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我就成為了骯髒的人。
被灌進過後,我沒法再運用被種種不安細胞充斥的腦袋思考。我垂下了頭,苦苦瞪著自己左臂那揮之不去的污跡;我矇上雙眼,匆匆跑到了街道旁邊的洗手間裏。挨向大門旁邊的雲石洗手盤,我猛地按下充滿銹跡的按鈕,打開了水龍頭,花盡九牛二虎之力起勁地擦呀擦,想要試圖擦拭掉那污跡,它卻仍頑固不堪地黏附在我的皮膚。污染物伴隨不安滲進我膽怯的細胞,繼而滲進我驚惶失措的穴道,進而滲進我緊張不堪的心臟,揮之不去。
那是絕望衝昏我頭腦的瞬間,那是刺痛穿梭我身體的時光。
我跪在原地,觸覺早已無視水坑冰冷的感覺,任由褲腳浸沒在地上的水跡上。我只能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反思自己的過錯,直至視線右邊,朦朧地出現你的手掌心。我這才意識到,你一路沿着我凌亂的步伐,追隨着絕望的靈魂,站在這裏。
「回去吧。」她站在門邊,伸出了手。
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白色連身裙。她是我在這個亂世裏,唯一所愛的人。我們曾經有過爭吵,可是在動盪不安的時代裏,我選擇了原諒,讓自己可以依偎在她的身邊。我是個軟弱又無能的男人,因為今天的我卻決意把她離棄,因為我深知我所做的是罪孽。可我卻為了生存,為了家人,在沒有與她商議下,明知故犯了這滔天大錯。
「你真的還要在乎我?如今的我可是⋯⋯很骯髒的人呀⋯⋯」
我把白色襯衫的衣袖拉高,映入眼簾的是左臂上的咖啡色污跡。那群人⋯⋯他們說過,被灌進以後,皮膚就會嶄露了這樣的污痕,一去不返,再怎麼用番梘清洗,依舊徒勞無功。這份不潔會與你永生相隨,宛如對你此生的詛咒一樣。既然我已經成為了骯髒的人,親愛的,你就不要再親近我了。你把你無私的愛奉獻給我一個這樣的人,只會傷害到你。我不想你的機智,只能用於撫平我的不安。你是至高無上的和平白鴿,你有的是藍天白雲的純潔與溫柔,不值得在泥地上與我遊玩。
猶記得那刻你既絕望又無奈的眼神,讓我不得不記憶猶新。你捉緊我不能自已的右臂,為了把好如瘋子般驚惶失措的我冷靜下來,你拉開你白色連身裙的衣袖,高舉你籤幼的手臂,背後同樣是那道咖啡色污跡。
我大吃一驚,隨即用手指輕輕掃著那裏,卻沒有一絲褪去的跡象。我知道在世界裏生存的人,大多都被玷污過,但我沒有一刻想過,你也只能與我一樣,無可奈何地追隨著醜惡的世界。
我這才記起世界裏,骯髒早已成了常態。被污染的人,遠多於依然潔淨的人。
我很想在一片無人之地,向着這個無理取鬧的天空大罵一番,可是我已經徹底失去了憤怒的能量。
腦裏浮現年幼時,仍然潔淨的我。家人們說我是個愛笑的小孩,家人們告訴我長大後就能尋覓到幸福,家人們以成熟後可以得到眷顧安慰著我。可是現實呢?發生的卻讓人歷歷在目:世界是個陷入慌亂的小孩,世界揶喻人類必須生活在不平等中,世界以停擺嘲笑着科技更發展的人類。這一切都是甚麼啊?為甚麼兒時幻想的美好都是一個個假象?
陷入崩潰的頭腦,把灌進那時的影像高速滑過我的理智。我回想著我最後的掙扎,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甘心認命的無奈。在即將被灌進的一刻,我的腦袋放棄了思考,腦海深處卻放映着一齣電影,回憶起我過往種種欲拒還迎的舉動。在近乎走投無路的一刻,眼前似乎仍然有稍為拖延的一道微光,可是我卻任由自己的身子,朝着地心吸力向深淵起舞。我真的不是自願嗎?那只是個很小很小的逃跑空間,甚至少得連逃跑空間也稱不上。可是我無法否認的是,那片空間確實存在。那麼這樣的我算是自願被灌進了嗎?可是甘心認命的我,為甚麼沒法冷靜下來?
明明說過絕望,明明說過放棄屈服;明明承諾被要求死去就死去,明明我是如此豁達。為甚麼此刻的我手臂抖震不已?為甚麼鏡子裏面的我眼角通紅?
為甚麼我如此惶懼?為甚麼我如此不甘?
我到底發生了甚麼?
你安慰著我做得已經很好,可是親愛的,我是一把冒著煙的手槍。雖然是有人握緊我,失去理智地猛壓我的扳機,但看着鮮紅血液從他頭蓋湧出來的,是我的槍口;把白鴿們無情殺掉的,是我的子彈。
「我很討厭他們,他們一邊砍掉我的手臂,一邊說他們很喜歡我;他們一邊揚言骯髒是世界常態,一邊保持了自身的潔淨。我很討厭他們,很討厭生而為人呀!」眼神遊離的我,崩潰地大叫。
我把她拋下,形單影隻地碎步回家。耳機裏播放著失落的大提琴,我細看著沿路傷春悲秋的落葉,卻提不起勁。對現在的我而言,再怎麼悠揚悅耳的樂曲和柳綠桃紅的意景也無關痛癢了吧。
回到家裏的我,隨即就脫下衣服洗澡。儘管沐浴露的白色泡沫環繞着我略帶黃色的肌膚,咖啡色的污跡依舊清晰可見,它再一次承受了我不自量力的擦拭。白濛濛的蒸氣纏繞着浴室,那污跡卻仍然讓人盡收眼底。我跪了下來,開了水龍頭,流水與眼淚徐徐流過地板。
除了你的存在,我已經找不到歡樂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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