是另一種層面的。喬日後告訴史密斯,她早就知道了他對里奇先生的執著。有點怪,但她不意外。
「算妳聰明。」史密斯說,喬回給他一個來自加州陽光的燦爛笑容。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18fHxyn6c
腦中判斷這兩位迷途者大概是搭便車的菜鳥,安斯提也不再多作閃燈的提示,大迴轉後將車子逕行於他們面前停下。將副駕駛座位的門窗搖下一半便停,他以微小的手勢示意伊利安與旅人們寒暄幾句,扶在方向盤上的手與擱在離合器踏板上的腳卻分毫沒有鬆懈、以備有個萬一能直接驅車離開。
試圖將車窗摁下顯得禮貌一點但未成功,伊利安隱約覺察到什麼但也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詢問,幸而休旅車的車體較高,便是車外的人站在一側向內看也不須辛苦地彎下身子。率先迎上前的是方才那名差點被撞上的男性,見到他伊利安不禁心生歉意,但對方隨之靠上車門的距離感低於普通社交距離,便是有層玻璃擋著伊利安也覺得不自在地往車內仰了仰,因尷尬而顯得僵硬地問:「呃,嗨,你們迷路了嗎?」
「對,沒錯,我們在這裡困了快一個小時,除了你們沒有半台車肯停下來。」金髮男子作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太具戲劇張力,那口美國腔似乎也自帶情境喜劇的活絡氛圍,讓俄國青年內心暗暗認同先前安斯提說到的「不同定義的奔放」。
「那你們打算去哪裡呢?」謹慎用詞不釋放太多自身的資訊,伊利安用新的問題將話題導向無論什麼原因、此時出現在這都分外怪異的陌生人。
「我們想去格拉斯哥,方便載我們一程嗎?」這回開口的是距車子尚有幾步遠的女性,一頭烏黑的秀髮與清麗的面龐很招眼,但此時不知道被大太陽曝曬多久的面容帶著倦意和毛躁。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jwTdT5okl
格拉斯哥?伊利安聽聞對方的目的地,說了句請稍等後,便轉頭跟駕駛討論。史密斯也從車旁退讓來。
「他......看起來不像英國人。」他站在喬身側,對伊利安深邃的輪廓和體型下了如此評價,他可不知道英國紳士還有這種隨時可以幹上一架的類型,但喬只是給了他一個我才不是很在乎的聳肩,「幹嘛?我就說說嘛,他看起來可以一把撂倒我耶。」史密斯指的是伊利安的身高,那瘦長的身軀讓休旅車內部看起來小了一號。
「他很年輕,看起來人也還不錯。但做決定的應該是開車的那個。」喬說,除了伊利安,方才透過車窗她也看到了駕駛座的安斯提,對方自始自終都用謹慎的眼神打量自己。白人、年長、男性,掌握方向盤通常也掌握權力。
「駕駛嗎?說不定他是他爸?」史密斯提出合理的推測,同時語中人也搖下了車窗,喬應了聲或許吧但仍持懷疑態度,走近車身,「所以你們方便嗎?」
「沒問題,我們可以載你們一程。」伊利安對著他們兩人說,那眼帶笑意的模樣相當友善,喬認為那討喜的模樣絕對值得自己一個微笑。她捉弄男性同儕的一貫小把戲。史密斯瞧見,碎念道:「拜託。不要欺負人家。這裡沒有女的。」
喬在這趟旅途上招惹的男孩夠多了,雖然史密斯知道喬的目標是他們身邊的英國女孩們,他偶爾還是得裝成搖籃大盜來擋掉不死心的蒼蠅。
「我近看才發現他很可愛啊。」喬說。
「對啦,他是。」史密斯敷衍,他可對年輕人沒興趣。然而一上車,透過後照鏡,便察覺對方看著駕駛的目光不太一般,甚至是有點熟悉,令他想起年少時的莽撞回憶──於是他不太自在的把臉別到窗外。而機靈的喬立刻知道史密斯想到了什麼,摀著臉禁不住地偷笑。
而這場小小的嬉鬧也被前座的伊利安發現了,他聽不清楚兩人對話的內容,只多多少少猜得到是在談自己,因為自己的性向,他難免往不好的地方想去,本來還掛在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點僵硬,而他身旁的安斯提發現了這點,決定出聲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幸會,歡迎與我們同行。我是亞瑟,亞瑟‧安斯提。另外一位,伊利安,你們已經見過了。」他說,語氣沉穩而有禮,讓本來還在偷笑的喬也微微坐直了身體。他讓她想起了大學課上的教授。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fHjcX6gKp
若非活動空間有限且在駕駛座上大動作並不合宜,在大部分社交場合下,安斯提通常會率先伸手釋放善意。
但是,自後照鏡輕淺瞟過一眼,史密斯的髮色較伊利安更淺且氣質清亮、唯面上與頸部的細紋暴露時光在其鑄下的痕跡,從這些線索他無法判斷出實際年齡,遑論另外一位女客,在國際禮儀與社會權力分配失衡的結構下,異性間的握手禮並不適合由男性開場。從兩人的肢體語言與並不相似的輪廓初判,看來也不像是情侶或親子。
那是朋友?手足?安斯提靜默思考著,他向來不是會在陌生人面前侃侃而談的類型。
「伊利安,伊利安‧斯米爾諾夫。」有樣學樣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史密斯座位呈對角線狀的伊利安解開安全帶,恢復年輕人的無慮微笑、因座椅行動受限但仍堅持伸出右手,和史密斯的手掌一觸即離。對上眼神饒富興味像在說「你打算怎麼歡迎我呢」的喬時,似乎有種對上同齡人的如釋重負,伊利安笑間多了點愜意、露出小小白燦的虎牙,在史密斯警覺的視線裡,一手倚著椅背支起身、另一手收攏成拳和意會過來的喬握拳的右手輕碰,就算打了個招呼。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C42JcuIrP
「酷喔。我是喬‧里奇。」喬笑著和伊利安碰拳,看來很滿意他的應對,「謝謝你們願意讓我們搭車。」
而本來還心懷警惕的史密斯,一聽到安斯提和自己同名,立刻為這個小小的巧合樂得像在洗衣機裡撿到硬幣的孩子:「你說你叫亞瑟嗎?我也是亞瑟耶!我是亞瑟‧史密斯!」他微微將身軀前傾,靠近前座,唯恐安斯提聽不見自己說話:「我知道叫亞瑟的很多,但你是我人生裡第一個英國的亞瑟。」他說。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hUTYJ2aTm
聞言安斯提會心一笑,眼尾因情緒勾勒出細微的皺痕,順手打回D檔、從容地踩下油門:「我的榮幸。很高興認識你,史密斯先生。」
不是惡意,但伊利安為這位「美國的亞瑟」的無厘頭發言心裡發噱,又擔心笑出來太失禮,獨能緊抿雙唇直直瞪著前方忍著、看來反倒像是在生氣。眼角餘光瞟見這幕的駕駛不禁失笑,擔綱起破冰的角色,狀似隨意地提起後座共乘者的目的地:「夏季雖然適合出行,但觀光地區的暑期人潮總是令人頭疼。你們的選擇很不錯,格拉斯哥是個音樂能量豐沛的城市,午後到晚餐時間都適合任意走入酒館、聽聽當地的樂隊演奏,度過一段閒適的時光。」
想起方才因這意外插曲戛然而止的樂聲,落於筆直瀝青路上的深色眼瞳柔和幾分,隱於閒談似的輕鬆語調。「附帶一提,千禧年後在英國境內的廣播電台播放次數最多的英文歌,也跟這城市有點關係,可以猜猜看。溫馨提醒,不是酷玩樂團,他們是在倫敦成團出道的。」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DBAh4kw4
被如此一問,史密斯揚了揚眉。同時也看到伊利安突然就板起了臉,他一邊擔心自己是不是又是哪裡惹到人了,他可不想再被丟包一次,一邊在內心感激英國的亞瑟開啟話題。他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轉頭看著喬,覺得她會知道答案,卻沒想到喬也陷入了思考,這倒令史密斯有點訝異:「妳不知道?」
喬皺眉,「幹嘛?兩千年我也才十歲耶,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都聽什麼。」
「也是。里奇家害我對英國樂團的印象一直停在約翰藍儂而已。」史密斯擺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艾文一直都強迫大家聽七零年代的音樂,他有時候偷偷幫喬把CD換成《快樂腳》之類的原聲帶,但最後都還是會默默的被換回來。長大後,喬學會善用網路追上同儕的流行,亞瑟的話,他倒也沒那麼討厭運動時哼著里奇家的歌單。
「嗯......再給點提示吧?他們有什麼有名的歌嗎?」喬央求,身子微微貼近前座,睜著藍綠色眼睛問伊利安。而後者稍微挪了挪身體,基於禮貌不讓女士靠得太近。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UHLQZxkEv
「……我也不知道。」感覺聚集於身上的兩道目光沉默下來,蒙受被誤解的不白之冤,伊利安語氣裡有著小小的委屈,連帶原先冷淡的眉眼也被融化了些:「以防你們不知道,我持有的合法證件是俄羅斯護照。我帶在身上的。」
這宣告讓其他人笑了出來,勾唇笑的安斯提打趣道:「我還期待你還能為這個小遊戲增加點難度呢,伊利安,真正的Z世代。」
「如果要說今年的播放量,我還能勉強猜個〈Despacito〉或紅髮艾德之類的……」因這話莫名其妙肩負起整個千禧世代形象,伊利安鬱悶地用左手撩開額前的暗金色碎髮,毫無目標的腦內搜索讓年輕人的表情看來十分糾結、但不至煩躁。
「若是2017年,我百分之百支持你的答案。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兩個答案跟蘇格蘭都沒什麼關係,希蘭(Sheeran)是個英格蘭人。」放緩容易被以譏諷語態描述的「上流腔調」,安斯提有意識地將後座的乘客加入話題:「兩位呢?你們心裡有各自的猜測嗎?不必擔憂,這年頭皇后樂團都能重組了,什麼猜測都有可能成真。」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ZtpKoYFk7
喬不禁失笑,「好啦,我隨便猜猜,一世代?」她憶起了學生時期風靡一時的團體,那時周遭的同儕們無不著迷與此。她一邊跟著他們哼唱,一邊上網搜尋著PJ哈維跟暴力蜜桃的影片。
「呃……我想想......」而史密斯還給不出答案,他其實分不清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只好嘴裡喃喃叨唸著英國英國,手裡還偷偷滑著spotify的播放清單,希望至少不會矇得太遠,「有了!U2!但好像有點老……現在還有人聽他們嗎?」
「我會啊。」喬說,若是打開她的歌單,就會知道喬幾乎什麼都聽,但與其說她有獨特的音樂品味,不如說有人推什麼她就聽什麼,甚至可以靠此猜出她跟什麼樣的人交往過。因此,史密斯決定不採納她的意見,好奇地問伊利安:「那你都是聽什麼歌長大的?俄羅斯有什麼樂團嗎?該不會你們都聽古典樂長大吧?那個,柴、柴可夫斯基!」沒給伊利安回答的空隙,史密斯就連續丟了一堆問題,還差點因為繞口的姓氏咬到自己舌頭。他是真的很好奇,「俄文唱起歌會像德文一樣很用力嗎?」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yDwlIqM9l
這本不是個艱澀問題,伊利安卻意外地因此安靜下來,不似一般年輕人侃侃而談。起初喬以為那是被冒犯的反應,在前座兩人看不見的角度擰了史密斯的手臂一把(得虧這情同兄長的傢伙將身子探入了坐椅之間,她才能將這暴行做得如此隱密,公平地說,喬覺得那是他自作自受),得來對方吃痛且不明所以的困惑眼神、彷彿在控訴:「這年頭音樂和性向一樣都講求政治正確嗎?!」
未待她復而開口想要緩頰,就聽副駕駛座的年輕人遲疑地說:「坦白說,我父母都不是古典樂迷,應該說,他們並不鍾情於音樂。至於我自己聽的音樂,大概和你們、歐洲圈差不多,大概就是告示牌和一些獨立音樂吧。要問俄羅斯主流音樂是什麼……舞曲元素偏重,但和世上大部分國家差不多吧,要聽聽嗎?」
莫非定律令人生厭的莫過於老在某些不必要的時間出現,才點開「2017年俄羅斯百大金曲」的YouTube播放清單,見手機影片開始播放的歌名,伊利安就在心裡暗想「完了」。
果不其然,一曲方歇,除去面不改色直視前方車況的安斯提──史密斯和喬不約而同地懷疑他是藉開車為由,精神逃避那些聽不懂的異國語言與樂符──其餘三人的面色微妙,顯見一時無法給出什麼發自真心的讚美。是,就算是美國人。
「我最喜歡的獨立樂團是МЫ,屬於另類搖滾的夢幻流行類型,樂風迷幻……呃、好吧,剛剛那首歌也挺迷幻,但不是那種迷幻。」見鬼,那是迷惑吧?伊利安痛恨自己總會遇到這種活似《馬男波傑克》會出現的橋段,這番解釋連他都覺得薄弱。儘管許多俄國人自豪於「雖界於歐亞交界,語言、文字和生活方式卻與歐美、遠東截然不同」,他有時也疲於對外解釋這種文化的孤立性。
「說到帶迷幻風格的另類搖滾,英倫搖滾後期的謬思樂團與電台司令也是很不錯的例子,兩個樂團的作品各有特色,前者的音樂風格具獨特的戲劇張力;後者的頹唐恰巧貼合年輕人對於未來的迷茫感,適合斟一杯酒點根菸坐在最喜歡的那張椅子上聆聽——如若你們有這樣的喜好。」安斯提這番敘述聽來似是廣播文本,許是習慣,也可能是刻意控制著說話的節奏、好讓在場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語速不快,相較於常人語氣遲延時容易讓人感覺溫吞遲鈍,更似帶著個人特色的侃侃而談:「有一派說法認為,電台司令後起承襲並取代了U2,我對此持保守意見,畢竟U2的搖滾風格鮮明。」
說得比較多了,希望不致使諸位感到無趣。如此說著的英國男子輕笑自嘲,灰色的瞳膜被從右側窗戶竄入的陽光映得閃爍,不如原色的陰鬱。「伊利安,你介意再播放一回、兩位貴客加入我們之前的那首歌嗎?」
這話讓伊利安恍然大悟,連忙道好邊翻找手機的播放紀錄,待前奏的鋼琴聲一下,他霎時間似從懸空狀態踏回原地、甚且為之感到微微的暈眩,彷彿是真的失重。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TwMgAwCs
If I lay here
如果我躺在這裡
If I just lay here
就這樣躺在這裡
Would you lie with me and just forget the world?
你肯在我身旁 與我一起忘了這世界的醜陋嗎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iqpQsA8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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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摸不清的真相得到揭露的剎那,也使後座的兩名異鄉客得到片刻的喘息。
精準地說,在場四人都是異鄉客,但長途跋涉與旅途的驚奇使得喬與史密斯耗去大半心神,藉此得以有個休憩的片刻空閒。顏色相似的兩雙眼微笑相望,他倆聳聳肩便各自靠上離得最近的窗畔,像是在這、又不像在這,像是在聽、又不像在聽,像是在看、又不像看,直到視線裡遠方的曠野、成捲的牧草與房舍化為點狀,他們被睡意如母親子宮般、輕柔地擁抱入懷…...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lAdCHdDy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